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夫人勞役太過，忽臥一疾不能起，鳳方待湯藥，而鸞密使春英報生，生乃以侄禮問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風(fēng)景入目頓別，不意鸞突在后，相見各喜。鸞促而行。生逡巡不敢進。”鸞曰：“老母伏床，馀皆無慮，兄宜寬心。同行間，宛然鳳寢舊路，至則二閨緊貼，僅間一壁耳。”坐謂生曰：“向夜自走候兄，竟成不偶何也？”生曰：“想緣醉夢中，知罪！知罪！”又曰：“那人去后，頗勞兄念耶！”生曰：“相思情愛，何人無之，茍為不然，薄幸甚矣！”卿亦何取于仆，鸞不能對。乃出餅果與生并體而食。正細(xì)話間，報鳳姐請議藥方。生即告出，鸞曰：“暮夜無知，愿兄著意。”生曰：“中門鎖鑰，誰則任之。”鸞曰：“自有處。”生及昏時，潛入太和堂。正欲扣門，鸞已先視英候矣。至謂鸞曰：“今何能此？”答曰：“才與鳳約，每夜輪伴老母，庶可節(jié)勞。幸吾妹如議，妾可常常而見。兄可源源而來，妾之為兄，無不盡意如此。”生不暇備談，即與就枕，時方清和，狂蕩甚過千態(tài)萬以，不能悉明。乃以足枕生股，手撫生腮曰：“觀君豐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恨相見之晚！”生曰：“但得此身在，永遠(yuǎn)可期，何晚之有！”語畢，鸞體頗倦竟熟睡。生憶春英在近，不無動情者。乃輕含鸞縈歡于英，英曰：“鸞姐性酸，不敢仰就。”生曰：“向無子，焉有今日？縱知，且不較，況在夢乎。”英感生情，即如命。交會間亦甚有趣。生雖戰(zhàn)后，而眷戀新人，愈發(fā)豪興。且其牡丹一朵，肥凈、瑩膩、窄淺，樣是駭人，貌固不及諸美，而此實為最勝者也。生留連不忍去，英促之，復(fù)就鸞所。鸞亦暝目不覺。東方白矣。臨行時，鸞又約曰：“后夜莫推佳會。”
生至園亭，默忖“輪伴”之言，思欲與鳳一款。及晚，密啟中門，私趨內(nèi)室。但見二閨杳然無人。生乃獨臥鳳床，垂幃自蔽。候至更余，鳳來，起幔見生，半驚半笑。生亦笑曰：“待卿久矣。”鳳曰：“正欲見兄，決一大事。”生曰：“何以教我？”鳳曰：“一自見兄，情頗難制，說盟不已，又辱私奔，雖其反己懷慚，而事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來老母染病，俗言‘喜可破災(zāi)’，求婚者日無停議。妾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列也，計將安圖？”生曰：“托跡門來，即承二大人俯愛，正愧一無所報，而可以此情聞乎？卿固慧人，若以己謀己，則勢便而機投，倘諧所言，勉當(dāng)恪遵，雖死不避。”鳳低首蹙容，半晌不語，乃謂生曰：“此事若圖之老母，鸞姐在侍，必難允諧。為今之計，兄急索尊翁一書、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又力贊，事想八九矣。茍得父命，縱母有別議，而妾可執(zhí)以為詞，豈不萬全也哉？”生喜曰：“此良策也，明當(dāng)東歸，一如卿議。”鳳因命蟾備酒，自捧觴，謂生曰：“此酌一則餞別，二則永訣。蓋妾之一身既寄兄手，萬一天不從人，妾寧碎玉面沉珠，決不忍抱琵琶過別船也。此行勉旃，不可草草。縱老父未許，老母他從，變當(dāng)再來一會，莫使萬種恩情竟成疏逖，則妾死無憾矣！”言畢，悲咽不勝，淚下如雨。生亦愀然泣淚，唯唯承命。是夜雖與鳳并頭交股，奈歡心為離思所拘，未及構(gòu)情而雞已唱矣。鳳乃枕上成絕句二首以送生：
比翼初分腸斷猿，離愁欲語復(fù)吞言；
相思好似湖頭水，一路隨君到故園。
送別余情分外濃，行行獨泛酒旗風(fēng)；
明朝此際凄涼處，鳳枕鸞衾半截空。
生即辭鳳，入謝夫人，嬌鸞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書遠(yuǎn)召，故不敢違。多致意鸞姐，事完，當(dāng)復(fù)來謁也”。鸞度不可留，乃送細(xì)果二盒、巾絹十衣為贐行之敬。
生抵家，備以王愛留之情、鳳永諧之意，曲道于父。父不勝喜曰：“此吾責(zé)也。”即為書及白金百兩、彩緞二端、金釵環(huán)各二事，遣人往合求婚。
王得書，謂巫云曰：“吳兵部家求鳳姐親，汝為何如？”云曰：“簪纓世胄，才茂學(xué)優(yōu)，何不可之有？”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啟耳。今當(dāng)乘其來求索，以為贅，則吾老亦有托矣。至于花燭之事，且待賊平榮歸，親自校點也。”因以聘禮送歸夫人，答書許焉。人還，生大喜如醉，因作《西江月》以自慶：
久待西廂明月，今方愿遂隨喬。已知鸞鳳下湘瀟，何用信傳青鳥。----曉苑飛花有主，春田蘊玉成瑤。云橋再渡樂良宵，正是囗娥年少。
生欲再往復(fù)鳳，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禮留連，今初聘結(jié)，不宜輕數(shù)，姑俟有便而往可也。”生郁郁不敢違。居家兩月，人事、書史俱不介意，參前、侍側(cè)，一鳳之外無余思也。
不意巫云自別生后，朝暮思憶，食減容消，成一郁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愈。臨終時，進小鬟謂曰：“吾病已屬膏肓，勢在難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之。今亦不足言，但前有鞋詞，有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持歸，萬福公子：我不能再見矣，當(dāng)與鳳姐永好耳。”言訖大悲，目亦尋閉。鬟急呼叫，意無濟。王乃從厚葬殮，募僧追薦，舉柩寄安國寺中。雖甚痛悼，亦無如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后，病患日減。一日，時當(dāng)七夕，乞巧于庭。二嬌以夫人新食，筵極豐潔，又使英、蟾輩歌詩侑觴，而夫人終若不豫。嬌鸞請之，因答曰：“鳳事告吉，可謂得人，吾無憂矣。但汝父監(jiān)軍，未乞骸骨，汝年方壯，孤節(jié)難終，懷抱間所未釋然者，猶坐此耳。汝自成歡，毋吾以也。”是夜，皆不樂而罷。
二嬌回房，鸞獨長嘆不臥。英私問曰：“娘子彷徨，得非憶吳公子乎？”鸞不答，但首點之。英曰：“何不招之使來，徒自苦耶！”鸞曰：“招之使來，置鳳何地？”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所難者弟兄。今娘子與鳳姐一脈所存，何不成以恩義，結(jié)以腹心，彼此忘懷共事也？”鸞曰：“然日登鳳凰之臺，時處瀟湘之館，豈不快哉；顧乃各立門墻，自生成隙，此奪彼進，時憂明慮，不亦愚耶！”鸞又曰：“汝言唯良，開我蒙蔽多矣。”即相與詣鳳，曰：“我汝骨肉，猶花兩枝，本則一也。倘不見別，當(dāng)以一言相告。”鳳曰：“遵命。”鸞曰：“予與吳生有不韙之愛，自擬終身以之。不料六禮先成，予亦竊幸。但今一去三月，頗煩念情。欲招之，則于妹有礙，欲舍之，則于心不忍。兩可之間，敢持以質(zhì)也。”鳳憮然曰：“不敢請耳，籌之熟矣。予之得配吳君，論私恩，姐當(dāng)為先，執(zhí)公議，妹忝為正。心欲相較，則分薄而勢爭。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貽父母之憂，下可全姊妹之愛，不出戶庭，不煩媒伐，而人倫之至樂自在矣。但愿義篤情堅，益隆舊好，大小不較，無懷二心。妹之所望于姐者此耳，何必郁郁拘拘于形跡間哉！”鸞曰：“妹果成我，我復(fù)何憂。”即為書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及門，夫人待之，禮加于昔。出就池館，有感風(fēng)景依然，謾成一律云：
園亭復(fù)得啟窗扉，案積凝塵手怕?lián)]。
池凈萍開魚自躍，梁空泥落燕初歸。
深知一遇生難再，況是三奇世所稀。
景色依然情事重，欄桿倚遍夕陽微。
是夜，二嬌度生必至，設(shè)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謁。鸞迎，謂曰：“新女婿來矣。”生答曰：“舊相知耳。”相笑而坐。語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愛之間，人所難處也。二卿秉義，娥、英不得專美矣。”然亦自慚曰：“而僭獲奇逢，謹(jǐn)當(dāng)毋倦盟心，少酬知己，二卿其尚鑒之。”鸞、鳳皆唯唯。酒罷，生欲就鳳。鳳辭曰：“凡事讓長，妾不敢無。”生傾鸞，鸞又曰：“奉禮新人，義不可僭。”相遜者久之。生不能全，乃曰：“鸞娘不妒，鳳卿不私，既在兼成，尤當(dāng)兼愛。”即以一手挽鸞，一手拍鳳肩，同入羅幃中。二嬌雖欲自制，亦挫于生興之豪而止。是枕長枕：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盤蛇，屈貼如比翼，彼此行春，來遞愛，殆不知生之為生、鸞鳳之為鸞鳳也。
一日，新雨初收，涼風(fēng)微動。生覺寂困，乃趨鳳閨。鳳方晝臥一榻，生欲亂之，才起裙，不料鸞至。鸞即低聲撫生曰：“兄欲何為？”生曰：“刻心人阻我高興。”乃舍鳳狎鸞，推倒于榻頭，取雙蓮置之兩臂，立而獵之。興趣不能狀，情逸聲嬌，鳳竟驚覺，生復(fù)逼體私鳳，力拒不從。正持案間，鸞曰：“鳳妹獨作清客耶？”乃助生開懷，縱情大戰(zhàn)。事畢，鸞指生柄，曰：“期何物也？嘗能授人如是？”鳳笑曰：“堅肉。”蓋以生字“汝玉”也。生答曰：“非此不能補縫。”蓋以“鳳”字同音也。鸞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館寂寥，命遷之太和堂側(cè)，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嬌所矣。鸞約鳳攜觴往賀，至，則生謂曰：“勝會難逢，不可獨樂，雖英、蟾亦宜侍坐。”二嬌許之。酒至半，生令其取緋色，多得者為狀頭，余者聽調(diào)。不料生果得五緋，而鳳僅得一。乃使英執(zhí)壺，蟾反觴，而鸞侑食，鳳則歌以勸生：
蛟起淵兮鳥出幽，紅妝侍兮綠蟻浮。人生佳會兮不常有，及早行樂兮為良謀。古人有見兮能達，不甘利祿兮優(yōu)游。邀明月兮歌金縷，披清風(fēng)兮醉玉樓。惟此二物兮何友，取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駒兮易過，任汝朱顏兮難留。百年兮縱然能壽，其中兮幾日無憂。所以偷閑兮及時買笑，賞心兮何惜纏頭。殷勤把盞兮愿拼酩酊，豈可碌碌徒效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