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斷,心事仗誰憐?寂寂歸來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緣厚,貺自天傳。----鬟翠展,相與欲留連。恍隨鶯燕忙飛遠。望斷紅塵重悵然,徒使旅魂牽。
越兩日,生獨坐凝思:“著意者失意,無情者有情。”正唏噓間,聞啟戶聲,視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鳳姐,子竟不將去。今復來,殆非忍心者。”因命坐。蟾辭曰:“前日承畫枕面,早檢妝奩,不料為畫眉燈燼所穢,自欲描補,筆法不類公子。鳳姐知之,必笞撻矣,故特奔求,幸賜垂憐。”生即承命描焉。至畢,問曰:“將何潤筆?”蟾曰:“謝在后耳。”生曰:“筆還未盡,欲子發(fā)興,何云后乎?”即抱蟾于榻。蟾力掙不能脫,意欲出聲,恐兩有所累,自度難免,不得已,從之。生試狎之,宛然一處子也,交會中甚有不勝狀。生亦小心護持,不使情縱,得趣而已。將起,不覺猩紅滿衣,發(fā)鬢俱亂。生為之飾鬢,因謂曰:“巫云與鸞、鳳,孰勝?”蟾曰:“鸞姐綽約,云姨豐艷,鳳乃兼得,而雅逸尤過之。”生曰:“情事何如?”蟾曰:“固不可測。然昨見《惜春》詩云:無聊獨立意徘徊,記得春來春又催。幾片落花門靜掩,數(shù)聲啼鳥夢初回。微風入幕紅綃篆,細雨收階綠長苔。弱質(zhì)自憐光景擲,曉窗羞試鬢中煤。觀此,則情可識矣。”生又曰:“子能挑否?”蟾曰:“異姓骨肉,何萌此心?”生曰:“世事紛紛,子尚認真耶?”蟾曰:“今患眼,頗無興,徐可圖之。生曰:“予有一方,甚驗,子肯持去否?”蟾曰:“果有效驗,何為不可。”生即錄方,并致書于前曰:
久荷胼朦,未伸寸悃,又蒙貺下,愧面驚心,自接芳容以來,神魂恍惚,不知其為何物也。及顧賜儀,仍益凄愴。執(zhí)扇痛風流之未遂,燃香慨意氣之難投。朝暮依依,莫測所事。近聞尊眸病熱,又不暇自惜矣。顧影徘徊,猶患在體。千思萬計,敬薦一方。倘得和平,則他日清目之本,誰曰不在是哉。
書成,封付與蟾,兼完前枕,并持而去。
嬌鳳素愛生才,今得書,亦不甚怪,且醫(yī)方治之,疾果愈。時暮春景候,幽禽亂呼,舞蝶相逐,生無聊,欲趨會巫云,以話得秋蟾事。道經(jīng)迎翠軒,得一金鳳釵,制極工巧可愛。生喜,取而藏之。及至云所,云已不在。復回故道,而鳳與蟾方咄咄相視。生趨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功耶?”鳳未及答,蟾在旁應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釵,來此尋覓。”生曰:“何以失之?”鳳曰:“無心而失之。”生曰:“失雖無心,得者有緣。”鳳曰:“棄之而已。”生曰:“金質(zhì)鳳名,何忍相棄?”鳳曰:“縱不忍,奈無覓何。”生曰:“心誠求之,天下未有求而不得者矣。”鳳怒蟾曰:“汝在我后,眇不一看,安用汝為!”生出釵,曰:“仆久蓄此,毋怒蟾矣。”鳳接,笑曰:“舊物耳,兄何欺?”生曰:“繡閨書室,若隔天淵,而失釵竟入仆手,不可謂無緣也。敢云欺乎?”語未竟,報:“鸞娘來。”生即趨出,謾成一詞:
訪舊歸來嗟不遇,轉(zhuǎn)過迎暉,又與新人語。數(shù)句情言微自露,嬌娥可是猶難悟。----拾得金釵原有主,笑接殷勤,好把云鬢護。雖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慕。(《蝶戀花》)
日晚,仍赴云處。小鬢曰:“被酒睡矣。”生揭?guī)ひ曋娞一ㄓ趁妫G鬢欹煙,困思朦朧,雖畫工不能模寫也。生即解衣潛入衾內(nèi)。云從夢寐中作嬌聲曰:“多情郎,乃為穿窬行耶?”生曰:“本入幕賓,何得相訝。”興止而罷。生曰:“卿知秋蟾事乎?”云曰:“雖不知,試觀其言,似與君相洽者。”生曰:“何以見之?”云曰:“還釵賜藥,鳳曾道來。”生曰:“然則感予否?”云曰:“縱彼不感,兄當從此機會。”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掃,舉家隨行。鳳以處女,得不與焉。生知其然,直抵其寢室。鳳見生,驚曰:“讀書不知內(nèi)外,所讀何事?”生曰:“客居寂寥,訪景怡情,迤邐而來,不覺至此。”秋蟾從旁贊曰:“早是親雅,不然,取侮多矣。”生俯立鞠躬,莫敢進退。鳳亦平顏,曰:“姑舍是,后宜慎之。然既來,理不當空返。”乃勸生坐。但見畫床錦幕,香氣襲人,室雖不甚幽,廣雅則若仙境,可愛也。正欲遍觀,見幾上有《烈女傳》一帙。生因指曰:“此書不若《西廂》可人。”鳳曰:“《西廂》,邪曲耳。”生曰:“《嬌紅傳》何如?”鳳曰:“能壞心術。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況顧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膾炙人口。嬌紅節(jié)義,至今凜然。雖其始遇以情,而盤錯艱難間,卒以義終其身,正婦人而丈夫也,何可輕訾。較之昭君偶虜,卓氏當壚,西子敗國忘家,則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鳳亦語塞。
頃之,蟾捧茶至,因謂生曰:“公子識此味否?”生曰:“嫩綠旗槍,天池一種,味雖美,恨不能一飽嘗耳。”鳳曰:“兄果欲,當奉少許,以助清趣。”生即拜曰:“若蒙俯愛,愿粉身以謝。”鳳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語之顛倒也。”生曰:“旅館蕭條,幽懷苦逼,昏昏卒夢,百事不復措情。卿忝兄妹之交,意宜憐惜,反過責耶?”鳳又曰:“然則兄思歸乎?”生曰:“攜囊負芨,興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躊躇行止,正昔人所謂要歸歸不得者矣。”鳳曰:“何不倩一排遣?”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耶!”鳳稍意會,不辭而去。生因趨出,吟絕句二首以自嘆:
池平窗靜獨歸時,一見嬌娥心自癡。
情深不堪回首處,倚欄空賦斷腸詩。
乳燕飛飛鶯亂啼,滿腔心事被人迷。
琴堂軫冷知音少,無限芳情帶草萋。
越數(shù)日,春英來園中。生招謂曰:“別后耿耿,子忍不一顧耶?”英曰:“予心亦然,但嬌娘子常有恙,難相離耳。”生曰:“向承許,杳不效力,豈為信人?”英曰:“公子將別望,敢相強乎。”生笑曰:“知心有幾?”反顧間,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約而俱,良會也,安可虛負。試斗草一樂,劣者任勝者罰,何如?”眾美皆曰:“可。”時有翠色花一種,生先得之。秋蟾潛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與,不料為小鬟所見,并力來奪。三女一男,混作一處。鸞度英來,又諒必遇生,忌有所私,親往伺察。鸞已近身也,春、秋猶爭笑自若。鸞叱曰:“男女不相授受,而顧狎戲如此,體面何在!”眾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請罪。鸞欲責譴,哀求而止。
后兩日,英忿鸞之辱己也,乃盜鸞《如夢令》詞及紅鳳頭鞋一只與生,曰:“此嬌娘子手制,當為公子作媒。”生覽之,大喜過望。候晚,密趨臥云軒。見鸞獨立凝神,口誦“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仆當解分一二。”鸞驚問曰:“汝來此何干?”生曰:“來赴約耳。”鸞曰:“有何約可赴?”生出鞋,曰:“此物卿既與之,今復悔耶?”鸞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竊,兄何見欺?”生曰:“然則‘與君分半’之詞,亦春英所作乎?”鸞不覺面色微紅,低首不答,指捻裙帶而已。生復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難再,事已至此,守尚何為?”即挽鸞頸,就大理石床上羅裙半卸,繡履就挑,眼朦朧而纖手牢鉤,腰閃爍而靈犀緊輳。在鸞久疏舊欲,覺芳興之甚濃;在生幸接新目,識春懷之正熾。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踏碎花香;弱體難禁,拼取翻殘?zhí)依耍嫣斓亻g之一大快也。生喜鸞多趣有情,乃于枕上構一詞以慶之,名《惜春飛》:
蝶怨蜂愁迷不醒,分得枕邊春興。
何用鞋憑證,風流一刻皆前定。
寄語多情須細聽,早辦通宵歡慶。
還把新弦整,莫使妝臺負明鏡。
鸞起曰:“通宵之樂,實妾本心,第礙春英耳。”生紿曰:“不妨,當并取之,以塞其口。”彼此正興逸,遙見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鸞即使生逾窗而避之,鞋與詞俱不及與。生且懼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卻。至,則巫云方守燈以待。見生面色蕭然,親以手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則各飲其半,不料袖中鸞鞋為彼覺而搜之,生亦不能力拒,竟留宿焉。但生雖在云房,而一念遑遑,實屬于鳳。于是詐言早起就外,欲至鳳所,意彼尚寢,當約秋蟾為援,以情強之。
誰知鳳以宿妝起矣:云鬟半斂,夢態(tài)遲遲,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霧初回之楊柳;獨倚窗欄,看喜鵲爭巢而舞。見生,問曰:“舉家尚在夢中,兄何起之早耶?”生曰:“孤幃清淡,冷氣逼人,欲使安枕,難矣。”鳳亦凄然無語。少頃,幾上小瓶插紅梅一枝,鳳竟往添水,若不禮生者。生從后撫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獨不念人斷腸乎?”鳳曰:“人自腸斷,于我何與?”生作意又問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謝,不識曾賜覽否?”鳳亦作意答曰:“雖有華章,但意思深長,語多不解,今亦置矣。”生曰:“卿既不屑一觀,當擲下還。”鳳笑曰:“恐還則又送人也。”生曰:“身萍浮梗,見棄于人久矣,尚有誰送?”鳳曰:“新姨每每致愛,何謂無人?”生曰:“果有之,但十巫云不足以易一卿耳。”鳳又曰:“得隴望蜀,兄何不知足耶。”生曰:“噫!卿猶不諒,無怪其視我恝然也。蓋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以靈臺一點,惟卿是圖,刺骨穿心,不能少釋,予豈分情博愛者比哉。”鳳見生言詞懇切,頗亦感動,睨視生移時。而秋蟾報:“夫人呼鳳問事。”即與偕去。在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賦五言律云:
話別幽窗下,情深思亦深。
佳期憑素枕,鄉(xiāng)夢戀重衾。
自信人如玉,何妨釵與金。
莫憐空鳳侶,還擬再論心。
鸞自通生后,忌春英眼,每降節(jié)下之,欲得其歡心。一日,英持玉丁香待妝,失手墮地,竟損一角。鸞收匿而不問。英因德鸞,乃扣啟曰:“侍奉閨幃,久蒙恩育,倘有所使,當竭力以圖報。”鸞曰:“我無他,惟汝玉一節(jié),兩難周旋耳。”英曰:“夫人性寬,即在所略,則下此俱不足畏。況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何自生嫌疑?”鸞曰:“汝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見乎?”英曰:“不難。”即與鸞同至生室,相見欣然。因以眼撥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宵計矣。”生點首是之。正笑語間,忽索前鞋及詞,已無覓矣。生遮以別言,鸞疑其執(zhí)。生不得已,遂以實告。鸞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雖喜得鸞,而以鳳方之,則彼重于此多矣。是夜,因鳳事未諧,郁郁不樂,伏枕而眠,不赴鸞之約。鸞久候不至,意為巫云所邀,乃怨云奪己之愛。欲謀相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此,又不敢忄幸囗然自訣也。寢不能安,作《一叢花》詞以寫其意:
曉來密約小亭中,戚戚兩情濃。良宵挨盡心如痛,徒使我、望眼成空。紅葉無憑,綠窗虛扃,何處覓飛鴻?
欲眠猶自倚薰籠,幽恨積眉峰。孤燈獨守難成夢,凄涼了、一枕殘紅。不是緣慳,非干薄幸,都為妒花風。
明早,鸞以此詞命春英特送與生。生接覽之,自悔無及,即同英入謝罪。過太和堂,望見鳳立麗春館下,看金魚戲水。生使英先回,竟趨赴鳳。鳳問秋蟾曰:“一雌前行,眾雄隨后,何相逼之甚耶?”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鳳整容施禮,而生已當胸緊抱,曰:“今日乃入手耶!”鳳怒曰:“兄何太狂!人見則彼此名損多矣!”生曰:“為卿死且不吝,何名之有?”鳳因且拒且走,生恐傷彼力,尋亦放手,但隨之而行,直至閨中。鳳即坐而舒氣,生蹲踞而前,曰:“子誠鐵石人耶。自拜豐姿,即勞夢寐,屢為吐露,不獲垂憐,使我空池虛館中,當月朗燈殘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吊,將欲思歸,則香扇猶在目也,情柬猶未還也,何忍一旦自棄。及至姑留,又以熱心而對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萬轉(zhuǎn),食減容消,若癡醉沉昏然者,無非卿使之也。卿縱欲為彭蛾德耀之行,何卿送人至此極乎!”言訖,不覺淚下。鳳持生起,曰:“妾非草木,豈謂無情,方寸中被兄索亂久矣。然終不顯然就兄者,誠以私奔竊取,終非美滿之福,只自招人議耳。況觀兄之才學,必不久臥池中者,故父母亦愛兄敬兄。茍或事遂牽紅,則偕老終身,妾愿足矣。計不出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諒之甚耶!”生曰:“卿言誠是,但世情易變,后會難期,能保其事之必諧乎?倘或天不從人,則萬斛相思,頓成一夢,必難復牽子襟以自訴矣,悔恨又當何如!”鳳又曰:“汝我情緣,甚非易得。此身既許于君,死生隨之,復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脫指上玉記事一枚、系青絲發(fā)一縷與生,曰:“兄當以結(jié)發(fā)為圖,以茍合為戒。”生袖中偶有鴛鴦荷包,亦與鳳,曰:“情聯(lián)意絆,百歲相思。”正話間,秋蟾馳至,頗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無證。兄姻緣得意,妾亦有所托者。”即折髻上玉簪,以半與生,祝曰:“君情若堅”;以半與鳳,祝曰:“姐志若白。綠鬢與交,蒼頭無影。”生、鳳笑而收之。生感鳳意,口占《清夜》詞一闋云:
蘭房兮春曉,玉人起兮纖腰小。誓固兮盟牢,黃河長兮泰山老。----鶯愁兮蝶困,綠陰陰兮紅囗。密約兮雖都苦,沉夢兮難醒。
鳳亦以詞答生,詞名《點絳唇》:
默步庭闌,無端又被狂郎見。排鶯狎燕,頓使酥胸顫。訂說盟言,半怯桃花面。情洽處,且休留戀,早中金屏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