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以前之史官,其可考者,已具列于表。昔者班彪謂唐虞三代,世有史官,以司典籍 ,即指記事之史而言。宋衷《世本》云,沮誦、倉頡為黃帝左右史,其語蓋不足據。謂其時有記事之史則可,謂有左右史之名,則尚失之過早也。終古為夏之大史令,向摯為殷之內史,似夏殷之世已有大史、內史之稱,而周因之。然大史稱令,為秦漢以后之官,周有大史而無令,由是推之,夏或有大史,而未必有大史令之稱。近年在殷墟發見之甲骨文字,上刻貞人之名甚夥,凡甲骨上所刻之文字,悉為殷代之卜辭。其文中貞字之上一字;皆為人名,稱之為貞人,貞人即為某事而貞卜之人,亦即當代之史官也。殷墟發見之卜辭,武丁之世最多,有所謂囗貞賓貞者,囗賓二字為貞人之名,亦即武丁時代之史官。依近年發見之甲骨,分為三期:一為武丁時代之貞人,二為祖庚祖甲時代之貞人,三為廩辛康丁時代之貞人。依其貞人之名,即可斷言甲骨屬于某一時代,貞人記其所貞之事于甲骨之版,正為記事者之所司,故稱貞人為當代之史官,其說甚確,此近人董作賓之所考定者也 。由此可知,周代以前凡職司記事之人,皆謂之史;其為帝王記事者,其位稍尊,故亦謂之內史大史;究之其職司記事則一也。
晚周以前,有大史而無令,大讀如泰,而義同大小之大,如《周禮》之大卜、大祝皆是。漢以后始改大為太,稱為太史。《說文 敘》云:“秦始皇帝初兼天下,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而《漢書 藝文志》亦有是語。是則改大為太,稱太史令,蓋自秦時始矣。《漢書 百官公卿表》,奉常之屬官有太史令。《續漢書 百官志》云:“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掌天時星歷,凡歲將終,奏新年歷,凡國祭祀喪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時節禁忌,國有瑞應,掌記之。”按漢之大中大夫二千石,諫大夫千石,而太史令為六百石,僅當于下大夫。故司馬遷自云,常廁下大夫之列,亦周代大史之品秩也。《史記 太史公自序》謂司馬氏世典周史,而談為太史公,大史公學天官于唐都。此所謂天官者,即自序所謂,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若在《周禮》,則屬于春官,以當大史、大卜、大祝諸職,而無與于冢宰之天官者也。司馬遷又述其父談之言曰,“余先世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常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史記 自序》)又自言:“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之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 此皆可與《漢志》相印證。故漢制以太史令掌天時星歷之任,亦猶堯時有治歷明時之羲、和也。古之史官,有司天事者,有司人事者,星歷屬于天事,文史屬于人事,皆由記事之史司之(本劉氏師培說)。故司馬氏以掌天官之太史,而自當載筆修史之任,此亦古代史官與曆官合而不分之證也。第《漢儀注》謂:“武帝置太史公,位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如古春秋,遷死后,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而已。” 而劉知幾、錢大昕皆信之 ,吾謂此說非也。按《漢書。百官公卿表》,太史有令而無公,且秩僅六百石,去食祿萬石之丞相遠甚;即如《漢舊儀》所說,實有太史公秩二千石之官 ,亦不得位丞相上。司馬貞《索隱》謂,遷尊其父故稱公,而斥位丞相上之語為謬,允矣。吾考《漢書 律歷志》及《兒寬傳》,皆稱司馬遷為太史令,而不稱公,即為漢無太史公一官之反證。且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之語,亦失之夸。《索隱》謂:“修史之官,別有著撰,則令州縣所上圖書,皆先上之,后人不曉,以在丞相上耳。”此解得之。漢世史有專官,職司記載,故命天下計書,于上丞相之外,分上太史,以為記撰之依據。計書即當日之政務報告,以有數字者為主,易言之,即史料之一種也。再證以遷所自言,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之所戲弄,流俗之所輕,益知位丞相上,絕無其事,而其職實合古大史、大卜、大祝三職而一之,亦不待煩言而解矣。且考《周禮》以大史介乎大祝、大卜之間,而同屬于春官大祝之屬;又有司巫;而大史所職,如正歲告朔卜日讀誄,亦與卜祝為近;周嘗以祝宗卜史賜魯;(見《左》定三年)故古人嘗以巫史祝史并言,巫祝之事,嘗以瞽者為之,又稱瞽史。蓋古人所重為鬼神災祥之事,考記其事者,亦名為史 。緣是可知漢世史官之置,實緣古制,亦如周代之有大史,位非甚尊,此蓋應詮之義也。
《漢書 藝文志》,原于劉歆之《七略》,其敘諸子十家,謂皆出于某官;又謂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所謂某官,即周代王官之所掌也。章學誠嘗于所著《校讎通義 原道篇》,暢發此義云:
劉歆蓋深乎古人官師合一之道,而有以知私門無著述之故也。何則 其敘六藝而后,次及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蓋出于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氏之學,失而為某氏之弊。其云某官之掌,即法具于官,官守其書之義也;其云流而為某家之學,即官司失職而師弟傳業之義也;其云失而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謂生心發政作政害事;辨而別之,蓋欲庶幾于知言之學者也。
又云:
六藝乃周官之舊典也。《易》掌太卜、《書》掌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于太師,《春秋》存于國史。夫子自謂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師弟子之傳業,于是判焉。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其棄《詩》、《書》,非也,其曰以吏為師,則猶官守學業合一之謂也。由秦人以吏為師之言,想見三代盛時,《禮》以宗伯為師,《樂》以司樂為師,《詩》以太師為師,《書》以外史為師,《三易》、《春秋》,亦若是而已矣。
此所謂官師合一,即古人學在王官之證。古人之要典,皆由百司之史掌之,故百家之學,悉在王官,而治學之士,多為公卿之子弟,就百官之史而學之,故其學不能下逮于庶民。迨周之衰,王官失守,散而為諸子百家,民間亦得以其業私相傳授。而劉、班二氏溯其源,曰某家者流,出于古者某官,雖其所說,未必盡讎,而古人官師合一之旨,藉是以明,章氏所說,最為得古人之意者也。秦人以吏為師,吏即史也,惟古今有不同者,一則學下逮于庶民,而百家之學以興;一則所學以法令為限,而百家之學以絕耳。《漢志》謂道家出于史官,其為說之當否,姑不具論,惟章學誠謂六經皆史 ,近人多宗其說 。至謂六經百家之學,悉出于史官,究有斷限不明之嫌,若謂其書悉掌于百司之史,則無可疑者也。《莊子 天道篇》謂:“孔子西藏書于周室,見老聃,繙十二經以說。”《史記 十二諸侯年表 序》又謂:“孔子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而同書《孔子世家》及《老子列傳》,皆謂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而老子固周之守藏史也。或謂老子世為史官,掌周室之典籍,故孔子從而問禮焉,此亦古人官師合一之證。孔子身非史官,而修《春秋》,誠由王官失守,學下逮于庶民之故。然非西適周室,以觀藏書,問禮于守藏之史,亦無以考文獻而證舊聞。司馬遷以身為史官,而修《史記》,正為合于古法,此亦應詮之義也。
最后更有一義,應為之闡明者,則漢以前未有以史名書是也。古人以乙部之書,原出于《尚書》、《春秋》,而漢以后諸史多稱書,呂不韋、孔衍、司馬彪之作,亦稱春秋、尚書 。《管子 法法篇》,言春秋之記;《墨子 明鬼篇》,謂周、齊、宋、燕皆有春秋,又言吾見百國春秋 ;《楚語》申叔時言,教太子箴以春秋;《晉語》,司馬侯言叔向習于春秋;此又孔子修《春秋》之同時,各國之史多名春秋之證也。或又稱志:《周禮》“小史掌邦國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左傳》嘗稱“周志”,又曰“前志有之”,“史佚之志有之”,又稱“仲虺之志”,《孟子》亦稱“志曰” ,是也。或又稱書:子產、叔游皆稱“晉書有之”是也 。《論語》記孔子兩言史:一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一曰“文勝質則史”,并指史官而言 。《孟子》之論《春秋》則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以史與齊桓、晉文對言,亦言人而非書。司馬遷因《春秋》而撰《太史公書》百三十卷,其文中嘗稱秦記、牒記、史記 ,后人摭其語,稱為《史記》,亦以其書為史官所記,猶邦國之志、四方之志云耳。漢人曾直稱《春秋》為史,如《公羊》齊高偃納北燕伯于陽,傳云,《春秋》之信史也,然亦未為通名 。漢末劉芳作《小史》,三國張溫作《三史略》,譙周撰《古史考》,始以史名書,然譙周之作,亦可曰考古史官之所記。至蕭子顯作《晉史草》,吳均作《通史》,許亨作《梁史》,李延壽更作《南史》、《北史》,《隋志》亦改題《太史公書》為《史記》,至《宋史》之不稱“宋書”,又以與南北朝之《宋書》同名之故,以下諸史皆因之,而史之一詞,遂由官名,迻而為書名矣。是故研秦漢以前之史,應知設置史官之初,職司記事,品秩甚卑,其后乃有內史、大史諸號,儕于大夫之列。至于以史名書,則非古義,此不可不辨者也 。
總上所說,可得數義:史為官名,其初如吏,后乃進當記言記事之任,一也。周代之左史、右史,即為《周禮》之內史、大史,而《周禮》五史,又為經制,不得輕疑,二也。漢世去古未遠,史官之制未廢,故司馬遷以世為史官而修《史記》,三也。史為書名,起于漢后,古代無之,只以名官,四也。古代學在王官,典籍為史官所專掌,故私家無由修史,欲考古代之史學,舍史官外,別無可征,五也。茲敘吾國史學,上溯其源,必首史官,義不外此。至于司馬遷以后,已無累世相守之史官,即偶有之,多以他職兼典;而不能舉其職,故改于他章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