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學仕遺規
- 陳宏謀
- 4556字
- 2015-12-26 16:30:43
謹按官司之政刑教化。無非引民于善。而預遠于不善也。能使民歸于善。而不為不善。是即官司之行善也。至鄉紳于地方民事。原不應有所干與。以滋把持官府之咎。然既為鄉紳。非將來即應出仕。則已仕而致政歸里者也。居士民之首。地方官興除利弊。體察民情。必先訪之鄉紳。而境內士民。因其名列搢紳。凡居家居鄉行止。率效法焉。此亦情理所必至者。故化民成俗。官司之責。而鄉紳亦所以佐地方化民成俗者也。從來論治者。率詳于官。而不及鄉紳。亦恐鄉紳有干求之嫌。未免因噎廢食。而鄉紳為一方之望。亦不可不自愛自重也。維揚石成金。平昔著書訓世。有官紳約一帙。望官司以愛民為行善。并望鄉紳行善以化俗。其理不越乎圣賢經傳論政之要。而出自鄉里淺近之言。更覺平易切實。發人警省。以大知之舜。而好察邇言。況其它乎。又有所謂十反說。亦即切近指點。勸戒官民。各各去惡從善而已。竊以理有正有反。故作文有正面有反面。常有正面未足發明。而反言之更為顯切。如孔子因世人止知養父母為孝。而以犬馬皆能有養警之。孟子因人不知求放心。而以人有雞犬放警之。因人不知養身為重。而以養拱把之桐梓警之。皆就反面一罕譬之。俾人有所警省也。予向采丹桂籍中之八反歌。以警世人不孝之罪。今石君十反之說。自士大夫以及愚民婦女。皆就反面罕譬之。以警癡迷。總以世人習于不善。忽而不察為可惜。閱此淺近之言。十反之說。或可恍然有所醒悟云。
論行善。是人人分內事。原無那個該行善。那個不該行善的。也沒有那件善是人所能行的。那件善是人所不能行的。只有一等善事。凡人力量萬萬不能行。惟有做官的輕輕就可行了。且凡人行善。一善只成一善。做官人行一件善事。便勝如凡人百千件。以此做官的人。更當急急行善也。
比如做州縣官。便是一縣民命所關。他若行善。那一州縣百姓。都受他的福了。做府官的。便是一府民命所關。他若行善。那一府百姓。都受他的福了。到了做司道的。做總督巡撫的。便是一省民命所關。其善愈廣。受福的人愈多。直到了做科道九卿六部。以至于宰輔中堂。做這樣大官的。便是天下民命所關。他行一善事。盡天下都受他的福了。這便是一件勝如百千件了。
這樣大官。要行善事。再沒有行不去的。即閑有疑難的事。若立定主意。打起精神來。能耐煩苦。不辭勞怨。千方百計。定要成就此事。羣策羣力。那里有行不得的。以此做大官的人。行善最易。所以說那做大官的。更當急急行善也。
但此行善的官。其中亦有苦難之處。比如做那科道部院那三黨九族。也沾我些恩惠。地方上也有些光彩。既曾受過皇家爵祿。曾任地方之責。或膺京華要職。今雖致仕家居。正可剖出良心。彰明公論。為本境做些有利益的好事。一以造本鄉之福澤。并償前在任時未盡之志愿。纔是真正第一等好鄉紳。替地方造得一分福。就有一分陰騭。直道在人。公論難泯。可惜這不費力。又不費錢。一件勝人百千件的功德。等閑放過了。也算不得讀書明理有見識的人。
還有一件善事。也要鄉紳做去。這卻不費錢。又不要央求官長。須要實實行去。行了這功德。子孫世代書香。地方也受福不淺。鄉紳都是明道理有見識的人。那里有害人的事。只無柰子侄弟男。習氣不好。就做出那不閑不介的事來。再有那門下犬馬。與豪奴悍仆。狐假虎威。就要湊成十分。再是各各宦家。彼此仿效成風。把那要便宜占上風的事。當做理之當然。就有無窮受害的了。鄉紳那里盡知。有人說他不是。他還要怪那說話的人。殊不知極好的鄉紳家。造出極不好的事。都是此輩所為。所以鄉紳家。第一要教子弟。教子弟。不是單單教他做文章。第一要叫他明道的。奉行朝廷善政。卻不能與百姓相親。還要那有司官實實去行。百姓方受朝廷之福。所以做有司官的。尤望他實力行善。若有司官不肯實力奉行。便是那科道題請。六部奏準。朝廷行下來的善政。也都歸于空言了。所以有司官尤當亟亟行善。方為不負朝廷。不愧民之父母也。
但是做有司官的。也有難處。也要知他的甘苦。尋常民閑小小冤枉事。有司官申得。小小便利事。有司官行得。若要興大利。除大害。必須督撫代為題請。若有司官申詳上去。督撫不替他題請。縱有好司道官。好有司官。要行好事。也不能勾完全圓滿。至于六部九卿。奉行朝廷的善政。必是先行督撫。督撫后行所屬。看來六部九卿要行好事。也須督撫替他實實去行。若做督撫的不實心督率屬吏。著實去行。縱是科道部院要行。也是不能勾完全圓滿。所以做督撫大官的。上可以通得朝廷的呼吸。下可以雪得民閑疾苦。要興大利。無有不興。要除大害。無有不除的。真是行一件善事。直抵得凡人百千萬件。做這樣大官的。如何可當而錯過。
但恐做大官的錯認路頭。把做官行善。看作兩樁事了。說到興利除害的事。便說朝廷立定的法度。誰敢更張。卻不道朝廷立的法度。那一件不是利民的。若還法久弊生。正要做大官的陳明利害。奏請更改。那有明知地方應興之利。應除之弊。有益百姓之事。坐視不為。只守定舊樁。以為老到的道理。其實如今做大官的。那個不是好善的。只因謹守法度。不曰無動為大。則曰何苦乃爾。見義不為。直到宦成回家。另做一番善事。不過是齋僧造佛。布施福田。看來卻是小小善事。放著一件勝如萬件的善事。為何不做。卻來取此小善。總因將做官行善。看做兩樁了。殊不知做官正是。好行善的機會。行善正是做好官的本領。那有駕著大船。拿著鐵網。不取那夜明珠珊瑚樹。卻來拾取殘珠剩寶。豈不是錯認路頭了也。
獨有牧民有司官。要行善事。中閑層層掣肘。必待上臺允行。方敢去做。似有所難。據我細細想來。也不為難。比如今日有司問一的決。問一折贖。也要詳過上司。三回兩駁。委是煩難。到了夾棍板子。任意施行。三十板。四十板。幾斃杖下。此事又何嘗定要申詳。可見上司掣肘的。反是小事。轉是關系生死性命大事。反得自己操縱。所以親民的官。最要仔細。夾棍板子。最怕手滑。我只開口一聲。衙役便加力幾倍。我只用動手一摸。百姓便去血肉一塊。一般皮肉。我疼他豈不疼。他疼我又何忍。果系情真罪當。打他也不為過。若還非罪無辜。于我定然損福。做有司官的。如何容得忽略。若論大刑一節。尤為不可輕用。當初設立大刑。原為兇犯強盜。茹刑不招的。用此拷訊他的真情。如何尋常事體。老實百姓。也用這等非刑。大約官府好用大刑。只是不耐煩瑣。動說重刑一用。人都懼怕。后來不打就招了。此說大傷天理。若是兇犯強盜。夾他也不為枉。若還良民。未經官刑的人。一用此刑。多致殘廢。甚則老少虛弱的人。立時送命。最可憐憫。當時緹縈女。說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能復續。正是此等刑法。做父母官的。如何容得輕用。
況有一種鄉愚。從來未見官府。一到法堂。言語錯亂。官府動了疑心。致用大刑的。又有一種言語蠢直人。應對官府。也是這一般蠢直。官府動了瞋心。致用大刑的。又有官府盛怒之下。愚民不知進退。致令拍案叫怒。加力責治的。也能立斃杖下。又有事關考成。或系欽件。上司著緊行牌。要參要處。或是謁見上司。為著某事。而加責嚷。也能火上加油。不顧百姓死活。但念身為有司。猶如人家媳婦一樣。當受公婆煩惱。須想名為父母。就有不肖兒女。也望爹娘周全。于萬分難忍的事。切要忍得。于一時難耐的煩惱。也要耐得。寬得一分。百姓就受我一分之恩。緩得一刻。百姓就受我一刻之福了。
至于催征錢糧。這是考成。如何寬得緩得。只是要百計千方。設出一個妙法來。便省了無窮板子。便是積了無窮陰德。既不累我考成。又與百姓作了福。豈不是兩全之道。豈不強如那一味亂打的官。錢糧又催不起。考成又誤了。百姓又受了苦。自己陰德又虧損的么。所以做父母官的。一毫用不著火性。只要細細商量。事事寧耐。人人訪問。自然有絕好的政事出來。詞訟一節。便要留心。替百姓伸冤理枉。是不消說了。還有要緊的事。不可輕提婦女。不可輕監家屬。不可多拘鄰證。拖累無辜。這個就有無量的功德了。大約那做有司的。一日之閑。有無數的善事該做。切莫輕易放過。將這零星小善。等閑看了。所以說做官行善。勝如凡人百千萬件。只要人打起精神。認真行去。不但眼前居官功德。子孫朱紫。就是那登仙證果。也從這里做來的。若任意混用。不免損德。也有不做官的日子。卻不道半世居官百世冤。增了子孫的孼。卻不道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豈不錯過了好光陰也。
還有一句緊關的話頭。做官的人。不要把自己等閑看了。大約做官的都不是平常人。不是前生修來的。就是祖宗積來的。不是天上星辰降下來的。就是仙佛果位中應化來的。所以出娘胎胞時。就有些氣概不同。此處也要自己認得分明。看得珍重。若是前生修來的。前生積善。纔有今生。今不知積。恐沒了來生的了。急急行善。猶恐其遲。若是祖宗積來的。祖宗積了。有我今日。我今積了。又有了子孫。后日愈積愈厚。愈積愈久。日后子孫世代做官。源遠流長。若我今日不積。猶如祖宗攢下萬貫家財。到我手里。都消耗盡了。便沒子孫用的了。我在祖宗分上。也算不得好子孫。在我子孫分上。也叫不做好祖宗了。如何不急急行善。光前裕后。都在今日。都看今日一官也。
做官的人。若想到此身。或是星辰降下來。或是仙佛應下來。則此身自不肯輕。此官不可錯過。正宜盡心勉力。致君澤民。不負上天生我之意。若只知道做官享福。目前早已墮落。若說我是天生的福人。富貴是我該受享的。百姓是我管轄。我該役使他的。他該供應我的。如此話頭。誰去與他辨論。只是人生福報。也有限量。譬如那射箭的人。也有射到一百步。也有射到二百步三百步的。不論多少步數。到底箭要落地。到此田地。大家自見分曉。那行善的人。五更半夜。都是安穩的。到那回首時。都有好光景。那為不善的。人平時血氣用事。不信天地鬼神。直到后來手忙腳亂。血氣己盡。良心發現了。平日所做所為。一一現前。或自己首過。或央人救他。那日常所說馳騁過頭的話。一切都用不著了。卻也悔之晚矣。
當初宋朝王韶。是極有才干的人。他當初不合一念差了。要取那大功名。上了本。自己要去開邊疆。展地土。去收拾熙河一帶。也不知殺了多少人。他就做到安撫使的大官。他自己心上。到底覺有一點過意不去的處。一日到甘露寺去閑游。遇著那高人刁景純。他開口問那景純道。以王法殺人。可有罪過么。那刁景純說的好。汝也莫問有罪無罪。只要汝打得心頭下去。那王韶硬著口答道。打得過去。那刁景純又說。若打得心下過。便不來問我了。今來問我。還是打不過心下去。王韶便默默不語的去了。后來那王韶得病。只將兩手緊合著那兩眼。人叫他開了眼。他回說開不得的。眼前有無數沒頭沒腳的人。立在我眼前哩。這卻不是那收熙河時殺的怨鬼么。到此時候。良心發現。自己欺瞞不得。那從前硬口的話。都說不去了。卻不是大可懼的事。如何不急急行善。如何輕于行不善。
又有一種人。說如今做官。只要謀為的。好打點的。到自然有官做。那里管甚么行善不行善。此等言語。我也不與他辨白。只看天下人多少文章。好不中的。多少才干。好不能做官的。多少鉆謀營求。不得做官的。難道做官的。只憑謀為打點不成。又有多少老實頭。不會謀為營求的。也照樣做大官。又有多少不求官爵。一味只是行善的人。依舊做官。也至大位。并不曾見說某人是為善壞了官的。可見做官的。也不是單單靠著謀為打點的。還是祖宗積德。前世修來的。切莫錯了念頭。差了道路。前生修的。莫教今生壞了。祖宗積的。莫教我身耗了。星辰降來的。仙佛化來的。莫教此生墮落了。從生身上想一想。從子孫分上算一算。急急行善。切莫遲疑。趁我事權在手。努力發心。多多做些好事。落得名垂萬古。福滿人天。豈不稱大丈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