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尋芳雅集
- 吳敬所
- 4753字
- 2015-12-26 17:00:06
生回間,鸞見,挽生手,同至寢所,恣行歡謔。枕席中所講會者,千態萬狀,雖巫云輩,遠拜其下風矣。事闌,日已西向。鸞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又自接唇而飲。囗囗之情,實未有如鸞之極者也。是夜,復留生。生頗倦,婉辭而出。鸞疑有他就,終不快于巫云。
生自說盟之后,雖常會鳳,或攜手,或聯肩,或笑狎賡歌,或花月下對膝以話心事,無所不至,但語一及淫,則正色曰:“妾豈淫蕩者耶?妾果淫蕩,兄何亦貴于妾!”每每不能相強而罷。一日,房前新荷盛開,謂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實而顆顆含香,真所謂花之君子也。”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傾人矣。然當嬌紅嫩綠時不趁一賞,則秋風剝落,雖欲見,得乎?”又一日,與生并坐,秋蟾忽持新蛾來,兩尾相連,四翅綽約。因謂鳳曰:“物類鐘情,卿何固執?”鳳擲蛾不語。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為一蛾不可得,虛生何為!”語雖感傷,而鳳終堅守。
是夜歸館,適月朗風清,因作詩以自怨云:
相逢不若未相逢,贏得心牽意亦忡。
獨立小欄憑往事,汪汪兩淚泣西風。
當初邂逅望成歡,今日誰知恩意難。
鏡里好花溪映月,不能入手即能看。
佳期不偶惜芳年,設盡盟言也枉然。
情重幾回心欲裂,青燈夜雨夢魂顛。
著意尋花花正酣,相思兩字用心探。
傷情無奈惶惶處,一嗅余香死亦甘。
吟一句,嗟嘆一聲,不覺以悶郁之懷,感風露之氣,二鼓就寢,寒熱迭攻。明旦,不能起。館童言于夫人,夫人命求湯藥以治之。然生素脫灑,今患此,心益躁則病益劇,留連三五日,猶勿藥也。巫云、嬌鸞俱遣人問候,惟鳳若不知者。正憶忖間,秋蟾在目,且持蠟丸一枚奉生,曰:“鳳姐多致意。”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當復鳳,如不棄盟,時來一顧,九泉無憾矣。”蟾欲回,見幾上所存詩稿,并拾以報鳳。
鳳得兇信,又味詩詞,情意飄蕩,心甚憂之。傍晚,密與蟾親往問其疾。見生,執其手曰:“兄達人,何不幸罹此?”生曰:“一臥難起,自謂不得復睹芳容,此亦孽緣所羈,不自悔也。但夙愿未酬,使我飲恨泉下,卿亦獨能恝然乎?”語未終,淚隨言下。鳳亦帶淚謂生曰:“妾身不毀,則良會可期,兄宜自愛。”親出紅帕,與生拭淚。見生面冷,又自以面溫之。臨別時,依依不能舍。乃解綃金束腰與生,曰:“留此伴兄,勝妾親在枕也。”含淚而去,且顧且行。
生雖未得通鳳,然而脂香粉色,殆領會盡矣。況其意念囗囗,生亦感釋,病為之少差。生匿不聞,欲恐鳳再至。越日,果來。近床問曰:“兩日頗快否?”生曰:“癡病懨懨,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萬一復理巾櫛,當索快于吾卿,不識周旋之意何如耳。”鳳欲寬生,乃曰:“恭喜后,惟兄是從。敢執前見以負罪耶?”生不勝喜,病亦漸愈。
初起,即往候鳳。鳳見生,喜愛過于平日,因謂生曰:“兄在患時,妾心膽幾裂,夜不解衣者數晚。憂兄之情,行止坐臥不釋也。今幸無恙,綿遠之期可卜矣。”因出詞以示生:
緣乖分薄,平地風波惡。得意人而疾作,兩處一般耽擱。
書齋相問痛淚魂,孤衾拼與溫存。忍別歸來心戚,一線紅泉偷滴。(右調《青玉案》)
生亦出詞,乃謝鳳者也,詞名《南鄉子》:
病起識紅塵,患難方知益故人。按扣含嬌輕解處,情真:一枕酥香分外親。----報德愧無因,惹我相思恨轉新。骨瘦不堪情事重,傷春,綠暗紅稀再問津。
彼此看訖,情話綢繆。生不覺興動,欲求鳳會。鳳不允,生曰:“卿言在耳,今又背之,守信者當不如是也。”鳳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當迷云溺雨之時,能保其情之不少縱乎!倘有不虞,雖曰愛兄,實害兄矣。妾忍見耶?”生聞鳳言,歷歷可聽,亦不甚強之。
又越兩日,生意無聊,本欲會鸞一敘,然意重情堅,不覺足為心使,沉吟之間,寂至鳳室。以指擊門,不應。生怒,排窗而入。鳳方在圍屏中擁爐背燈而浴,見生至,嬌羞無措,即吹滅燈。生從黑中抱住,曰:“正欲情勝,何相拒耶?”又以手摸其乳,小巧瑩柔,軟溫香膩,雖寒玉酥雞豆肉,不足以喻其妙也。因逼之就枕。鳳度不可解,因誑生曰:“夙世姻緣,今夜必償兄矣。所慮者,兄花柳多情耳,萬一拋人中道,使妾將何所歸?必當對天證誓,然后就枕未晚也。”生以為然,乃曰:“此素愿耳,何難之有。”即舍鳳自誓。鳳徐理衣,詐呼:“秋蟾覓火!”竟從小門遁去。燈至,誓完,而鳳已去久矣。生彷徨悵望。不能為情。秋蟾為生新愈,恐復激恙,因慰之曰:“鳳姐裸裎燈下,是以害羞,然心實未嘗昧也。公子無欲速,則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子,恐得罪鳳姐,未敢也。不若游至新妙姨處一遣,何如?”及至,云已睡熟,不能進矣。急辭蟾投鸞,鸞尚未寢。見生悶悶不言,問之亦不答,鸞又促膝近生,曰:“對知心人不吐露心曲,何也?”生難以實告,詐應之曰:“才夢見楊太真試浴,正戲狎間,為風竹所醒,不得成歡。然而情狀態度,猶隱隱在腔子中,所以戀戀不已若此也。”鸞曰:“果郁此乎?妾雖不及太真,情則一也,即當與兄同浴,以解此懷。”乃命春英具湯,設屏秉燭,各解其衣,挽手而浴。生雖負悶,然當此景,情豈不動?即抱鸞于膝,欲求坐會。鸞亦任生所為。燈影中殘妝弱態,香乳纖腰,粉頸朱唇,雙灣雪股,事事物物,無非快人意者。生于此時,不魂迷而魄揚也哉!浴畢,即攜手共枕,戲謔無所不至,而情事未可以言語形容也。
生早起就外,思鳳之念猶未釋然。乃畫美女試浴圖,寫詩于上,以道忿怨之意:
燈前偷見一嬌娥,試浴含羞脫綺羅。
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嘯凌波。
云迷弱質歡情杳,月暗殘妝夢想多。
舊日相思合愈渴,蘭湯不共待如何。
生方擲筆,適鳳使蟾候生起居,且曲為謝罪。生曰:“吾當面責之。”即持畫而入。鳳見生,掩口笑曰:茍非遁去,幾入虎喙。”生亦笑曰:“狗盜之謀,何足為幸。”因出所題與觀。鳳曰:“高才妙味,具見之矣。但今雖迷暗,豈無虛朗之日乎?”生曰:“卿之操志,心領已深,第中熱苦難忍耳。譬之于酒,醇醪在手,何忍弗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于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之者也。茍為不然,至愚且負甚矣。人將不重嗤之耶!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嬌,而仆又非愚而負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緣木之行,徒作其人也哉!”鳳曰:“妾非忍心,慮在遠耳。兄知酒矣,獨不知一潑不能收耶?兄知花矣,獨不知一開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幸者流,妾實念及于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則合巹時將何以為質耶?是以今日之守,亦為兄守耳,兄何不諒之甚。”生曰:“是則是矣,吾恐媒妁未偕,歸期在邇,一會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巹之可望乎!”
生言愈懇,鳳不能當,即抱生于懷內,曰:“兄何鐘情之極!”生亦捧鳳面,曰:“向使病骨不起,則國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溫存款曲之情今將與卿永絕矣,此情安能不鐘也。”鳳又頓足起,曰:“芳盟在邇,豈敢昧心。萬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不忍憐香惜粉以負兄也。兄何出此言哉。”生不得已,乃難鳳曰:“適呈拙題,敢請一和。以刻香半寸為則。香至詩成,永甘卿議。不然,雖翅于天,鱗與淵,亦將與子隨之。心肯灰冷耶?”生料鳳雖聰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無勞思索。
夜靜人闌浴素娥,曲憑深處解香羅;
偷看舞燕沖紅雨,戲逐輕鴛起綠波。
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講情多;
紅泉一點應難與,無奈東君欲速何。
香未至而詩先就。生亦無如之何,乃仰天嘆曰:“大丈夫死只死矣,何向兒女子口中取氣耶。”即拂袖而出,生雖不得志,然亦直鳳之言,高鳳之節,未嘗不私。自嘆賞,而愛慕之心,益加切矣。
自是生久居鸞處,將及旬余,絕不與鳳一面。巫云間或會焉;鳳則常使人問候。殆無虛日,時四月二十三。夫人度辰,召宴親戚于忠列堂。生亦在焉,內則巫云輩五六人。外則叔侄輩六七人,垂簾為蔽,優樂盡歌舞之美,水陸極龍鳳之珍,聒耳充目,無非富麗者也。內有褚晴巖者,夫人侄也,亦事舉子業,與生話甚投,因對奕賭酒,生棋雖優,然心眼常在簾內,連負三局,罰酒六大杯,鳳恐致醉,密使小鬟。祝生罷,奕生方收局。褚復逼生投壺,手雖把箭,而心愈屬鳳,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漸醉矣。鳳見生言揚,恐失禮于人,急揀王所合乾葛丸,貽生嚼之三咽后,清爽如故。生得不及亂者,鳳之力也。席罷夫人先寢,事托巫云為理。家人俱散,時近二更。生知無礙,即直造鳳所。鳳方坐床,脫繡,見生至。且驚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生曰:“被斥之人,無顏求見,今蒙不醉之德,故來謝耳。”鳳曰:“果非妾,兄將不勝甚矣。”生移身近鳳曰:“麴檗所釀,不過醉面,至于情意所絆,安能醉心。仆因卿醉,心甚矣,顧乃吝不一醒何耶?”鳳曰:“兄果執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則秋蟾愛婢也亦頗俊艷,以代妾,何如?”生曰:“卿誤矣,燕石滿囊。不若粒玉之能寶,駘蹄盈廄何如,一驥之可良,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曰妾代如蟾者,雖得不死于卿前,形影孑孑,如窮鱗無翼之所歸,意在卿也。豈愛婢哉。”鳳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進曰:“天下有強奴悍冠始,雖甚惡之。及其輸情納罕,匍匐祈哀之時,未嘗不屈法憐宥。然則仆之于卿,亦可謂舒甚矣。而卿竟不少憐,豈奴冠之不若乎。”鳳見生言墾墾,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愛,但姑待明夜可也。”生興正發,即抱住曰:“仆勝頗短,不能優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況于子。”乃力推仆枕。鳳亦不敢相卻,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輕試海棠新血,死央枕上謾飄桂蕊音香。情濃任教織襪之縱橫,興逸哪管云鬟之撩亂。生愛鳳嬌,帶笑徐徐;鳳憐生病,含羞怯怯。肺腑情傾細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絞綃春染紅妝,難禁他嬌聲聒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矣。是夜,生為情欲所迷,將五鼓才睡。當旭日紅窗,而生鳳猶交頸自若。秋蟾恐懼人來,乃揭幔低聲曰:“陽臺夢尚未醒耶?”生、鳳乃驚覺,整衣而起。鳳急飾妝,嬌姿愈艷。生在旁大喜狂溢,乃綴《樂春風》一詞以慶之:
錦褥香棲,幽閨春鎖。幾番神思蓬瀛,今得身游夢所。風流何處值錢多。蘭蕙舒芬芳,桃榴破顆。嬌羞裊娜,情重處,玉堂金谷皆左。才識得,一刻千金價果。
鳳觀畢,曰:“妾之薄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誠以終身付之也。若曰暮暮朝朝,甚非所愿。惟兄諒之,則萬幸矣。”亦口綴前詞以復焉:
鸞鏡才圓,鵲橋初渡。暗思昨夜風光,羞展輕蓮小步。杏花天外玉人酡,難禁眉攢,又何妨鬢白。情諧意固,管什么,褪粉殘紅無數。須常記,一刻千金價果。
是夜,嬌鸞席散,欲得生一罄酒興,乃自往邀生,至則野渡無人,幾窗寂寂而已。因忿生不先會己而赴巫云,不知生在鳳處也。于是欲決意謀云,而未得其便。一日,會臺州人歸,以軍功報夫人。鸞乃重賄使,詐傳王命:“早暮衙內凄涼,可送新姨作伴。”使者得賄,果如計語夫人。夫人亦憐王在外,信而從之,即使云去。云患涉險,又以生故,不欲行。正躊躇間,生忽趨至,云曰:“何來?”生曰:“聞卿被召,時決有無。”云曰:“誠然。”生曰:“去則去矣,仆將何依?”云曰:“一自情投,即堅仰托,正宜永好,常沐春陽,奈事不如人,頓令隔別,雖曰后會有日,而一脈心情,不得與鸞、鳳輩馳騁矣。”生曰:“事已至此,為之奈何!”乃相與執手噓唏。而夫人以明當吉日,又使小鬟促云整妝。生夜即留宿云所,眷戀不可悉記。
早起,鳳持紗衣一套,桂餅、梅丸各二封以贐。云因謂生曰:“鳳姐與我自從奉接閨幃,情同己出,況以公子之故,敢負斯心。汝百歲良姻,此行可力任矣,善自綢繆,毋生嫌隙。但不知他日待我何如耳?”言訖淚下。鳳與生亦大慟,正惜別間,報夫人來送,生即致意而出矣。然自巫云去后,夫人以鳳無所托,命鸞與俱家事,代云分埋。是以人之出入,門之啟閉,親為防間,鸞欲獨任生情。今反兩不得使,心竊悔焉。生亦怏怏失意,且遭連再,蓋難為情。是夜伏枕不安,謾成詩詞各一首:
熱梅小雨故連宵,旅館愁來不待招。
筆硯病馀功課少,家鄉云外夢魂遙。
檐聲逼枕添惆悵,燈影憐人伴寂寥。
新綠滿園雖可意,久虛尋賞任風搖。
香柳娘調:
對孤燈悄然,對孤燈悄然;夜闌人倦雨聲,滴破相思怨。這情緒可憐,這情緒可憐;展轉不成眠,懶把羅衾戀。想伊兒妙年,想伊兒妙年;腸斷心痛,務諧姻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