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甲骨文字（一稱龜甲又稱龜版），為殷代卜時命龜之辭 ，刊于龜甲及獸骨（牛骨）上，清光緒戊戌（二十四年）己亥（二十五年）間（西元一八八八至一八八九年），始出于河南安陽縣西北五里之小屯，其地在洹水南岸，水三面環(huán)之，《史記 項羽本紀(jì)》所謂洹水南殷虛上者也（《彰德府志》謂即河亶甲城）。崖岸為水所嚙，乃得出土，土人以為龍骨，拾之以療病，后乃入估客之手，濰縣估人得其數(shù)片，攜至京，售之福山王懿榮，懿榮命秘其事，一時所得，先后皆歸之。庚子（二十六年）秋，懿榮殉難，所藏千余片，悉歸丹徒劉鶚（鐵云），而洹水之墟，土人于農(nóng)隙掘地，歲皆有得，鶚復(fù)命估人搜之河南，故續(xù)所得者，亦歸劉氏，所藏至三四千片。丙午（三十二年）上虞羅振玉至京師，命估人大搜之，又命其弟親至洹水采掘，于是丙午以后所出多歸羅氏，迄于宣統(tǒng)辛亥（三年），所得約二三萬片。其余散在諸家者，又以萬計，而駐彰德之長老會牧師明義士（ I .M.Men ies加拿大人）所得亦五六千片，總計出土者約有四萬片，乃至五萬片，民國以后乃不多見，且有偽造者（以上據(jù)樊抗父及王國維所紀(jì)）。惟此項出土之甲骨，悉由人民自由發(fā)掘，售與商販轉(zhuǎn)市，曾無人親蒞此地，以為有組織并合乎科學(xué)之發(fā)掘。自民國十七年至二十一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始從事于此，前后凡發(fā)掘七次，其地點為小屯及其附近。與其役者，為李濟、董作賓等，所得之甲骨至夥，且有銅、陶、瓷等器物及箭鏃。尤以十八年冬季所獲之成績?yōu)榫?，其中有刻字之大龜四版及無字之整龜，又得白麟頭骨一具，上刻獲白麟等字。其后又續(xù)有發(fā)掘，其范圍亦為之?dāng)U大。二十三年，在洹河北岸侯家屯，更獲大龜七版，亦由董作賓董其役，此為羅、王以后重要之發(fā)見，有裨于考史甚大（以上據(jù)李濟、董作賓所記，見《安陽發(fā)掘報告》及《田野考古報告》），是為近年殷墟續(xù)出之品，此其搜集之大略也。光緒壬寅（二十八年），劉鶚始選其所藏千余片，影印行世，凡得十冊，所謂《鐵云藏龜》是也。羅氏影印之片尤夥，民國元年（壬子）十二月，始成《殷虛書契前編》八卷；五年（丙辰）三月，續(xù)成《殷虛書契后編》二卷；三年（甲寅）十月，成《殷虛書契菁華》一卷；四年（乙卯）五月，成《鐵云藏龜之余》一卷。而日本林泰輔有《龜甲獸骨文字》（三年甲寅十二月），明義士亦有《殷虛文字》（一九一七年刊于上海），英人哈同（一作迦陵）復(fù)得劉鶚?biāo)刂徊堪税倨⌒小稇靿厶盟匾筇撐淖帧芬痪恚甓∷任逶拢?，凡得八種。始考甲骨文字者，為瑞安孫貽讓所撰書曰《契文舉例》，蓋據(jù)《鐵云藏龜》為主，又撰《名原》，亦頗審釋及此，惟創(chuàng)獲無多。后則羅振玉撰《殷商貞卜文字考》（宣統(tǒng)二年），《殷虛書契考釋》（民國三年），及《待問編》（五年）；商承祚則取材于羅氏改定之稿，以撰《殷虛文字類編》；而王國維亦撰《戩壽堂所藏文字考釋》（七年），其于殷人文字，蓋已十得五六。近年則中央研究院所發(fā)刊安陽發(fā)掘報告，內(nèi)多李濟、董作賓之作，而作賓又撰《甲骨文斷代研究例》，刊入《田野考古報告》；郭沫若亦撰《卜辭通纂通考》，于甲骨文例有所發(fā)明，足補羅、王二氏所未備。羅氏初考定小屯之為故殷墟及審釋殷帝王名號，并及地名、制度、典禮，然亦不無附會，王氏復(fù)因羅氏所說，以作《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續(xù)考》，以證《世本》、《史記》之為實錄，間亦辨其舛誤 。又作《殷周制度論》（六年），以比二代之文化，王氏蓋就經(jīng)傳之舊文，為深邃綿密之研究，其于史學(xué)裨益甚多，而董作賓尤能因王氏之所說，而更補其未備，茲舉其重要者言之。商自成湯以前，絕無事實，《史記 殷本紀(jì)》惟據(jù)《世本》書其世次而已。王氏于卜辭中，發(fā)見王亥、王恒之名，復(fù)據(jù)《山海經(jīng)》、《竹書紀(jì)年》、《楚辭 天問》、《呂氏春秋》中之古代傳說，于荒誕之神話中，求歷史之事實，更由甲骨斷片中，發(fā)見上甲以來六代之世系，與《史記》之紀(jì)、表，大同而小異；董氏又取《史記》及王氏所作，證以甲骨刻辭所得殷先公先王之名，作《殷代先公先王世系圖》，視王氏所考，尤為詳明可據(jù)（見《甲骨文斷代沿革例》，下同），此真古史中之一重要發(fā)見也。又《書序》、《史記》均謂盤庚遷殷，即為宅亳，羅氏引《古本竹書》，謂殷為北蒙，即今安陽；王氏于《三代地理小記》中，證成其說，已無疑義。惟羅氏謂殷墟所包時期，為武乙、文丁及齋乙三世，遂謂殷墟建于武乙，去于帝乙（《殷墟書契考釋自序》）。王氏則謂盤庚以后，帝乙以前，皆宅殷墟（《古史新證》第五章）。至董氏則以躬與發(fā)掘之役，得種種之實證，既謂王氏之語為可信，又謂不僅至帝乙為止，《竹書》所稱，自盤庚徙殷至紂之滅，更不徙都之語，乃漸可信。而王氏之《殷周制度論》，從殷之祀典世系，以證嫡庶之制，始于周之初葉，由是于周之宗法喪服，及封子弟尊王氏之制，為有系統(tǒng)之說明。其書雖寥寥二十葉，實為研古史之重要文字，是則王氏實為治斯學(xué)極有成就之大師，又非羅氏所能及。惟自甲骨文字出世，學(xué)者多致力于拓本之研究，罕能注意實物，自李、董諸氏為發(fā)掘之工作，始知注意實物，為現(xiàn)地之研究，有房基，有石礎(chǔ)，有居人之穴，有藏器物之窖，就一窖所出之器物，而判斷其時代。如董氏自大版四龜中，發(fā)明龜卜，有一事兩法，左右對貞之法，且謂卜辭中卜下貞上之“一”字，為貞人名，此又為王氏卒后，為進一步之研究者。董氏又謂，鑒定甲骨文字之標(biāo)準(zhǔn)，有十項：一曰世系，二曰稱謂，三曰貞人，四曰坑位，五曰方國，六曰人物，七曰事類，八曰文法，九曰字形，十曰書體。依此標(biāo)準(zhǔn)，可斷某片之屬于某時代，蓋除文字有年、月、人名、地名可推斷外，舍此別無鑒定之法，是其說為尤密矣（以上亦參合樊、王、李、董四氏所記而成）。吾國匯考文字，莫古于許慎《說文解字》，其序云，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又曰，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郡國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鉻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按其所謂篆，即秦代畫一之小篆；所謂古籀，多出于壁中書及鼎彝之銘文，即周太史籀所定之大篆也。而甲骨文字發(fā)于殷墟，即為商之遺文，其時代又在周代大篆之前，故近人謂今人生許氏一千八百年后，而能見許氏未見之文，以為快事，誠非虛語，惟章太炎先生不信甲骨文，曾作《理惑論》以辟之。其言曰：

近有掊得龜甲者，文如鳥蟲，又與彝器小異，其人蓋欺世豫賈之徒，國土可得而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賢儒，信以為實，斯亦通人之蔽。按《周禮》有釁龜之典，未聞銘勒，其余見于《龜策列傳》者，乃有白雉之灌，酒脯之禮，梁卵之祓，黃絹之里，而刻畫書契無傳焉。假令灼龜以卜，理兆錯迎，釁裂自見，則誤以為文字，然非所論于二千年之舊藏也。夫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壞，積歲少久，故當(dāng)化為灰塵，龜甲、蜃珧，其質(zhì)同耳，古者隨侯之珠，血乘之寶，珕珌之削，余蚳之貝，今無見世者矣，足明堊質(zhì)白盛，其化非遠，龜甲而能長久若是哉。鼎彝銅器，傳者非一，猶疑其偽，況于速朽之質(zhì)，易薶之器，作偽有須臾之便，得者非貞信之人，而群相信，以為法物，不其傎歟 （《國故論衡上》）

章氏所論，專屬于甲，而不及于骨，據(jù)近頃發(fā)掘所得，有史前之獸骨，其形完具，殊鮮朽壞，蓋以地當(dāng)亢燥，不易浸蝕之故，其于龜甲，亦當(dāng)作如是觀，往年后出之骨文，或不免出于偽造，至近年中央研究院所得之甲骨文字，既為有組織之發(fā)掘，尤合乎科學(xué)法之整理，其為確實可信，且有裨于證史，亦無可致其非難。聞?wù)率贤砟辏m不稱引甲骨，然亦不甚菲薄之，詎非以諸氏之所考釋者，多屬信而有征乎，夫殷墟之藏歷年三千，甲骨累累，胥未朽壞，且經(jīng)多人發(fā)掘，眾目共見，謂為作偽，夫豈其然，至其作字形體，不盡合于許書，則由其時先于成周，古今未能盡同之故，許書具有條貫，而刻辭亦可參證，溝而通之，所得益宏，章氏達者，已有喻乎此矣。至于整理之法，有所謂補其文字者，有所謂接其斷片者。前者王氏已有發(fā)明，后者則郭沫若之《卜辭通纂考釋》，為最詳悉矣。斷片之接法，有以二片相接者，有三片相接者，中有闕文，或以意補之，其接補之法，或據(jù)文義，或據(jù)字形，其所取材，多以劉、羅、林、哈之書為據(jù)，亦時時附以新得之片，《通纂考釋》中所舉之例甚多，思考雖已入微，然亦不免有牽強武斷之弊，此又其整理之大略也。此屬于甲骨文字者一。

漢人之木簡，宋徽宗時始于陜右發(fā)見二簡，為金人索之而去。光緒庚子（二十六年）、辛丑（二十七年）間（西元一九○○至一九○一年），英屬印度政府派遣匈牙利人斯坦因博士（A.Stein），訪古于我國新疆天山南路，于和闐之南，尼雅河下流，發(fā)掘古寺廢址，得魏晉間人所書木簡數(shù)十枚，曾于所著《和闐之故跡》中，揭其影本，嗣于光緒丁未（三十三年）、戊申（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七至一九○八年）復(fù)游新疆全土及甘肅西部，于敦煌西北長城遺址發(fā)掘，得兩漢人所書木簡，約近千枚；復(fù)于尼雅河下流，得后漢人所書術(shù)簡十余枚；于羅布淖爾東北海頭故城，得魏晉間人木簡百余枚，皆當(dāng)時公牘文字及屯戍簿籍。其后日本伯爵大谷光瑞所派遣之西域探險隊，以其所得，輯為《西域圖考》。據(jù)其所載，僅于吐魯番近側(cè)，得魏晉間木簡三四枚而已。此外瑞典人斯文赫定（希亭）（Hedin）亦有所得，惟斯氏于民國三年至五年（西元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六年），為第三次之探訪，撰有《西域考古記》一書（有向達譯本），敘述游程之所經(jīng)，及其所獲至詳。更于十九年為第四次之探訪，以為政府所禁阻，無所獲而去。近年中瑞合組之西北科學(xué)調(diào)查團，由徐旭生等領(lǐng)導(dǎo)，曾在居延河畔，發(fā)見漢人木簡至千余枚，所得之富，為斯氏以后所僅見，此其搜集之大略也。斯氏所得之簡，法國沙畹教授為之考釋。其第一次所得，印于《和闐故跡》中，第二次所得，則別為專書，于民國二三年間出版。未幾沙氏以手校之本，寄之羅振玉，羅氏乃與王國維重行考訂，并斯氏在和闐所得者，以成《流沙墜簡》三卷，《考釋》三卷，《補遺》一卷（四年出版）。王氏序其書，略謂，古簡所出，厥地凡三，一為敦煌迤北之長城，二為羅布淖爾北之古城，其三則和闐東北之尼雅城及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三地也。敦煌所出，皆兩漢之物；出羅布淖爾北者，其物大抵上自魏末，訖于前涼；其出和闐旁三地者，都不過二十余簡，皆無年代可考，然其最古者，猶當(dāng)為后漢遺物，其近者，亦當(dāng)在隋唐之際也。又謂，魏晉木簡殘紙，則出于羅布淖爾涸澤北之古城，光緒庚子，瑞典人希亭（赫定）始至此地，獲古書后，德人哈爾亨利及孔拉第二氏，據(jù)其所得遺書，定此城為古樓蘭之墟，沙畹博士考證斯坦因博士所得遺物，亦從其說；余由斯氏所得簡牘，及日本橘瑞超氏于此所得之西域長史李柏二書，知此地決非古樓蘭，其地當(dāng)前涼之世，實名海頭，而《漢書 西域傳》及《魏略 西戎傳》之居廬倉水，經(jīng)河水注之龍城，皆是地也。王氏又作《敦煌漢簡跋》十四首，具于集中。蓋漢晉木簡之研究，羅氏則劬于審釋文字，王氏則精于考證史事，其所發(fā)見，如漢時西域兩道之分歧，塞上各烽火熢之次第，魏晉間蔥嶺以東之國數(shù)，及西域長史之治所，均足以補史闕（以上據(jù)樊、王二氏所記，并補以他書）。至最近發(fā)見之木簡，雖已定議影印行世，且經(jīng)有人研考，然迄今尚無具體之發(fā)表，姑不置論，此又其整理之大略也。此屬于漢晉簡牘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