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或遺而或溢也。……或考典章制作,或敘人事終始,或究一人之行,或合同類之事,或錄一時之言,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緯本紀,則較之左氏之翼經,可無局于年月后先之累,較之遷史之分列,可無歧出互見之煩,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簡而義益加精,豈非文質之適宜,古今之中道歟 至于人名事類,合于本末之中,難于稽檢,則別編為表,以經緯之,天象、地形、輿服、儀器,非可本末該之,且亦難以文字著者,則繪為圖以表明之,蓋通《尚書》、《春秋》之本原,而拯馬《史》、班《書》之流弊,其道莫過于此(《書教下》)。
章氏此論,合于近世新史之體例,前已論之;又以因事命題之法,有時而窮,佐之以圖表,其于史學,可謂極盡研幾之能事矣。章氏又引申自注之法,以撰別錄,以極因事命篇之用。其說云:
史以紀事者也,事同而人隔其篇,猶編年之史,事同而年異其卷也。左氏年次正文,忽入詳具某年之句,人知無是理也。馬、班紀傳正文,遽曰詳具某人之傳,何以異乎。然杜氏之治《左》也,于事之先見者,注曰為某年某事張本,于事之后出者,注曰事見某公某年,乃知子注不入正文,則屬辭既無捍格,而核事又易周詳,斯無憾矣?!o傳紀年,區分類別,皆期于事有當而已矣。今于紀傳之史,取其事見某傳互見某篇之類,以其紊入正文,隔閡屬辭義例,因而改為子注,洵足正史例矣,而于史之得以稱事而無憾,猶未盡也。一朝大事,不過數端,紀傳名篇,動逾數十,不特傳文互涉,抑且表、志、載記無不牽連,逐篇散注,不過便人隨事依檢,至于大綱要領,觀者茫然,故于紀傳之史,必當標舉事目,大書為綱,而子紀、志、表、傳與事連者,各于其類附注篇目于下,定著別錄一類,冠于全書之首,俾覽者如振衣之得領,張網之挈綱,治紀傳之要義,未有加于此者也(《史篇別錄例議》)。
別錄之法,非僅用于紀傳已也,亦可用之于編年。其說云:
今為編年,而作別錄,則如每帝紀年之首,著其后妃、皇子、宗室、勛戚、將相、節鎮、卿尹、臺諫、侍從、郡縣守令之屬,區別其名,注其見于某年為始,某年為終,是亦編年之中,可尋列傳之規模也。其大制作、大典禮、大刑獄、大經營,亦可因事定名,區分品目,注其終始年月,是又編年之中,可尋書志之矩則也。至于兩國聘盟爭戰,亦可約舉年月,系事隸名,是又于編年之中,可尋表歷之大端也。如有其事其人,不以一帝為終始者,則于其始見也,注其終詳某帝,于其終見也,注其始詳某帝可也。其有更歷數朝,仿其意而推之可也(同上)。
蓋章氏論史,嘗稱自注之善,謂使自注之例得行,則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書之大概,因以校正藝文著錄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史注),此說誠為至當不易。宋代二李(李燾、李心傳)所撰之史,其自注之可貴,尤逾于本文,即其證也。惟其所謂別錄,雖視《通鑒目錄舉要歷》為加密,然亦僅為索引之一種,須附本書而行,不能自成一史,上較袁樞,尚恐未逮。若夫以事為綱,經緯詳明,可備古今之要刪者,其即近人所稱之通史、別史乎。
漢儒謂《春秋》有大義數十,炳如日星,吾昧于經學家法,不敢妄有論列,惟如章氏之所闡明,實有嗷曒然不可磨滅之處,而所闡明者,厥為史之義例,蓋善于用綜,以歸納法而得之者也。章氏嘗謂胡太學虔,于襞積編纂之功,比小子為縝密,而小子于論撰裁斷,亦較胡君為長,不特取材互省功力,即成書亦互資長技(《上朱大司馬書》),可謂知己知彼矣。蓋以章氏比于劉知幾,一則以揚榷利病為先,一則惟闡明義例是務,惟以揚榷利病為先,故詳于批評,亦兼及體要,惟以闡明義例是務,故挈其綱領,而略于節目,試以經學家之派別喻之,劉氏如治古文學,正文字,明訓詁,究名物器數,而微言大義,即寓乎其中,韋氏如治今文學,惟宣究微言大義之是務,而以文字訓詁、名物器數之瑣細者,為不足措意焉,此則二氏之辨也。
《文史通義》始撰于乾隆三十六七年之間,其《候朱春浦書》所云,出都以來,頗事著述,斟酌藝林,作為《文史通義》,是也(按章厭于三十六年十月出都)。其后續有所作,以迄于卒,如《浙東學術》一篇,系作于嘉慶五年庚申(是年所撰之文總題曰《庚申雜訂》),即章氏卒前一年也。章氏于病篤時,以著述全稿,屬蕭山王宗炎(字穀塍)編定,宗炎旋寫定一目,未及付刊而卒,章氏之次子華紱先勘定《文史通義》《內篇》五卷,《外篇》三卷,并《校讎通義》三卷,初刊于道光十二年(壬辰),于王氏舊目頗有更定,即今之通行本也。茲考內外兩篇,各為六十一,《外篇》所載,悉論方志之作,后已別署為《方志略》,《內篇》之純論史學者,不過《史德》、《史釋》、《史注》、《傳記》、《釋通》、《申鄭》、《答客問》(凡三篇)九篇而已。卷一凡十一篇,專明六經皆史之義,其余皆文史兼論,其意以為史須載之以文,離文不足以言史也。惟其中又有泛論學術者,如《朱陸》、《浙東學術》二篇是也;有專論文學者,如《文德》、《文理》、《古文公式》、《古文十弊》諸篇是也;然論史之旨,亦以寓焉,其命名《文史通義》,亦以此也?!缎W囃x》撰于乾隆四十四年,初為四卷,后二年游汴,遇盜失去,幸前三卷有友人鈔存本可據(據《酉冬戌春志馀草》),此即初刊本所據也。
其后有《文史通義補編》、《章實齋文集鈔》,散見各叢書中,一九二一年,浙江圖書館始將所藏鈔本《章氏遺書》十八冊,編為二十四卷,排印行世,然猶未備。是年吳興劉承幹亦匯刊《章氏遺書》三十卷,《外篇》十八卷,其所收者,除兩《通義》外,有《方志略》、《文集》、《外集》、《湖北通志檢存稿》及《未成稿》,又以《信摭》、《乙卯箚記》、《丙辰箚記》、《知非日札》、《閱書隨箚》五種,附以《永清縣志》、《和州志》及補遺、附錄、校記,是為《外編》;后又取其《紀元經緯考續》為《外編》之第十九、二十兩卷,章氏遺著,大略具是,非浙本之比矣。茲考其編次之法,大抵依王宗炎所編舊目,而又為之變通,如改《文史通義》《內篇》為六卷,原刊本《外篇》之論方志者,多具于《方志略》及《永清》、《和州》兩志,無事復載,故取諸論文史之散篇,別編為《外篇》三卷,又原刊《校讎通義》無《外篇》,乃取諸論校讎之散篇,編為一卷,核以浙本,蓋用王氏舊目也。又《文史通義》《內篇》文字,與原刊本多所異同,而篇目亦有增并 ,所可考者,大略如此。
章氏所一意經營者,厥惟《史籍考》一書,其書始功于乾隆五十三年,時居湖廣總督畢沅幕中,初為撰《論修史籍考要例》一文,未幾開局纂修,實由章氏主持其事,而洪亮吉、凌廷堪、武億等亦與其役,中間因別撰《湖北通志》,未得專力于此,迨五十八年畢氏失職,章氏亦去湖北,然是時已程功十之八九矣 。然此書實代畢沅而作,執筆者亦非一人。及畢氏歿,稿已散失大半,章氏乃就其家收拾殘叢,欲以獨力續成之。嘉慶三年居杭州,藉謝啟昆之力,乃得著手補修,并為重訂凡例,遺書中所載《史考凡例》是也。茲錄其總目如下:
《史籍考》總目
制書 二卷。
紀傳部 正史十四卷,國史五卷,史稿二卷。
編年部 通史七卷,斷代四卷,記注五卷,圖表三卷。
史學部 考訂一卷,義例一卷,評論一卷,蒙求一卷。
稗史部 雜史十九卷,霸國三卷。
星歷部 天文二卷,歷律六卷,五行二卷,時令二卷。
譜牒部 專家二十六卷,總類二卷,年譜三卷,別譜三卷。
地理部 總載五卷,分載十七卷,方志十六卷,水道三卷,外裔四卷。
故事部 訓典四卷,章奏二十一卷,典要三卷,吏書二卷,戶書七卷,禮書二十三卷,兵書三卷,刑書七卷,工書四卷,官曹三卷。
目錄部 總目三卷,經史一卷,詩文(即文史)五卷,圖書五卷,金石五卷,叢書三卷,釋道一卷。
傳記部 記事五卷,雜事十二卷,類考十三卷,法鑒三卷,言行三卷,人物五卷,別傳六卷,內行三卷,名姓二卷,譜錄六卷。
小說部 瑣語二卷,異聞四卷。
共三百二十五卷 。
考史籍之分類,應以阮《錄》 《隋志》為祖。劉知幾則謂: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能與正史參行。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騖。榷而為論,其流有十:一曰偏記、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雜述篇》),是皆別于紀傳、編年二體之外者也。其后史籍多祖《隋志》,其流或殊,大體未異。章氏所分十一部,五十五子目,是否悉當,別待榷論,惟與劉氏用意正同,而又加詳者也?!妒房肌繁疚礆⑶?,原稿以未刊而佚,楊守敬、李之鼎合撰之《叢書舉要》,言畢沅未刊書有《史籍考》百卷,不過虛標其目。或謂其殘稿見藏美國國會圖書館(據《書目答問補正》),亦未知其審也 。
章氏《史籍考》一書今既不傳,亦未嘗無人為之重作,長沙余蘋皋(未詳其名)撰《史書綱領》一書,俞樾為之序云:“余氏竭數十年之心力,撰述成書,體規朱氏《經義考》,網羅古今史書志乘,錄其敘目凡例,視《經義考》加詳,而卷帙倍之,匹于甲乙部之藏,不啻握其鈐轄。”其推許可謂至矣(湘陰郭嵩燾亦為此書作序,見《養知書屋集》)。惜其書迄未付刊,不知流落何所(湘潭黎君澤濟首考及此,或稱余氏所撰本名《史考綱目》)。近日研史之士每欲發憤重撰《史籍考》,而憚其繁重,有撮蕭梁舊史而為之考者,如海鹽朱氏是,有萃晚明史籍而為之考者,如安陽謝氏是,以言理董全帙則尚有待,倘得是書為藍本,而補其未備,不亦事半功倍乎?
章氏所撰諸志,以《永清縣志》二十五篇(今分十卷)為最全,《和州》僅余殘本(今分三卷),《亳州》、《天門》兩志則未之見。《湖北通志》為章氏主修;稿本略具,始以畢沅入覲之際,為陳熷所駁,繼以畢沅失職,主者易人,而全書易其面目,茲就檢存未成兩稿求之,可以見其大凡。其書分為四部:一為通志本書,二為掌故,三為文征,四為叢談。本書分為紀、圖、表、考、政略、、列傳六目,掌故分為吏、戶、禮、兵、刑、工六科,文征分為甲(正史列傳)乙(經濟策畫)丙?。ㄔ~章詩賦)四集,此本于方志立三書之議也。附以叢談,以補其未備。章氏所撰諸志,以此志為用力最深,乃今僅得見其殘稿,惜哉惜哉!
校讎之學,由治書而生者也。先章氏為此學者,有明人胡應麟之《經籍會通》,《四部正訛》?!督浖畷ā匪木恚阂辉弧对戳鳌?,二曰《類例》,三曰《遺軼》,四曰《見聞》,篇章略具,亦《校讎通義》之先聲矣。又有焦竑于所撰《國史經籍志》后,附以《糾謬》一卷,駁正漢、隋、唐、宋諸志及諸家書目分門之誤,亦論校讎學之可稱者。其于章氏之后,續其書者,凡得兩家:一曰雙流劉咸忻之《續校讎通義》,一曰杜定友之《校讎新義》。劉氏所撰諸書,多涉皮相,殊鮮精義,蓋不足論;杜氏用西人十進法,部次吾國舊籍,因謂書籍分類與學術分類不能并為一談,《新義》一書,即為發揮此義而作。夫校讎之學,為史學之支裔,然尚有人賡其業而續其書,向、歆造端,鄭、章衍緒,上下千載,此道不孤,至于《文史通義》一書,尚未聞有人為之續作,范圍有廣狹之殊,撰述有難易之別,率爾操觚之士,其不敢輕于從事,又不待問矣。
近人或推鄭樵,以為可與劉、章二氏鼎足而三,吾謂非其倫也 。章氏嘗盛推鄭氏《通志》,以為其精要在乎義例,此蓋章氏自道其所得,而引鄭以自助耳。鄭氏以一人之力,穿貫諸史,會為一書,體大氣銳,誠可驚嘆,然其力不副心,漏略百出,且語多襲舊,跡不可掩,前已略論之矣。其史學之識解,略具于《通志 總序》及《夾潦遺稿 與方禮部書》,總其精要之語,亦不過百數十言而止耳,求如劉、章二氏之自具篇章,首尾一貫,則鄭氏病未能也。且鄭氏治史之精神,尤在《校讎》一略,其中精語雖多,已不能掩其粗疏之跡,況下于此者乎 或又謂吾國自有左丘明、司馬遷、班固、荀悅、杜佑、司馬光、袁樞諸人,然后有史,自有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然后有史學 。吾謂能撰史者,必通史學,左、馬、班、荀諸人皆長于撰史,其精于史學必矣。且史學之名,始于后趙石勒,則劉知幾之前,亦不得謂之無史學,惟論史學之專書,具有家法,言成經緯,則自劉氏始,而章氏繼之,鄭氏不得與焉。此吾所以于馬、班二氏之后,極有取于劉、章二家之作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