良久醒來，則在一紗帳中，衾枕悉具，驚起欲遁。忽一人振管辟扉，秉燭而入，則一十八九女郎也。修眉素面，含笑嫣然，置燭于幾，低鬟斂衽曰：“日間歸自外家，見子醉臥茵草，恐犯風(fēng)露，故設(shè)榻相款，子其勿疑。”韶始恍然，感荷無盡，即欲辭去。女止之曰：“時(shí)已入夜，路且隔城，去將安之？宿此為便。”韶曰：“與子向無交涉，保敢便住？”女曰：“飲啜前定，即邂逅亦非偶然，幸勿作客態(tài)向人。”韶謝曰：“惠然肯留，深愜素望，第慚少子不學(xué)，出言市井，談鋒不敵，徒聒聽聞。”女笑曰：“兒聞丹漆不文，白璧不雕，質(zhì)既無虧，何必受飾？且子硍詞謙語，婉而多風(fēng)，齒頰芬芳，須堪取則。得承一夕色笑，死不為夭。”因問何字，韶曰：“童子無字。問名，則是董韶耳。”于是絮語間雜，妖言隱謎，女或如不聞，或偶一應(yīng)答，尖穎刺人。韶神魂俱蕩，如在醉中。壁上懸樂器，制甚古雅，不識(shí)其名，女曰：“參差也，一名洞簫。”韶曰：“然則卿必知音者。”女曰：“有孔則吹之，有弦則撥之，順其自然，自能合調(diào)。若夫膠柱鼓瑟，雖有元音，從何發(fā)泄？是以知音之難也。”“能歌乎？”女曰：“《懊”》之曲，《子夜》之聲，但堪礗　于一時(shí)，詎足喤聒于大雅？乖音錯(cuò)節(jié)，不足以征。深夜矣，與其隔錦屏于鄂渚，何如覓佳夢(mèng)于巫山。“韶靦腆從命，遂相與就寢，低帳昵枕，極盡歡愛。留連數(shù)日，不思旋返。更得逐漸盡交其同類。有名小蘭者、小惠者，有名小壽者、秋紅者，要皆姝麗，各具所長。女名春翠，色藝獨(dú)為群姬之冠，諸姬亦自知不逮，凡百將順。

時(shí)盛夏暑熱，四姬邀韶，共浴蓮沼中。狎戲方殷，春翠忽縱目遠(yuǎn)矚，大驚曰：“妖道亦太狠毒，直尋逞至此耶！”不暇著衣，白身回走，四姬失措，提裙挈褲，紛紛狂走。俄一人飛馬至，繡衣青巾，貌極雄偉，問韶曰：“彼眾女子安往？”韶戰(zhàn)悚水中，口不能言，但以手亂指。其人隨手所向，繞沼而馳，卒無所得，意殊忿躁，連鞭其馬。馬拌鬣一嘶，御風(fēng)騰起，急如飛電，瞬息不知所逝。韶翹首向天，癡立瞠目，旋聞人聲喧囂，似有人呼其名者。驚視之，則其父及尤并相識(shí)數(shù)輩，畢集沼畔，扶之出水，衣而守之。一餉時(shí)神色甫定，四顧園亭烏有，蓮沼無存，但見幾樹高槐，數(shù)抔荒冢，冢前積雨成潦，葭荻叢生，復(fù)爽然若有所失。回念諸女，不覺潸然。以車載歸，眾亦散去。唯其父與尤在旁。因詰如許時(shí)宿食何處，乃一旦獨(dú)浴積潦，甚不可解。韶不能隱，一一吐實(shí)，二人不勝駭愕。尤嘆曰：“自午日相失，在在諮諏，令尊為汝忘啜廢寢，憭慄自傷。原其咎在予之不謹(jǐn)，詎能自安。亦曾擬議，或遭狐鬼，愈益憂惶。夙聞某廟李道士有奇術(shù)，往祈之，彼授一符，令去郊外焚之，焚訖，必有狂風(fēng)，但從風(fēng)而往，必有究竟，不意果能獲汝，李道士真神仙矣！第可恨此女，不測(cè)是鬼是狐，則作如許狡獪，必報(bào)之以泄吾恨！”董曰：“得人為幸，遑計(jì)其他。且彼既能幻化惑人，豈無術(shù)自衛(wèi)？茍一選事，為禍不淺。”韶亦勸慰，謂奈何與異類較短長，尤終不釋然。

翌日，城門甫啟，即提一短梃，奔至積潦前大索，無所獲，卒至古冢旁，見茂草中一穴，大如碗，黝然而深，莫測(cè)底止。尤笑曰：“得其巢穴矣！”然無可用武，躊躇得一策，乃多取朽木槁枝，填塞穴口，燃火薰之。一食頃，釶然一物，沖煙突火而遁。視之，一黑狐也。迅走如風(fēng)，追之不及。方卻回，又連出四頭，一白三黑，倉皇四散，皆不能逐。后遂無繼者，尤笑曰：“此即所謂諸女郎也，與族俱行，此舉徒勞矣。”欣欣然歸，述之于董。董大驚曰：“胡不見商，則獨(dú)冒此險(xiǎn)？彼皆甘人者，既皆逸去，必圖報(bào)復(fù)，兄不可疏防。為兄計(jì)，不如暫歸，以避其祟。”尤曰：“予正望其來，豈可反為葸避？”董知其不可諫，陽稱其勇，而陰為護(hù)衛(wèi)。

一日，尤將出城責(zé)逋。董父子請(qǐng)偕，尤許之。及出關(guān)，尤內(nèi)逼，往登溷，董父子佇俟檐下。少焉，聞?dòng)仍趲辛R人，董方猜疑，忽謣然一聲，罵聲頓止。董父子趨入，尤已倒置溷中，兩足伸縮，廁中更無一人。拼力扶救，糞蛆無處不有，幸不致死。董父子亦不能無染。遂相與至河上浣濯，逾時(shí)始各就緒。董因詰尤：“與誰口角，致墜溷中？”尤笑且嘆曰：“不聽藥石言，便有腌臟氣。予始登廁，即見一黑狐人立壁角，向予切齒，予方罵數(shù)聲，彼突至面前，極力排擠，不覺仰面顛墜。平日英雄，掃地盡矣。”董父子亦為之捧腹。

亟歸店，議作歸計(jì)。董慮韶召邪，亦令同歸就婚。擇日趨裝就道，暮宿逆旅。夜半，春翠忽至，與韶同寢，尤聞韶喃喃絮語，諦聽之，如與人交媾者然。悟其又為狐祟，大聲恐嚇，韶驚覺，已失女之所在，然遺精濡席矣。尤詰得其故，復(fù)大罵。

已而就寢，忽失尤。韶起，秉燭遍覓，聞鼾聲出自一米甕中，甕上覆一瓦盆，泥封甚固。急呼主人，俾開之。主人曰：“此腌菜未熟，開之何為？”韶曰：“有人在內(nèi)，焉得不開？”主人駭異，聽之果然。急開之，則尤蹲踞其中，周匝皆菜，僅露頭面，撼之始覺。問所以入甕之由，蕩然不知。眾猜想移時(shí)，莫得其解。久之，尤忽自悟曰：“此必彼狐，請(qǐng)我入甕耳。”主人求得其故，亦笑而咋舌，曰：“更無可疑矣。”尤一路為狐所弄，愈出愈奇，直入河南界，始獲安寧，其后亦無他云。

蘭巖曰：一夕歡愛，天緣已早定之。狐雖攝入洞中，并無傷害意。既已去之，何必仇之，致遭戲弄，尤亦選事人哉！

董　如　彪嵩陽董恒，字建威，以參將褫職家居。年四十余，稱雄一鄉(xiāng)。性好武勇，所交游悉射皮飲胄、飛蒼走黃之人。艷妾六七人，爭(zhēng)妍斗媚，以悅一人。第宅復(fù)閎壯，園亭之勝甲一邑。園中有池，可容刀。緣池綠圍千章，就中構(gòu)軒五楹，顏曰“萬綠”，極宏敞。值夏日，與其儔類講武其中。其父禁之，弗悛也。父歿，愈不自戢。

生二子，長如彪，年十八，次如虎，年十六，皆出側(cè)室。而如彪稟賦與父殊，秀外慧中，尤喜篇什，馳馬試劍，非其所好，以故失父愛，雞肋常遭老拳。家有老仆葛封者，質(zhì)樸憨直，好強(qiáng)諫，董稍憚之。封有子印兒，年亦十八，為彪、虎館僮，韶秀慧黠，一家之所鐘愛。

適秋高馬壯，董率二子及僮仆三十余人，負(fù)弩肩槍，呼鷹嗷犬，往獵于山。自辰至申，獲禽甚少。興盡將返。釶一大黑狐竄出草中，董逐射之，連發(fā)不中，狐突至如彪馬前，逡巡欲遁，董急呼如彪射之，如彪但束手笑，狐遽逸去。董叱曰：“懦弱子何顏甲至此，不畏若輩笑耶？”如彪曰：“家中羊豕甚多，豈必獵食？”董大怒，曰：“小子生為男兒，毫無丈夫氣，豈復(fù)董建威子耶？汝欲食羊豕，吾偏以汝伺虎狼。”遽喝下馬，奪其弧矢，但與一火槍曰：“留汝于此，不得狐勿相見也！”言訖回馬。

葛封棄槍投鞭，涕泣叩馬而諫曰：“大郎所言非無理，主人奈何逞一時(shí)之怒，則棄之萬山之中而不顧乎？且為人之父者，教子于義方，弗導(dǎo)于邪。凡邪嬖之事，無足為子孫效法者，主人自為之則已矣，何必戕賊大郎，欲其濟(jì)惡，而不欲其斡蠱也哉？”董怒曰：“汝病狂耶？胡為悖逆至此！”對(duì)曰：“老奴不悖，主不自知其非耳。夫人之所以修身齊家者，仁也，孝也，慈也，悌也。今主日以殺獸獲禽為樂，不體上天好生之心，可謂仁乎？父死未葬，愛及田游，可謂孝乎？棄弱子于荒山，以饜麋鹿，可謂慈乎？二郎旁觀，不發(fā)一言勸止，豈教之以悌之義乎？使大郎有罪，主人且當(dāng)分謗；矧其無罪，棄之何名？”董怒發(fā)如雷，馬箠亂下如雨，封頭面皆破，流血滿衣，釋手而退。董遂縱轡出山，眾人畢從。封大罵眾人，助紂為虐，一何喪心。乃呼印兒而囑之曰：“汝其追隨大郎，生死與共，吾耄矣，無能為役。俾大郎得狐而返，不致他變，則汝亦當(dāng)如漢帝列侯得功狗矣。不然，即此永訣耳！”唏噓上馬，連促令去。

印兒踴躍而去，見如彪于巖下，方倚槍而泣，印兒慰藉之。如彪得伴，殊慰，相與覓狐，杳不可得。既而蒼然暮色，自遠(yuǎn)而近，漸無所見。四山清寂，繁星滿天。樹響水鳴，狼奔鴟叫。二人蹲伏石畔，恇怯殊甚。

久之，月出峰巔，煙籠澗壑，依稀有數(shù)人循岸徑來，相去一矢地，諦之，非人，夜叉也。敦脄血拇，齒稫稫如鋸，鵲行鶚顧，目光睒閃，氣息咻咻。如彪戰(zhàn)栗俯伏，屏息不敢動(dòng)。印兒低語曰：“怪物非一，此間非藏身所，不如升彼高樹，庶幾免患。”如彪曰：“素未嫻習(xí)，焉能升樹？汝速自為計(jì)，明日收吾骨焉。稍遲回，即成兩斃，轉(zhuǎn)非汝父付托之意。”印兒不得已，潛登一松，自濃密處，垂首下觀，歷歷皆辨。一夜叉行至石畔，驀見如彪，遽滾地風(fēng)旋，良久始定，拊膺而踴，若甚驚怪，作聲嗚嗚，余者聞聲畢集。一夜叉蹲地上，聳其背，一夜叉提如彪腰胯，置其上，負(fù)之而去。

印兒心膽墜地，忽下樹密覘向往。歷數(shù)稥稤，卒至一破廟前，有夜叉甚伙，皆拱立廟側(cè)。后數(shù)大樹皆參天，印兒復(fù)緣其上。隱隱見廟中有二人，一左一右，正面坐；又有數(shù)人列坐，衣冠奇古，身體甚偉岸。趨蹌其下者，又不下數(shù)十人，皆不作夜叉形。又見諸野獸，如虎豹、如熊羆、如豺狼獐鹿狐免者，紛紛廟外，何止千百頭。夜叉置如彪于階，蒲伏而出，似極震懾。右坐者曰：“董恒恣虐不仁，冥報(bào)在邇，今乃忍棄其子，亟當(dāng)先殺之，以抑眾怒。”列坐一人曰：“不可！董恒雖惡，其子無罪，且一言梗父，有止殺之心。罪人不孥，不肖子猶將宥之，況如彪賢子乎？”右坐者曰：“然則將何以處之？”列坐者曰：“不如釋之，上以體上帝好生之仁，下以行明公恤刑之惠。至于報(bào)德報(bào)怨，自有主者，非吾曹事也。”右坐者曰：“參軍之言是也。”命夜叉仍負(fù)之去，置故處。夜叉方舉趾，即有一老人跪階下啟曰：“適承明諭，報(bào)德報(bào)怨，自有主者，董如彪與臣有恩，請(qǐng)主之。”右坐者曰：“可。”老人叩謝負(fù)如彪而出，蹣跚東去。

印兒下樹尾之，越險(xiǎn)履稫崎數(shù)里，抵一洞口，老人欲入，忽回首見印兒，訝曰：“爾何為者？”印兒曰：“偶迷路，欲覓一宿耳。”老人曰：“此間非子所宜至，宿愈不可。”印兒曰：“主人被負(fù)至此，予將安歸乎？”老人熟視曰：“得無見誑？”印兒曰：“如其不然，予縱好事，亦不當(dāng)深山暮夜，涉險(xiǎn)紿人。”老人點(diǎn)首曰：“此說大有理，不復(fù)汝疑，但從我行，保汝主仆得啖飯?zhí)帯！币蛲攵矗粗绪畎担H不易行。凡數(shù)折，忽大開朗，平衍廣闊，雖戴石履土，而回廊曲室，無所不備。男女?dāng)?shù)十人，聚候于庭，見負(fù)如彪至，莫不欣慰，爭(zhēng)來扶掖，安頓榻上。飲以朱砂湯，如彪神氣始復(fù)，雙眼微開，印兒遽遂擁之泣曰：“大郎蘇矣，勿驚。”如彪見印兒，矍然起坐，問此何地，豈其夢(mèng)中耶？印兒哽咽告之，老人曰：“此洞天也，隔絕人世，不知其幾由旬，欲歸不得矣。汝止此，無徒悲。”如彪拜問出處。老人自稱胡叟，“兒女頑劣，不計(jì)利害，非子仁者開一面之羅，則此時(shí)肝腦涂地矣。”如彪故穎悟，便知即日間所縱之狐也。自念既有施于彼，住亦無患，密語印兒，印兒亦恍然，遂相安，不以為異。

日漸慣熟，雖閨人亦不相避忌。叟二女，長曰阿筍，身小而潔白如玉，媚曼雙絕，為九姻所重；次曰阿嫩，修眉細(xì)目而微麻，婉妙殊甚。叟議以一女妻如彪，而莫決誰可，胡媼曰：“盍效法古人，以紅絲系女腕，而棼其頭緒，令董郎隨意牽其一，為寶窗之選。”叟曰：“是或一道也。”阿筍止之曰：“董郎有大恩于妹，以妹家之，情理兼盡，誰曰不宜？”叟拊髀曰：“此不易之論也，夫復(fù)何疑。第如汝之能讓，亦有足多者。”筍含羞而退，于是以嫩歸如彪，舉室艷羨，以為玉蕊璚英，天然佳偶也。

筍酷好詠吟，時(shí)時(shí)如彪夫婦，相與談詩，或分箋拈韻，共相唱和。如彪嘗盜小婢，為嫩所執(zhí)，戲令長跪，而批其頰，諸婢傳以為笑。筍謔之以詩曰：“鶼鶼比翼鳥，一夕忽分單。夜靜更深后，鶴行鷺伏前。雪膚依草薦，玉掌示蒲鞭。俯首天生氣，郎當(dāng)犢鼻邊。”如彪見詩笑曰：“阿姨可謂揣摩到家矣，然而尚有未盡處，試為足之。”乃和而返之曰：“垂成事忽敗，肘膝赴床前。方寸癡如醉，雙腮熱似燃。夜深孤鳥動(dòng)，春老一蠶眠。不殺刑猶酷，飛鳧壓兩肩。”筍展誦一遍，銜袖而笑。嫩怒之以目，曰：“子無伎倆偷香，奈何以我解嘲？”如彪曰：“句句實(shí)，字字真，豈有虛假？”嫩曰：“字經(jīng)三寫，烏焉成馬。況事已隔日，汝等詩人更多附會(huì)，往往誣妄好人，那足為憑！心正何怕眼斜，一任汝曹喋喋！”筍曰：“妹以閫威自鳴得意，妹夫又口有雌黃，皆非兒所當(dāng)究。但借此作一詩題，聊以破悶耳。”嫩戲拍其肩曰：“姊姊作奇想，便強(qiáng)使人削趾適履，獨(dú)不念隔膜之詞，傳之悠久，徒為亂真之贗乎？亟當(dāng)自懺，勿泄于人！”筍笑曰：“妮子包羞矣。既出軟語，姑置之。”遂裂詩于燭上焚之，歡而散。自此與如彪相狎，無所不至，但不及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