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中,高宗純皇帝第五次南巡,族父森時服官浙中,奉檄恭辦梨園雅樂。先期命下,即以重幣聘王夢樓編修文治塡造新劇九折,皆即地即景為之,曰《三農得澍》,曰《龍井茶謌》,曰《詳征冰繭》,曰《海宇謌恩》,曰《燈燃法界》,曰《葛嶺丹爐》,曰《仙醞延齡》,曰《瑞獻天臺》,曰《瀛波清宴》。選諸伶藝最佳者充之,在西湖行宮供奉。每演一折,先寫黃綾底本,恭呈御覽,輒蒙褒賞,賜予頻仍。今日重披法曲,猶仰見當年海宇乂安,民康物阜。古稀天子省方問俗,桑麻阡陌間與百姓同樂,一種雍熙氣象,為千古所希有,真盛典也。
紅樓夢工于言情,為小說家之別派,近時人艶稱之。其書前夢將殘,續以后夢,卷牘浩繁,頭緒紛瑣。吳洲仲云澗取而刪汰,并前后夢而一之,作曲四卷,始于原情,終于勘夢,共得五十六折。其中穿插之妙,能以白補曲所未及,使無罅漏,且借周瓊防海事,振以金鼓,俾不終場寂寞,尤得本地風光之法。惟以副凈扮鳳姐,丑扮襲人,老旦扮史湘云,腳色不甚相稱耳。近日荊石山民亦塡有《紅樓夢》散套,題止《歸省》、《葬花》、《警曲》、《擬題》、《聽秋》、《劍會》、《聯句》、《癡誄》、《顰誕》、《寄情》、《走﹡魔》、《禪訂》、《焚稿》、《冥升》、《訴愁》、《覺夢》十六折而巳,其實此書中亦究惟此十余事言之有味耳。其曲情亦凄婉動人,非深于《四夢》者不能也。
番禺令仲拓庵振履卸事后,寓省垣,作《雙鴛祠》八折,即別駕李亦珊事也。起伏頓挫,步武井然,惜點譜一折,人手太閑,《謌賽》一折,收場太重。通體八出,雜劇則太多,傳奇又太少,古今曲家無此例也。
金陵張漱石《懷沙記》,依《史記屈原列傳》而作,文詞光怪。全部楚詞,隱括言下。《著騷》、《大指》、《天問》、《山鬼》、《沉淵》、《魂游》等折,皆穿貫本書而成,洵曲海中巨觀也。惟尤西堂《讀離騷》不然,不屑屑模文范義,通其意而肆言之,陸離斑駁,不可名狀,至云:“便百千年難打破悶乾坤,只兩三行怎吊盡愁天下!”發千古不平于嬉笑怒罵中,悲壯淋漓,包以大氣,與懷沙立意不同,然固異曲同工也。
漱石又有《玉獅墜》,設想甚奇。其《毀奩》一折,如蟻穿九曲,愈折愈深。如云:“你要我無瑕體自比玉潔,便河東吼不迭 豈真有竹杖為龍,那便捷似鳥成鳧,沒些差別,負的我騰空飛越,管籠禽脫離羈紲 怕終做不分玉石焚身烈,提掇向樓前墜也!”一玉獅耳,想出如許情緒,第一猜教其守貞,二猜可以因而脫禍,三猜默示以狗身,魯公書筆,力透紙背矣。
錢唐夏惺齋綸作六種傳奇。其《南陽樂》一種,合三分為一統,尤稱快筆。雖無中生有、一時游戲之言,而按之直道之公,有心人未有不拊掌呼快者。第三折,誅司馬師,一快也;第四折,武侯命﹡燈倍明,二快也;第八折,病體全安,三快也;第九析,將星燦爛,四快也;十五折,子午谷進兵,偏獲奇勝,五快也;十六折,殺司馬昭,六快也;擒司馬懿,七快也;十七折,曹丕就擒,八快也;殺華歆,九快也;十八折,掘曹操疑冢,十快也;二十二折,誅黃皓,十一快也;二十五折,陸伯言自裁,十二快也;孫權投降,十三快也;孫夫人歸國,十四快也;三十折,功成歸里,十五快也;三十二折,北地受禪,十六快也。立言要快人心,惺齋此曲,獨得之矣。
惺齋作曲,皆意主懲勸,常舉忠、孝、節、義,各撰一種。以《無瑕璧》言君臣,教忠也;以《杏花村》言父子,教孝也;以《瑞筠圖》言夫婦,教節也;以《廣寒梯》言師友,教義也;以《花萼吟》言兄弟,教弟也。事切情真,可謌可泣。婦人孺子,觸目驚心。洵有功世道之文哉!
李笠翁云:“湯若士之《牡丹亭》、《邯鄲夢》傳奇得以盛傳于世,吳石渠之《綠牡丹》、《畫中人》得以偶登于場,皆才人徼幸之事,非文至必傳之理也。”語見所著《閑情偶寄》。石渠才情綺麗,撰曲四種,甚為藝林所稱。笠翁引與玉茗并論,不為無見。
笠翁十種,曲、白俱近平妥。行世已久,姑免置喙。近人惟綿州李太史調元最深喜之,謂“如景星慶云,先觀為快”,家居時常令謌伶搬演為樂。其第十種名比目魚,有自題詩云:“邇來節義頗荒唐,盡把宣淫罪戲場。思借戲場維節義,系鈴人授解鈴方。”太史謂:“讀是詩,方知其繡曲心苦。”蓋通十種中,命意結穴在此也。客有笑其偏嗜笠翁曲者,太史嘗誦此詩答之。﹡笠翁以《琵琶》五娘千里尋夫,只身無伴,因作一折補之,添出一人為伴侶,不知男女千里同途,此中更形曖昧。是蓋矯《琵琶》之弊,而失之過;且必執今之關目以論元曲,則有改不勝改者矣。笠翁痛詆南西廂,其論誠正;至欲作《北琵琶》以補則誠之末逮,未免自信太過,毋論其才不及元人,即使能之,亦殊覺多此一事也。
石渠四種中,以《綠牡丹》為最,《療妬羹》、《畫中人》次之。《療妬羹題曲》一折,逼真牡丹亭。如云:“一任你拍斷紅牙,拍斷紅牙,吹酸碧管,可賺得淚紛沾袖,總不如《牡丹亭》一聲《河滿》便潛然。”“四壁如秋,半響好迷留,是那般憨愛,那些癆瘦。只見幾陣陰風涼到骨,想又是梅月下俏魂游。天那!若都許死后自尋佳耦,豈惜留薄命,活作羈囚!”此等曲情,置之還魂記中,幾無復可辨。《西園記》,亦石渠四種之一也。末道場一折,車遮韻,純用入聲,尖刻流利,允稱神技。
《旗亭記》作王之渙狀元及第,語雖荒唐,亦快人心之論也。沈歸愚尚書題詞,云:“特為才人吐奇氣,鹓鶵卑伏忽飛騫。科名一準方千例,地下何妨中狀元。”按:《琵琶記》以蔡邕為狀元,彼時原無此名,故令閱者為之絕倒。唐時雖已有狀元之名,其實授官始于宋代,初階不過劍判、廷評,歷俸既深,然后入館承制,馴至宰執,非若今之狀元,甫經釋褐,即踐清華如登仙,為科名之冠也。然則唐之狀元,于之渙何關輕重 作是曲者,亦如尤西堂之扮李白登科,徒為多事矣。顧青蓮不必登科,而以玉環考試,則不妨作第一人想,若“黃河遠上”之詞,雙鬟久具雋眼,又何論﹡之渙之狀元不狀元乎
《燕子箋》一曲,鸞交兩美,燕合雙妹,設景生情,具征巧思;春燈謎之十錯認,亦似有悔過之意,隱然露于楮墨外。然其人既已得罪名教,即使《陽春白雪》,亦等諸彼哉之例,置而不論可矣,況其文章之未必能醉人心腑耶!
《蜀鵑啼》,蘇州邱園為成都令吳志衍作也。志衍為梅村之兄,攜家之任,由滇人蜀,值北都城陷,西土淪亡,全家死之,邱故撰是劇。尤西堂跋所謂:“爰有邱生,聞之累息。問弱弟之奔喪,傷心唳煅;吊孤臣而流涕,染血啼鵑”者也。梅村詩《觀蜀鵑啼劇有感》云:“紅豆花開聲宛轉,綠楊枝動舞婆娑。不堪唱徹關山調,血污游魂可奈何!”其詞之感人故深矣。
錢唐洪昉思升撰長生殿,為千百年來曲中巨擘。以絕好題目,作絕大文章,學人、才人,一齊俯首。自有此曲,毋論驚鴻、彩毫空慚形穢,即白仁甫秋夜梧桐雨亦不能穩占元人詞壇一席矣。如定情、絮閣、窺浴、密誓數折,俱能細針密線,觸緒生情,然以細意熨貼為之,猶可勉強學步;讀至彈詞第六、七、八、九轉,鐵撥銅琶,悲涼慷慨,字字傾珠落玉而出,雖鐵石人不能為之斷腸,為之下淚!筆墨之妙,其感人一至于此,真觀止矣!
梧桐雨與長生殿亦互有工拙處。長生殿按長恨謌傳為之,刪去幾許穢穢跡;梧桐雨竟公然出自祿山之口。《長生殿驚變》折,于深宮歡燕之時,突作國忠直人,草草數語,便爾啟行,事雖急遽,斷﹡不至是;梧桐雨則中間用一李林甫得報、轉奏,始而議戰,戰既不能而后定計幸蜀,層次井然不紊。
《梧桐雨》第一折【醉中天】云:“我把你半亸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扣玉扃,悄悄回廊靜,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第二折【普天樂】云:“更那堪浐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第三折【殿前歡】云:“是他朵嬌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鬧荒荒亡國禍根芽!再不將曲彎彎遠山眉兒晝,亂松松云鬢堆鴉。怎下的磣磕磕馬蹄兒臉上踏,則將細裊裊咽喉掐,早把條長攙攙素白練安排下。他那裹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獨力難加。”數曲力重千鈞,亦非《長生殿》可及。
《長生殿》至今,百余年來,歌場、舞榭,流播如新。每當酒闌燈灺之時,觀者如至玉帝所聽奏鈞天法曲,在玉樹、金蟬之外,不獨趙秋谷之“斷送功名到白頭”也。然俗伶搬演,率多改節,聲韻因以參差,雖有周郎,亦當掩耳而過。近日古吳馮云章起鳳撰為《吟香堂曲譜》,以縹緲之音,度娟麗之語,迎頭拍字,按板隨腔,尤稱善本。且其宮調、字音,多加考訂,毫無遺漏,謂之《長生殿》第一功臣,可也。石太史輟玉為之序云:“謂非嬴女吹簫,馮夷擊鼓,不能使笑者解頤,泣者俯首,”如是信然。
《桃花扇》筆意疎爽,寫南朝人物,字字繪影繪聲。至文詞之妙,其艶處似臨風桃蕊,其哀處似著雨﹡梨花,固是一畤杰構。然就中亦有未愜人意者:福王三大罪、五不可之議,倡自周鑣、雷演祚,今阻奸折竟出自史閣部,則與《設朝》折大相徑庭,使觀者直疑閣部之首鼠兩端矣。且既以《媚座》為二十一折矣,復如入《孤吟》一折,其詞義猶之“家門大意”,是為蛇足,總屬閑文。至若曲中詞調,伶人任意刪改,亦斯文一大恨事。然未有先慮其刪改,而特于作曲時為俗伶豫留地步者。今《桃花扇》長者七八曲,其少世四五曲,未免故走易路;又以左右部分正、間、合、潤四色,以奇偶部分中、戾、余、煞四氣,以總部分經、緯二星,毋論有曲以來,萬無此例,即謂自我作古,亦殊覺淡然無味,不知何所見而云也。(然琴川《鶴歸來》曲首折《發端》、末折《收場》,似仿《桃花扇》為之,不特從來院本所未有,亦院本所不必有也。)
《桃花扇》以《余韻》折作結,曲終人杳,江上峯青,留有余不盡之意于煙波縹緲間,脫盡團圓俗套。乃顧天石改作《南桃花扇》,使生旦當場團圓,雖其排場可快一時之耳目,然較之原作,孰劣孰優,識者自能辨之。
《石榴記》,如皋黃瘦石振作也,詞白都有可觀。神感諸折,暗以《牡丹亭》作譜子;至夢圓折,則明白落玉茗窠臼。顧其自然情韻,即未必青出于藍,而模山范水,庶幾亦步亦趨也。
陽羨萬紅友樹寢食元人,深入堂奧,得其神髓,故其曲音節嘹喨,正襯分明。吳雪舫稱為六十年第一手,信知言也。生平所作甚富,如《錦塵帆》、《十串珠》、《黃金甕》、《金神鳳》、《資齊鑒》、《珊瑚球》、《舞﹡霓裳》、《藐姑仙》、《青銭賺》、《焚書鬧》、《罵東風》、《三茅宴》、《玉山庵》等作,幾于汗牛充棟。而稿多散失不存,今世合刻者,《空青石》、《念八翻》、《風流棒》,《稱擁艶三種》而巳。紅友為吳石渠之甥,論者謂其淵源有自,其實平心論之:粲花三種,情致有余,而豪宕不足;紅友如天馬行空,別出機杼。宗旨固不同也。
紅友關目,于極細極碎處皆能穿插照應,一字不肯虛下,有匣劍帷燈之妙也。曲調于極閑極冷處,皆能細斟密酌,一句不輕放過,有大含細人之妙也。非龍梭、鳳杼,能令天衣無縫乎
紅友之論曰:“曲有音,有情,有理。不通乎音,弗能歌;不通乎情,弗能作;理則貫乎管與情之間,可以意領不可以言宣。悟此,則如破竹、建瓴,否則終隔一膜也。”今觀所著,莊而不腐,奇而不詭,艶而不淫,戲而不虐,而且宮律諧協,字義明晰,尤為慣家能事。情、理、音三字,亦惟紅友庶乎盡之。
蔣心余太史士銓九種曲,吐屬清婉,自是詩人本色。不以矜才、使氣為能,故近數十年作者,亦無以尚之。其至離奇變幻者,莫如《臨川夢》,竟使若士先生身入夢境,與四夢中人一一相見。請君入甕,想入非非;娓娓清言,猶余技也。《桂林霜》、《一片石》、《第二碑》、《冬青樹》四種,皆有功名敎之言。
忠魂、烈魄,一人腕中,覺滿紙颯颯,尚余生氣。《香祖樓》、《空谷香》兩種,于同中見異,最難下筆。葢夢蘭與淑蘭皆淑女也,孫虎與李蚓皆繼父也,吳公子與扈將軍皆樊籠也,紅絲、高駕皆介﹡紹也,成君、裴畹皆故人也,且小婦皆薄命而大婦皆賢淑也,使出自俗筆,難免雷同,乃合觀兩劇,非惟不犯重復,且各極其錯綜變化之妙,故稱神技。《四弦秋》因《青衫記》之陋,特創新編,順次成章,不加渲染,而情詞凄切,言足感人,幾令讀者盡如江州司馬之淚濕青衫也。《雪中人》一劇,寫吳六奇,頰上添毫,栩栩欲活;以花交折結束通部,更見匠心獨巧。心余強袁子才觀其所撰曲,曰:“先生只當小病一場,寵賜披覽。”袁不得已,觀之。次日,問:“可有得意處否 ”袁曰:“‘任爾忒聰明,猜不出天情性’,惟兩語極佳耳。”心余笑曰:“畢竟先生是詩人,非曲客。‘造物豈憑翻覆手,窺天難用揣摩心。’此商寶意《聞雷詩》,為子曲之藍本也。”
乾隆十六年,恭逢皇太后萬壽,江西紳民遠祝純嘏雜劇四種,亦心余手編。第一種曰《康衢樂》,第二種曰《讱利天》,第三種曰《長生箓》,第四種曰《升平瑞》。征引宏富,巧切絕倫,倘使登之明堂,定為承平雅奏,不僅里巷風謠已也。
吳糓人先生詞學,近時人不多觀,病除凡響,壁壘一新。集中南北曲數套,妙墨淋漓,幾欲與元人爭席。所作《漁家傲》樂府,詞壇、藝苑,交口稱之。其自序云:“余游富春之渚,經七里之灘。萬竹光中,斜陽曬網;一波折處,細雨施罛。緬懷高寄之蹤,指點歸耕之處,徑路或迷于黃葉,人家全在乎翠微,弄水相思,尋煙欲問,臺高百尺,其釣維何 祠閱千秋,伊人宛在。祗覺風流之足慕,敢辭水調之難工,恣我楮毫,被之弦索,演逸民之列傳,寫漁父之家風,人將讀之而解﹡頤,吾亦因之而寄傲也。”
錢竹初明府,亦工音律,所著《鸚鵡媒》、《乞食圖》二種,不及心余之爽豁,心余亦不及其清麗也。曲中佳句,如:“只恐半腔愁,都被春風吹破。”又:“若不是嫦娥流彩,怎牽將對月顏開。難比說書生稔色,他往常間抬眼不輕抬。”又:“則這簾外幽禽,還喚的俺俏書生夢兒遠。”又:“這羞態能禁架,玉容淺霞,早則是消盡溫存憐煞他。”又:“你人前只管嬌眠罷,休問俺云蹤那答,則這一幅花枝可也障的咱。”(以上《鸚鵡媒》。)“婚姻簿料來夢幻,骨肉恩如何割忍,除非是歸來環佩,認我夜深魂。”又:“怎知他水邊梅影窺愁破,還有俺門畔桃花望眼多,些兒個,一樣的毫端知己,嵌人心窩。”(以上《乞食圖》。)
《西樓記》為姑蘇袁鳧公白賓作。于叔夜者,鳧公托名也。(按:宋牧仲《筠廍偶筆》云:“袁籜庵以《西樓》傳奇得名。”《蘇州府志》云:“袁于令,字令昭,號籜庵。”《堯峯文鈔》:“袁褒曾孫于令,官荊州知府。”《吳梅村集》有《贈荊州守袁大玉詩》四首,云:“詞客開元擅威名。”又云:“彈絲法曲《楚江情》。”然則《西樓》作于籜庵。于叔夜者,以名為姓耳。鳧公之稱,僅見近人詩話。)鳧公短身、赤鼻,長于詞曲。穆素微不過中人之姿,面微麻,性耽筆墨。故兩人交好,為趙萊所忌,因假趙不將以刺之。此康熙中年事,王子堅先生猶得親見。所云絕代佳人者,妄也。(按:《艮齋雜說》:“籜庵守荊州,謁某道,卒然問曰:‘聞貴府有三聲。’謂棋聲、牌聲、曲聲也。袁徐應曰:‘下官聞公亦有三聲。’道詰之,曰:‘算盤聲、天平聲、板子聲。”袁竟以此罷官。”又按:順治十年三月,湖廣撫臣題參袁于令等官十五員侵盜錢糧。據﹡此,則《西樓》之作當在奪職以后。)其同邑人龍子猶有復位本,多所刪節,較六十種曲所刻尚覺簡富。《楚江情》一闋,原乏佳處,其膾炙人口,實所不解。
筠廊偶筆載:“籜庵與人談及西樓記,輒有喜色。一日,出飲歸,月下肩與過一大姓門,其家方燕賓,演《霸王夜宴》。輿人云:‘如此良夜,何不唱“繡戶傳嬌語”,乃演《千金記》耶!’籜庵聞之,狂喜,幾至墜輿。”吳之紀《春日袁荊州過訪百花洲口占二絕》云:“契闊經今兩白頭,建牙吹角古荊州。東山嘯詠《西樓夢》,故國重逢話昔游。一曲方成傳樂府,十千隨到付纏頭。當時記得輕分手,王粲高樓鸚鵡洲。”《西樓記》為一時所重如此。
龍氏有《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新灌園》、《酒家傭》、《女丈夫》、《量江記》、《精忠旗》、《雙雄記》、《萬事足》、《蘿磊記》、《灑雪堂》、《楚江情》(即《西樓記》),皆取近時名曲,再加刪訂而成,頗稱善本。
《嗚鳳記》《河套》一折,膾炙人口;然白內多用駢儷之體,頗礙優伶搬演。上場純用小詞,亦新耳目;但多改用古人名作為之,大雅所弗尚也。至《爭寵》一折,赤肚子不上場,只用道童答應,省卻許多頭緒。在俗手必于末折作神仙示現報應,又多一番結束矣。
集牌名成曲,最難自然。《明珠記》《煎茶》折【長相思】云:“念奴嬌,歸國遙,為憶王孫心轉焦,楚江秋色饒。月兒高,燭影搖,為憶秦娥夢轉迢,漢宮春信悄。”運用自然情致。《春蕪記》《阻遇》折偶一為之,頗覺新異。至《鳴鳳》之狀子、《精忠》之頭,雖皆集曲名而成,然支離牽扯,不足數矣。﹡
《玉茗四夢》,《牡丹亭》最佳,《邯鄲》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釵》則強弩之末耳。
《南柯》《情著》一折,以《法華普門品》入曲,毫無勉強,毫無遺漏,可稱杰構。末折絕好收束排場處,復盡情極態,全曲當以此為冠冕也。
《牡丹亭》對宋人說《大明律》,《春蕪記》楚國王二竟有“不怕府縣三司作”之句,作者故為此不通語,駭人聞聽;然插科打諢,正自有趣,可以令人捧腹,不妨略一見之。至若元人雜劇,凡駕唱多自稱廟謚,如漢某帝、唐某宗之稱,真堪噴飯矣。
《琴心記》《榮返》折紅衲襖曲“捕魚翁錯認酒家敲”,又“怎許詩人帶月敲”,一曲兩用敲韻。《明珠記》《禁怨》折,一曲兩用“怨”韻,《荊釵》《堂試》折,亦一曲兩用“錢”韻。
明曲出目多四字,國朝多二字。惟《東郭記》皆用《孟子》語為之;《玉鏡臺》則或二字,或三四字,參差不一,蓋變例也。
《懷香記》《佳會》折,全落《西廂》窠臼。而《解袍歡》、《山桃紅》數曲,在旁眼偷窺,寫得歡情如許美滿,較十二紅正不啻青出于藍而過于藍。余嘗謂:“小姐多豐采,君瑞濟川才”,為元曲中之最庸惡陋劣著,緣落想便俗故也。
《紫釵記》最得手處,在《觀燈》時即出黃衫客,下文《劍合》自不覺突,而中《借馬》折避卻不出,便有草蛇灰線之妙。稍可議者:既有《門楣絮別矣》,接下《折柳陽關》,便多重迭,且墮惡套;而《款檄》折兩使臣皆﹡不上場,亦屬草率。
《金雀記》苦無丑、凈,至強以左太沖、張孟陽當之,亦不善挪虛步,閱之輒不滿人意。
《荊釵》曲白都近自然,惟《赴試》折家國離情,路上自不必向朋輩喁喁緒語,且末、凈合唱“蒙囑咐,牢記取,教我成名先寄數行書”,又居然與王十朋心事關照,殊嫌著相。《焚香記》《寄書》折,關目與《荊釵記》大段雷同。金員外潛隨來東,孫汝權亦下第留京,一同也;賣登科錄人寄書,承局亦寄書,二同也;同歸寓所寫書,同調開肆中飲酒,同私開書包,同改寫休書,無之不同,當是有意剿襲而為之。
曲有覆述上文,仍襲用前曲,如《西廂》之《鎖南枝》,《焚香》之《玉交枝》,皆不復增減一字。
《浣沙記》第十三折之《虞美人》、第十五折之《浪淘沙引》,皆竊古人名詞,改易數字。雖與本曲情節相同,按之原詞,究多勉強。其十三折《羈囚石室》,以間一曲篇一日,關目尤欠分明也。
《雙珠記》通部細針密線,其穿穴照應處,如天衣無縫,具見巧思。惟每人開口,多用駢白,頭面雷同,且中有末盡合口吻者,乃為美玉之玷。
《明珠記》《別母》折老旦曲云:“正憶情人在綱籠,又傷嬌女去漂篷。”情人二字,施之白頭兩老,稱謂甚怪。作曲者偶然失檢,便予人可擬,可見此道,一字不容茍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