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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代史家與史籍(1)

吾國史籍之生,應在制字之后,故遠古無史可言,近世考古學家,發(fā)掘地下之藏,就所得之骨骼器物,以推斷有史以前人類之狀況,是之謂史前史,然此為晚近產(chǎn)生之史學,而與古人無與者也。《左傳》載楚靈王謂其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周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鄭注》即以靈王所謂三墳、五典釋之;賈公彥疏,引《孝經(jīng)緯》,謂三皇無書,此云三皇之書者,以有文字之后,仰錄三皇時事。按《尚書 偽孔傳敘》云: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八卦之說,謂之八索;九州之志,謂之九丘;語或有據(jù)。章太炎先生云:所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者,墳丘十二,宜即夷吾所記泰山刻石十有二家也;五典者五帝之冊;八索者以繩索為編,外史所謂三皇五帝之書。吾考三皇之書,既由后人仰錄,且不傳已久,可弗置論。今《尚書》有《堯典》,當為五典之一,或疑其文字不古,豈亦由后人仰錄使然歟 要為古代之典籍,而具史之一體者。今所傳之三墳,既屬偽作,自《堯典》外,其他亦無考。故榷論吾國古代之史籍,應自《尚書》、《春秋》二書始。

章學誠云:“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龔自珍亦云:“六經(jīng)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書也者,記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記動之史也;風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編之竹帛付之司樂者也;雅頌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禮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職藏之故府,而時以詔王者也。故曰五經(jīng)者周史之大宗也。”(《古史鉤沈論》)夫古人之典籍,掌于百司之史,前已言之。掌于史官之典籍,不得概名為史,左史記言,言為《尚書》,右史記事,事為《春秋》,《尚書》、《春秋》之為史,不待言矣。古人之于禮,實兼法而言。《周禮》所記為典章制度,一稱《經(jīng)禮》;《儀禮》所記,為節(jié)文儀注,一稱《曲禮》;《禮記》曰,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是其證也。《周禮》本名《周官》,一稱《周官經(jīng)》,所載成周之官制,實為一代之法典,可比于后代之《唐六典》,前漢之末,乃有《周禮》之名,自周以來,有吉、兇、軍、嘉、賓之五禮,而唐有《開元禮》,宋有《政和五禮》,而溯其源多本于《儀禮》及大戴、小戴二記,合以《周禮》,可稱“四禮”。研其因革損益,是為典禮之史,如《通典》、《文獻通考》、《五禮通考》諸書是,而非謂《周禮》、《儀禮》為史。此其一也。近人之言研古史者,謂《毛詩》所載玄鳥、長發(fā)、生民、公劉等篇,為殷周時代之史詩。所謂史詩者,即以史事寓于韻語之中也。以今語言之,可謂史詩為史料。然《詩》三百篇中,如此類者甚少,與其謂《詩》三百篇為史,無寧謂為古詩之總集。此其二也。(王通謂《詩》與《尚書》、《春秋》同出于史,即詩為史官所采之意)若夫《易》為卜筮之書,尤遠于史。古人以祝卜與史并言。故《周禮》以大史儕于大卜大祝之列,而《易》亦掌于大卜。韓宣子聘于魯,觀于大史氏,見《易象》與《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此謂《易象》、《春秋》俱為古典,掌于大史氏,而未嘗謂《易》為史。此其三也。龔氏之論《詩》、《禮》,不過謂為史官所掌。其謂《易》為卜筮之史,則殊涉牽強,未為得實。故以嚴格論之,不惟《易》、《詩》非史,即《官禮》之屬于政典者,亦不得與《尚書》、《春秋》比。依章氏所說,若謂《周禮》、《儀禮》為先王之政典,則無可議,《易》與《詩》無與于制度,謂之政典尚不可,況謂之為史哉。龔自珍又云:諸子也者,周史之支孽小宗也(《古史鉤沈論》),張爾田本之,以作《史微》,乃云,不惟六經(jīng)皆史,諸子亦史之支與流裔也。近人劉師培亦云九流學術皆源于史,江瑔本之,乃作《百家之學俱源于史》一文。然考其所引之證,皆緣古代典籍概掌于史為說。古人學不下于庶民,士夫必從史官而學,史官指人而言,尚非謂記事記言之史。六經(jīng)掌于百司之史,而謂之為史,諸子之學。由從學史官而得暢其流,而于所撰之書,亦被以史稱,則古史之范圍,何其漫無紀極耶 茲論古史,壹以《尚書》、《春秋》為斷,其他諸經(jīng)及諸子,皆不得謂之為史。

《史記 孔子世家》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尚書》,是即《尚書》之所由作也。或謂孔子觀書于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刪去其重者,定為百篇 。孔子刪書之說,亦見《書緯》 ,而今人多不之信。王充云:“《尚書》者,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為上所為,下所書,故謂之《尚書》。”(《論衡 正說》)王肅云:“上所言,下為史所書,故曰《尚書》。”(《史通 六家篇》引)此又《尚書》之所以名也。蓋自司馬遷、班彪之倫,咸謂虞夏之世已有史官,故《書》有《堯典》、《禹貢》諸篇,皆當代史官之所記;而或以為悉由后人仰錄,亦疑莫能明也。今本《尚書》凡五十六篇,其中真?zhèn)螀耄瑩?jù)清代學者考定,只有伏生口授之二十八篇為真,謂之《今文尚書》;此外之二十余篇,則謂之《偽古文尚書》;而《今本尚書》之《孔傳》亦為偽作,稱為《偽孔傳》。今考二十八篇中之《盤庚》,唐人稱為詰曲聱牙者,實為殷代之古文。證以晚近所出之甲骨文,辭句相類,益為可信。而周代之諸誥亦不易讀,蓋古今語法文法不同之故。或以《堯典》、《禹貢》、《甘誓》、《湯誓》四篇,皆在《盤庚》之前,而文辭易解,疑為偽作,此殊不然。試證以周秦古書,屢見稱引,豈有古人未疑其偽,而今人能斷其為偽者 與其直斷為偽,以鄰于妄,何若謂為后人追記之為得哉。章學誠之論《書教》則云:“后來紀事本末一體,實出于《尚書》,《尚書》之中如《金縢》、《顧命》,皆具一人一事之本末,實為古史之具體而微者。”其說是也。古人嘗謂《尚書》為記言之史矣,今考《尚書》諸誥諸命,即同于秦漢以來帝王之詔諭,王莽曹丕之篡兩漢,皆模擬《尚書》以自文飾,而蘇綽亦為后周制大誥,藉令不考其事,但專讀其文,鮮有不以為舜、禹、湯、武之再世者。是以誓、誥之文,亦不得徑稱為史。史以記事,其中亦非無言,《左傳》為《春秋》而作,其中所記之言,與事相等,章學誠謂古人未嘗分事與言為二,亦為至論。《尚書》諸篇,記言而兼記事者,如《金縢》、《顧命》之類,則不多見。章氏謂紀事本末一體出于《尚書》,亦舉其一端言之耳。孔子以前古史之可考者,不多見,故取典、謨、誥、誓之文而刪存之,以當于古史。且司馬遷之作《史記》,于《春秋》以往之事,多采《尚書》,故曰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史記 自序》)。蓋以研考古事舍《尚書》外,別無可據(jù)之故,故后人亦以古史視之。論古代之史籍,應有廣狹二義:如章氏謂六經(jīng)皆史,龔氏謂諸子為周史之支孽小宗,皆屬廣義;若就狹義言之,蓋必有組織,有義例,始得為成文之史。亦惟《春秋》及《左氏傳》,始足以當史稱,而《尚書》亦非有組織有義例之史。此又二者之辨也。

《春秋》為魯史之故名,其記事之法,以事系曰,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記遠近,別同異,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此杜預之所釋也。蓋《春秋》者編年之書,故舉春以包夏,舉秋以賅冬,總之,明其以年為綱而已。及孔子因而修之,亦名《春秋》。其修《春秋》之旨趣,《史記》言之最詳。《史記 孔子世家》云:

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自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

又《十二諸侯年表》云:

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授其傳指,為有所刺激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

《漢書 藝文志》亦于《春秋》后論之云:

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本《論語》)。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天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

孔子亦自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其以修史自任為何如,馬、班所述,固不誣也。

孔子修《春秋》之旨,孟子亦屢發(fā)之,嘗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又為之說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復引孔子之言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蓋《春秋》所記者事,而事必載之以文,而義則穿貫乎文與事之中,所謂義者,即《史記》所謂制義法,后人或談史法,或明史義與史意,皆即今人所謂史學也。孔子之前,典籍守于史官,大事書之于策,小事記之于簡牘,只可謂為記載之法,而不得謂之有史學。左丘明嘗稱《春秋》之稱有五:一曰微而顯,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盡而不汙,五曰懲惡而勸善 。而杜預《春秋左氏傳序》亦云:

仲尼因魯史策成文,考其真?zhèn)危酒涞涠Y,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誡。其余皆即用舊史,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故《傳》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修之,蓋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左丘明受經(jīng)于仲尼,以為經(jīng)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jīng)以始事,或后經(jīng)以終義,或依經(jīng)以辨理,或錯經(jīng)以合異,隨義而發(fā)其例之所重,舊史遺文,略不盡舉,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為國史,躬覽載籍,必廣記而備言之。

蓋《春秋》一書,本為魯史,仲尼因而修之,而詳其事跡、明其義例者,實為《左氏傳》,必合觀之,而其義始明。此即孔子之史學,而與左丘明同其作述者也。昔者劉知幾嘗謂《春秋》有“十二未喻”、“五虛美” ,而王安石乃有“斷爛朝報”之譏 。然《春秋》之可貴者,初不在此,章太炎先

生論之云:

《春秋》之所以獨貴者,自仲尼以上,《尚書》則闕略無年次,百國春秋之志,復散亂不循凡例,又以藏之政府,不下庶人,國亡則人與事偕絕。是故本之吉甫史籀,紀歲時月日,以更《尚書》,傳之其人,令與詩、書、禮、樂等治,以異百國春秋,然后東周之事,燦然著明。令仲尼不次《春秋》,今雖欲觀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跡,尚荒忽如草昧。夫發(fā)金匱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

據(jù)此,則孔子之修《春秋》,實為整齊官府之舊典,以下之于庶人,并以所創(chuàng)之義法,開后世私家撰史之風。此則功在百世不可泯滅者也。

孔子何為而修《春秋》 昔者壺遂以此為問,而太史公答之矣。語具于《太史公自序》,其說云:。

上大夫壺遂曰;昔者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語亦見趙歧《孟子題辭》,又見《春秋繁露 俞序篇》惟字句微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尋此所論,及《漢書》所述,乃知孔子之修《春秋》,一因載籍殘缺,文獻無征,思存前圣之業(yè),以垂方來;二因言之不用,道之不行,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其用意至為深遠,亦即修《春秋》之動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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