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巖曰:項王事已隔幾千年矣,何來狂生,暢一時無稽,致終生殘廢,悔何及哉!甚矣,人不可不慎言也!
市 煤 人癸巳仲夏,過訪宗室雙豐將軍,立談廊下。見一人裸身荷擔,入庖廚供煤炭者,胸前背后各有傷痕,長咫尺,闊寸余,怪而詢諸將軍。將軍曰:“此奇聞也,會須細談。”乃煮酒設饌,為予詳述之。因言其人王姓,雄縣人,市煤十余年矣。方其少年時,村居貧甚,肩挑以食力,逐日擔瓜茄之屬赴菜市。而所居去市遙遠,雞鳴而起,猶恐后人,例于五更輒往趁墟。一日,行至半途,遇迅雷洪雨,行不能前。于電光中,見路旁矮屋數椽,葭蘺繞之。王入籬窺戶,則門環系以麻索,虛無人焉。王解索啟扉,息肩其內,復閉門,蹲踞炕頭。一食頃,忽聞橐橐之聲,竊訝之。久之聲漸繁,于燁燁電光中見一人繞地而踴。王大駭懼,屏氣不敢移動,惟瞠目直視。瞬息間,其人倏至面前,遂能辨其面目:被發蹙眉,吐舌唇外,長數寸。王駭極,手足失措,正張皇,其舌忽觸于額。王狂叫驚走,奮力撲窗,縱身而出,昏然仆地。黎明后,始為行人救蘇。備詳其事,眾咸集錯愕。
既而村鄰漸至,共云前一日有婦人縊死梁間,已報官,尚未檢驗,不意竟作怪如此。同入視尸,已僵臥炕下矣。王驚定思痛,覺胸前背后似刀割不可忍,解衣視之,皮肉狼藉,眾共測其故,乃悟突出時,因撞折窗欞,是以上下兩受其傷也,不割腹拖腸,亦云幸矣。迄今逾二十年,將終其身患疤痕焉。予初聞,甚異之,既而相與捧腹。
蘭巖曰:負氣自縊,又作怪異,誠不可解。豈不得其死者,果皆為厲哉?王不幸遭此驚痛耳。
鼠狼某佐領好酒喜啖。一夕夜歸,市羊蹄六七枚,火酒一瓶,擁爐獨酌,棄蹄骨于地。驀聞墻角下窸窣有聲,挑燈諦視,見小人十余,各高五六寸,或男或女,裝束悉類時人;皆背一竹筐彎腰拾取蹄骨,置筐中,移時而盡。某心悸,取火箸擲而擊之,一人仆,余驚走,悉入壁洞,仆者滾地唧唧,隨化為鼠狼而逝。
蘭巖曰:為拾余骨,至遭擲擊,怪亦貪矣。人之貪財物而任意攫取者,須于取時防為人之所擊也。
巨人應城王家口,有村氓十余輩,以秋稼將登,同于田間作蘆棚守之。一夕,聚飲月下,倏有旋風自北來,勢如山岳,群以為怪。既而漸近,約去二矢地,忽停吹不動,形如浮圖。但聞聲震如雷,化為巨人,高二丈許,白衣白冠,手持白幡,向眾一揮,仍為旋風向南去,急如奔馬。眾悉驚絕,良久,始陸續復蘇,哄傳鄉井。伙中有三人,一持觀音咒已三年,一不食牛肉,一大醉熟睡,未嘗與睹,尚以為妄,然亦不敢復往守田矣。遲數日,十余人接踵暴死,唯三人無恙。
蘭巖曰:誦咒戒牛,得免于難,固矣。至于酒能誤事,人盡知之,而此人獨以大醉免死,是酒又能救命也,豈巨人亦懼其酒狂耶,抑醉亦為冥間所棄耶?
白 蓮 教京山富人許翁,世居皂市陽桑湖畔。為其子娶婦,亦鄉宦而富豪者,妝奩豐厚,一鄉之所艷羨。有偷兒楊三,覬覦半年,以許防范嚴,無從措手。會其子拔貢,許親送入都,將肄業成均,以圖進取。楊俟進行,而夜入內室,伏暗處俟之。時新婦方娠,不耐久坐,二更即寢。相伴唯二婢,就燈作燈黹。良久,始閉戶亦各謀睡,移燈至幾上,光明如晝。楊聞鼾聲,知已睡熟,方欲竊發,驀見房門自開,一人啟簾入,深目聳鼻,黑須繞頰,背負黃布囊,獰惡殊可怖。楊陰念吾道中未見此人,必有詭異,姑屏息蝟縮,以覘其所為。
其人鶚顧房中,探袖出香一枝,燃之于燈,插二婢枕畔,乃立新婦榻前,掛羅帳于金鉤,啟繡衾以禿指。婦面內而臥,花睡正濃。其人戟指閉目,口中喃喃似有所詛,隨以手指婦背者三,婦忽蹶然而起,向其人赤身長跪。其人開布囊,出一小刀,剖腹取胎,破胎取子,復剖子腹取其心肝,貯小磁罐內,納裹囊中,背負之徑出房去。婦尸隨仆床下。
楊睹之,驚怕忿恨,盜念頓灰。出戶尾之,密觀其所經,歷門數重,皆見其人以手拂之,悉洞開無阻。卒至村口一旅店,尚掩半扉,其人側身入,扉乃闔,且聞落鎖聲,知為妖人寄跡之所。因念彼既偽作行客,豈能出不由戶,聊憩檐下,坐以待旦。
雞初唱,店門復啟,其人負囊而出,楊急起捉其臂曰:“客請少停,有密事舉白。”言次,拖入店中,抱持之大呼曰:“主人速來,為汝擒得妖人矣!”其人大驚,極力擺掙,楊抱持益堅。俄而群客驚起,主人亦至,環問其故,其人曰:“我四川蠟客,欲赴江南,今日早行趁路,不知此兄何故突來糾纏。”楊曰:“勿聽其飾說,但檢其布囊,便有證據矣。”眾是之,開囊聚觀,則累累然磁罐數枚,復欲開罐,其人惶遽抱罐而呼曰:“罐中黃白為一生衣食之本,奈何擾攘!欲劫我財耶?”僉怒曰:“青天白日之下,眾目共睹之時,誰劫汝財?無事出言傷眾,顯有情弊!”主人挺身奮出,曰:“有事無事,予一人任之,第開看,無多言!”即奪一罐開之,見鮮血滿中,腥氣觸鼻。取器傾視,盡小兒心肝,數之得七罐,尚空三罐。眾莫不駭異,致詰那得此物,楊曰:“彼必不承,請以代白。”因述夜間之事。眾人大驚,曰:“紂以天下之尊,刳剖孕婦,尚為不可;汝何等人,破卵傷胎,不一而足。茍非上天好生,假手宵人,則吾鄉之孕婦小兒,無噍類矣。”于是大動公忿,競揮老拳。
主人恐其致斃,方欲止之。其人忽瞑目大叱,眾拳到處,如觸木石,指節損破。主人大驚,倉卒間急提一罐,自其人頭上傾之。其人連作恨聲,曰:“罷了!罷了!莫非數也。”眾復毆之,主人曰:“小不忍則亂大謀,倘打壞,誰任其咎?不如執之送縣,自有國法在,聽官斷可也。”送其之縣,許家男婦已在,楊更述之。許嫗大哭曰:“兇犯已獲,吾不忍復至公庭,致宦家閨秀,暴露尸骸也。”婦母家感其言,亦皆罷訟,相與驅車而返。縣宰細訊得實,方知為白蓮教妖人之黨,取小兒心肝者,亦行持邪術必需之物也。時湘漢一帶胎婦被剖者甚多,至此始得其故,并得其黨名姓面貌數十人,陸續捕獲。獄成,寸磔其人于市。楊杖二十,給銀五十兩,責其為盜而賞其捉奸也。
蘭巖曰:妖術殺人,慘酷已極,固天人之所共憤者。卒乃假手宵人,以敗其事,抑亦巧矣。不然,興訟結仇,多人牽累,何能一旦痛雪新婦之冤哉!
鬼哭貴陽太守某公之母,病瀕危。親戚鄰里來候問者,皆設酒饌于廳上款之,二更始散去。 余尚多,有子侄四五人,復聚飲于齋中。三更后,忽有哭聲,越北窗外,類少婦而音甚慘切。舉室驚默相向。有二三膽勇者,出戶視之,于月下見一白衣婦人,循墻而西,徑入角門去,無不毛戴,咸知其為鬼也。一食頃,聞宅內悲聲群動,家人奔走來告,太夫人已氣絕矣。俗諺有喪門吊客之說,理或不誣也。
蘭巖曰:其事有之,其理不解。
袁翁長山袁翁,少極貧,居城外一破屋中,幾于行乞。一日窘甚,饑虛已數日矣,無如何,檢點破衣襦數事,至典肆欲質錢若干。肆主曰:“此等物不值一文,可持去。”翁太息曰:“我非濫為者,特以饑不得食,稱貸無路,乞食不能,故萬不獲已,以此為質,不過聊以為信,得錢則取贖耳。幸念素識之情,用質數十百文,以延殘喘也。”肆主以為笑談,置不理,翁憤然曰:“恨我一時在困苦中耳。茍有日發跡,誓亦開一解庫,彼時雖有人將死孩兒來質,亦必質之矣!”店肆最忌質死孩兒之說,聞之頗不甘,第以其貧窶至極,不足與較,故為隱忍。
翁歸去,一路冥想,毫無生趣,乃止步向天號泣曰:“嗚呼!袁某自問于心,所行之事,無不可告人者,胡為而竟至于此耶?”良久輟泣,復行。忽破衣為棘刺所牽,猝難擺脫,屈身摘之。覺棘下土甚松,試抄以手,土中有物累累然,白光燦鑠,取視二枚,則朱提也。大驚喜,即以破衣裹數錠,仍以土密掩其余者以歸。次晚,復往取之,多不勝取。數旬方盡,約略二萬金,不敢彰露,先作些小生意,逐漸張大。一年之后,遂為巨賈。問舍求田,買僮蓄婢,故于宅旁開一典肆。
前肆主聞之,訝曰:“袁餓鬼果有今日耶?昔者受其惡言惡聲,每一念及,心實不甘。今趁其發市之始,盍一往,故犯其忌,聊申夙忿乎?”乃覓二死孩,裹以襁褓,挾至其市,求質銀十兩。主柜者大怒,勢將用武,翁適在側,急止之,而拱手向肆主曰:“老兄欲證成我為信人耶?此孩之死,正值小肆開市之日,不為無緣,請如數質之。”因使人賈一小棺,殮孩于內:“此孩不必遠送,即我所立地磚下瘞之可也。”急呼僮仆執鍤,就腳下掘一穴,才尺余,忽得一石板,發之,板下列巨甕十數,甕中白鏹皆滿,一肆大驚。肆主見之感嘆,始知翁長者,天固有以默啟之也。再拜謝罪而去。
翁自此富甲一縣,已而生子,子生孫,皆能讀書上達,有仕至尚書者、督撫者、卿貳者,科甲連綿,迄今正當鼎盛也。
堪輿護軍參領某,少壯時,從征青海,為賊所擄,械送某喇嘛處。至則入一大剎,喇嘛據床坐,年屆期頤,兩睫垂皮寸余,盡掩其目。聞某至,呼至床下。侍者進牙箸一枝,喇嘛以箸撥啟其睫,束以哈達(帕也),露兩瞳如碧琉璃,明徹似蜻蜓眼。某異之,再拜頂禮,祈為解脫。喇嘛曰:“半年后,當返中國。此亦定數,未可幸脫也。吾視汝無大根柢,只可授一術以終身耳。”遂留之,朝夕悉有秘授。凡六越月,大將軍底定青海,喇嘛致書將軍,言某終守蘇卿之節,將軍取之以歸。某累官至護軍參將,遂以精青鳥之術,知名輦下。
時有山西布客死京邸,鄉人瘞之叢葬處老槐之下。后十余年,其子經商頗利,累資巨萬,故鄉已獲牛眠地,議發槥歸正首邱,祈某一往勘之。某至墓所周視,即曰:“此穴得木之氣甚旺,不可更遷也。且發土更見肢體,與君大不利。”子欲中止,其鄉人皆不欲,曰:“富而不榮葬其親,至掩骼異地,非孝也。”子不得已,傭工發掘,未及咫尺,已見槐根縈絆,抽而斷之,清香撲鼻。及棺,則盡為桑根蟠絡,不露寸木。竟半日之力,始取棺出。棺已朽,一臂在外,工納之,臂折。子大哭,觀者靡不惋惜慨嘆。子扶柩歸,于路墜馬,折一臂,遂成廢疾,卒于逆旅。棺厝一古田中,無馬鬣封也。
又,護軍統領某公為其先人營葬,會葬者接軫。靈輦甫至穴前,某趨至公前,啟曰:“職家貧,資錢四十萬,所不能矣,謹具生芻之吊。今觀佳城郁郁,而土色純殷,恐至不祥,請一觀朱壽之器。”公素耳其名,亟命啟幕示之。某驚曰:“穴已定乎?”公曰:“定矣。”某曰:“且勿葬此穴。”蓋是穴為張某所點,張亦素有盛名,師心自用者,聞之,大恚曰:“君勿喋喋!舍此豈復有正穴哉?”眾多附和之,遂下棺而崇封焉。某頓足曰:“此大繆矣!”急取鍤向墓之南,掘地為溝,深尺余,長二丈,闊一尺,曰:“得此,其庶幾免乎。”既而辭去。以煤炭大書一“火”字于碑陰。張見之,誚姍不已。俄見數騎自城中飛奔來報,宅中失火,廩廄俱焚,公大驚,始信其術之神。自此,名愈噪。
所居鄰歷代帝王廟,院東悉屬紅樓,或謂:“大不雅觀,盍去諸?”某曰:“吾今老矣,平生信天株守,不善夤緣,所賴此數仞紅墻,冬來可博一外任,以餞余年耳。”至冬,果以卓異授江南一參將,五年后乞休歸里。宦囊頗裕,但不敢復為人相地,相則兩目赤瘇,每數日不瘥。
閑齋曰:參戎公今下世矣,伊君其婿也,嘗為予言其異績甚多,悉堪紀述。方其為護軍校時,偶偕三四友人,攜酒郊游,小歇一墓門下,墓前松楸蔭翳,咸嘖嘖以為佳城,公曰:“此絕地也,何足稱羨!”友問其故,公曰:“此松柏皆百年物也,茍有子孫,則斬伐而貨為棟梁也久矣,焉能至今無恙乎?”友群笑以為惡謔。既而坐旗亭,詢及墓主,酒家傭曰:“此漢軍張氏之塋也。張故百萬富,而今已矣,絕嗣數十年矣。”眾大駭,益神之。夫公之術固神矣,乃為所謔,亦窮理至乎其極者也。
蘭巖曰:一術之精,便能言之如響,趨吉避兇,未始非道也。神乎技而進乎道,信乎!
尤 大 鼻咸寧尤大鼻,販皮貨于天津。與布客董九,親戚也,而相友善。董有子名韶,年十七,豐神雋逸,資質慧秀,不類賈人子,尤深愛之。
值年午節,尤攜韶出游河上,過鬧市,車馬闐湊,遂相失不能復聚。韶覓尤不得,獨坐河干樹下暫歇,見肩挑白酒賣者,呼而沽飲之,白酒甘冽,殊適渴喉,一舉數碗,炎暑頓消。韶固稚弱,未嘗飲酒,白酒雖薄,亦不能任,眩暈頗甚,就臥樹下,無復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