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雨露,至渥也,不能入陶穴而滋生;泉流,至澤也,不能越堤防而灌溉。何則?有隔之者也。是故善為政者,刑先于貴,后于賤;重于貴,輕于賤;密于貴,疎于賤;決于貴,假于賤。則刑約而能威。反是,則貴必市賤,賤必附貴。是刑者,交相為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澤乎?恩義之大莫如君臣,親臣為腹心,政臣為股肱,強臣為拇指,庶臣為毛發,戎臣為衣履。是以仁君之待其臣,安富同樂,疾病同戚,厚之至也。聲色不和,貧勞不恤,猶為亢而少恩,況加之以刑罰乎?此以待良臣也,若夫專利蔽主、狥私黨邪,是民之讎、國之賊也,若之何不刑!愛德為祥,愛殺人之人,斯為愛乎?忍德為兇,忍于殺人之人,斯為忍乎?刑不可為治也,而亦有時乎為之者,以刑狐鼠之官,以刑豺狼之官,而重以刑匿狐鼠養豺狼之官。國有常刑,有變刑。常刑者,律刑也,有司議之,人主不敢私;變刑者,雷霆之威也,英主神之,群臣不得與。常刑以齊小民,變刑以治元惡。元惡之臣多援要譽,其罪難見,察之而不得其罪,質之而不得其罪,速之獄而不得其罪,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德外無治,不言德而言刑者,猶醫之治寒疾也。不卻谷而飲藥,其人必危。疾愈,卻藥而反谷也不遠矣。
格君
明之諸帝,難與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剛敏之資,亦可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興獻王),雖為非禮,比于魯之郊禘則相遠矣,猶不失人子尊親之意焉。當時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竄可也。至于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嘗以此廢政。當時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視人之諫我者,皆殺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雖以嚴嵩之奸,已發其罪,猶愛而護之,蓋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奪如是。雖舜禹復生,且拒其言而不納,乃進諫者皆折以道學之恒言,固其所厭聞者也。其何能濟?何不上言曰:諸臣皆非陛下之修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修玄也。清靜者,道所居也,卻塵非清,無欲為清;獨處非靜,不擾為靜。日月照臨,氛霧無障,清之象也;深淵冥冥,喬岳安安,靜之體也。不清不靜,則神不存而氣僨,偏于所惡,偏于所嗜,是伐性之刃而敗道之賊也。黃帝之遺書,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棲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綿綿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則神可以御氣,氣可以養形,形不壞而長生矣。符箓丹藥,道之余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養其身,天子以天下為身,兼天下以養身。黃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于是總其兵師,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而滅之;蚩尤作亂,行不由義,虔毒民生,舉兵征之,禽蚩尤而誅之。當是之時,天下無害,百姓和樂,五谷豐熟,民人養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時不失其序,風雨不失其時,災害不生,嘉祥并至,麒麟來游,鳳鳥來止。于是上帝嘉之,以為不負所托,予之長齡而上仙焉。是豈有異術哉,清靜之所致也。陛下誠能學黃帝之道,居心玄漠,靜專純一,不以好惡擾其心,不以喜怒傷其體,上有黃帝之君,下必有風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于上,百官修職于下,兵革自強,遠人畏服,無為而天下大治,豈復有邊境之虞哉!臣聞真人者,逍遙物外,無求于人,不可強致者也。易曰“水流濕,火就燥”,言各從其類也。陛下誠能養心復性,群生并遂,是眞人之契也。無俟旁求,必駕[駕]羽來朝,指授修治之方矣。世宗聞是言也,必心悅之,可以伐其競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氣,而治理可徐進也。焉用矻矻戅言,使君臣之際至于兩傷哉?
莊烈良于世宗,亦可為之君也。繼位之始,罷太監鎭守及織造之使,專將率以責効,節儉以足國用,此人臣見功之時也。乃使之治兵而兵無用,使之治賦而用不足,盜宼日張,國勢日蹙。于是乃復用太監,橫征無義[藝],此其計無所出、知其不可而為之,誠可憫也!乃當日之臣,不諒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轉移之故,守詩書之恒訓,為無實之美言。第謂奄人不可用,加賦不可為,直言不可拒,雖有善用言者,將何以用之?此陳于太平無事之時,則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則為敝屣矣。當是之時,若有明達國事之人,謂溫體仁不可用,必舉孰可為相者;謂楊嗣昌不可用,必舉孰可執兵柄者;謂督鎮無人,必舉孰可以任將帥。其所舉之人,進而問其計,明如指掌,實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戰之場,朝受任而夕見功,則奸佞不攻而自去,橫征不諫而自止矣。我常無食,有可從之而游平涼者,友皆沮之,以為道遠難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愛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計也,旦夕無炊,妻子餓死,故不得已而為此行也。諸君誠能為我謀食,不坐困以至于死,雖勸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當日之進言于莊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煩懣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觀兩朝之臣,無誘君之術,無取信之實,無定亂之才,無致治之學,紛紛然攻權奸,謫橫政,彰君過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于身而煙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詩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雖忠直實,蜩螗沸羹也。是謂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后亡,亦與有咎矣。
任相
亡國之道有十焉:有法而無實,國亡;賞罰不中,國亡;用舍不明;國亡;左右譽之而褒顯,民安之而貶黜,國亡;百姓困窮,司牧不知,知而不為之所,國亡;百官好利而無恥,國亡;將帥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國亡;御將不得盡其能,國亡;不奴使宦寺,使與國政而號為內臣,國亡;金粟殫竭,不足以厚祿食,養戰士,國亡。此十亡者,明君或蹈之,不必暴亂如桀紂者也。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宮不嘗事之人,而環而伺之者百千輩,雖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于是佞以忠進,詐以誠進,其耳目逹于宮庭之隱,其推引藉于左右之口,其搖惑假于優人之諧言。使人君入其術者,且自以為聰明過人,無微不見也。于是虐民者以良薦,覆軍者以捷聞,功罪倒置,誅賞駭世。忠臣義士肝腦涂地,徒殺其身,而權臣賊閹竊旦夕之富貴,不知皮盡而毛無所附,且安然而自以為得計也。
莊烈皇帝,亦剛毅有為之君也,以藩王繼統,卽位之初,孤立無助,除滔天之大逆,朝廷晏然,不驚不變。憂勤十七年,無酒色之荒、晏游之樂,終于身死社稷。故老言之,至今流涕。是豈亡國之君哉!而卒至于亡者,何也?不知用人之方故也。當是之時,非無賢才也,袁崇煥以間誅,孫傳庭以迫敗,盧象升以嫉喪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將,國之寶也,不得盡其才而枉陷于死,使當日者有一張居正為之相,則間必不行,師出有時,嫉無所施,各盡其才,而明之天下猶可不至于亡。然而跡莊烈之所為,雖有居正不能用也。莊烈居高自是,舉事不當,委咎于人(如以議和殺陳新甲),無擇相之明。執國政者,皆朋黨之主,數舉數罷,易于敝帚。百職之任,何由得人乎!是以援私植黨,充于朝廷;傾人奪位,險于儀秦;將卒無忌,誅焚劫略,毒于盜賊;百姓畏兵如虎狼,望賊如湯武。迨乎季年,主慮瞀亂,無所適從;誅戮亟行,四方解體,而明遂不可為矣。
相者,君之貳也。宗廟所憑,社稷所賴,不可以輕為進退者也。譬之構屋,戶牖可以改作,丹堊可以數新,至于棟梁,則一成而不可易。古之為國者,得一賢相,必隆師保之禮,重宰衡之權,自宮中至于外朝,惟其所裁;自邦國至于邊陲,惟其所措。讒者誅之,毀者罪之,蓋大權不在,不可以有為也。國有賢相,法度不患不修,賞罰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毀譽不患至前,田賦不患不治,吏必尚廉,將必能逞,士必能死,府庫充盈,奴仆懾伏。彼十亡者,皆可無虞也。
然知人之識,自古為難。在叔世為尤難。叔世之人,矯情飾貌,矩行法言,驩兜可以為皋夔,盜跖可以為夷惠,猝難辨也。然則中才之主,烏能任相乎?人不易知,功則不可掩。譬之飲藥,一飲之而良,再飲之而效,三飲之而疾去者,必良醫也。一飲之而不良,再飲之而無效,三飲之而疾不去者,必庸醫也。人雖至愚,豈以疾去者為庸醫,以疾不去者為良醫哉?任相之道亦然,張居正之為相也,拜命之日,百官凜凜,各率其職,紀綱就理,朝廷肅然,其效固旦夕立見者也。為政十年,海內安寧,國富兵強。尤長于用人,籌邊料敵,如在目前。用曾省吾劉顯平都蠻之亂,用凌云翼平羅旁(羅定)之亂,并拓地數百里;用李成梁戚繼光委以北邊,遼左屢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馴治水而河淮無患。居正之功如是,雖有威權震主之嫌,較之嚴嵩,判若黑白矣。主雖至愚,未有以亂政為良相,以安社稷為奸相者也。然則任相之道,豈難能哉?顯帝之任居正也,畏之如嚴師,信之如筮龜,無言不從,無規不改,雖太甲成王有所不及。是以居正得以盡忠竭才,為所欲為,無不如意,可謂盛矣。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能用居正而不能保其終者,何也?居尊自高,恥于下人故也。顯帝當幼弱之時,童心尚存,血氣未剛,故憚于師傅,不敢為非。及其稍長,念先帝付托之重,又加之以賢母之訓,而元輔才大功高,倚為股肱,尚不敢失師保之禮。然以萬乘之尊,不得自專,而受挫于其臣,內懷忿悁,固已久矣。及居正死,念功之心不勝其含怒之心,于是削其官爵,暴其罪愆,流其族屬,至欲斲棺戮尸。始有明良之美,而終為桀紂之暴,君臣之際,反復如是,可不為寒心乎!使當日者居正尚存,勛勞日高,顯帝之齒漸長,四方無事,志氣驕盈,讒間得入,則居正覆巢之禍,不在身死之后矣。曷亦念手挈十歲之童子,坐之南面之上,奸亂不作,海內服從,澤洽中土,威暢四裔,使高帝之天下安于泰山,此誰之功與!是則據遼宮之罪小,安天下之功大,雖割江陵一縣以為封國,伐荊楚之良材以營宮室,未為過也。奈何身死之后,憾及骸骨,曾不得比于狗馬,此良臣謀士所為望國門而卻步者也。
迨乎莊烈之世,天下傾危,將相無人,乃追思昔功,官居正之子孫(張同敬)。人亦有言:往事則明,當事則昏。使居正當莊烈之世,舉以為相,朝受命而夕被誅矣,尚安望其有為哉?是故人君之患,莫大于自尊。自尊則無臣,無臣則無民,無民則為獨夫。干之上九曰:亢龍有悔。龍德旣亢,必有宇宙玄黃之戰,而開草昧之運矣。可不懼哉,可不戒哉!
善功
張居正位冠群臣,進為太師,天子不名,人臣之貴極于此矣。輔少主,進退百官,易置將帥,九邊戎事奉其諭書,凜于詔勅,人臣之權莫重于此矣。匡君進戒,節用豐財,百務修舉,海內安寜,命將征伐,所向成功,四裔畏服,邊境無虞,人臣之功莫大于此矣。登高則身危,衡重則權墜,物成則陰殺,必至之勢也。此伊尹之所不敢久居,周公之所遜而得免者也。況末世之君臣乎?使居正于斯,不矜其能,不伐其功,上褒其富國之功,則曰:此有司勤勞所致也,臣何功之有?上賞其命將克敵之功,則曰:此將率之略,士卒之力也,臣何功之有?百僚進規,則拜受而加謹焉;身被劾奏,則引以為罪而不辯焉;入閣議政,則推讓而不敢先焉;郎吏博録之屬見之,而禮有加焉;入朝則秉笏,如不勝也;侍側則鞠躬如待罪也。社稷已安,規模已立,求賢自代,歸老江陵,豈不善始善終哉!乃不知道此,位已極矣,猶恐人之不我屈;權已重矣,猶恐人之不我威;功已大矣,猶恐人之頌我者不至;時當退矣,猶固位而不能釋。主忿積于中,群怨結于下,其禍已成,不可復解。顯帝猶為能忍之主也,不然,不待遼宮一女子之訴,早以身死經毒、族無遺類矣。
是知居高乃所以自卑也,立威乃所以自侮也,好譽乃所以自毀也,求固乃所以自滅也。是故有為相之才,必有為相之學。使居正好學自修,不矜不伐,可以從伊周之后矣。
遠諫
臣不敢諫,雖諫不直,直亦不盡。君不納諫,雖納不從,從亦不改。當其世之臣,雖有伊尹周公之告,若不聞知;雖有龍逢比干之忠,徒殺其身。吾今有言于百世以上,訓百世以下之為君者,以代其臣之不敢直。誦吾之言,有不驚心喪魄、手戰股栗者,非君也。天下之大可恃乎,甲兵之多可恃乎?君惟不義無道于民,雖九州島為宅九川為防九山為阻,破之如椎雀卵也;雖盡荊蠻之金以為兵、盡畿省之籍以為卒,推之如蹶弱童也。昔者桀為不道,身死于三朡之國;紂為不道,身死于烈焰之中;太康不道,后羿逐之;厲王不道,國人流之。自夏以后,二十一代之失天下者,其禍類然也。跡其所以亡者,閹妾蠱志,權奸蔽聰,濫賞淫刑,善惡倒置,似亦庸君之常,未足大異。然有一于此,雖不卽亡,禍成于漸,不及其身,在其子孫。天命已去,臣叛人散,死亡奔流,如四君者,一朝為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