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曲話
- 梁廷枬
- 5277字
- 2015-12-26 15:48:13
《漢宮秋》【混江龍】云:“料必他珠簾不掛,望昭陽一步一天涯。疑了些無風竹影,恨了些有月窗紗。他每見弦管聲中巡玉輦,恰便似斗牛星畔盼浮槎。是誰人偷彈一曲,寫出嗟呀。莫便要忙傳圣旨,報與他家,我則怕乍蒙恩把不定心兒怕。驚起宮槐宿鳥,庭樹棲鴉。”又【賺煞】云:“你是必悄聲兒接駕,我則怕六宮人攀例撥琶琶。”寫景,寫情,當行出色,元曲中第一義也。中有可議者:尚書勸元帝以昭君和番,駕唱云:“怎下的教他環佩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 ”明妃死于北漠,其葬地生草,后人因以“青冢”名之。未出塞時,安得有此二字 且其第三折昭君跳死黑龍江,番王明云:“就葬此江邊,號為‘青冢’者。”此白又與曲自相矛盾矣。
以白引起曲文,曲所未盡,以白補之,此作曲園密處,元人百種多未見及。《金錢記》第三折韓飛卿占卦白中,連篇累牘,接下【紅繡鞋】一曲,并未照應一字。后人每事勝前人,即此一節已然矣。《還魂記》云:“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這湖山石邊。”通曲已膾炙人口,而不知實以喬夢符《金錢記》“我見他恰行這牡丹亭,又轉過芍藥圃薔薇后”數語為藍本也。
關漢卿《玉鏡臺》,溫嶠上場,自【點絳唇】接下七曲,只將古今得志不得志兩種人鋪敘繁衍,與本事沒半點關照,徒覺滿紙浮詞,令人生厭耳。律以曲法,則入手處須于泛敘之中,略露求凰之意,下文情歆彼美,計賺婚姻,文義方成一串;否則突如其來,閱之者又增一番錯愕也。《荊》、《劉》、《拜》、《殺》,曲文俚俗不堪。《殺狗記》尤惡劣之甚者,以其法律尚近古,故曲譜多引之。元無名氏有《殺狗勸夫》雜劇,四折中已覺鋪敘費力,況伸為全部,無怪其一覽無余味也。
吳昌齡《風花雪月》一劇,雅馴中饒有韻致,吐屬亦清和婉約。帶白能使上下串連,一無滲漏;布局排場,更能濃淡疎密相間而出。在元人雜劇中,最為全璧,洵不多觀也。
《繡繻記》傳奇、《曲江池》雜劇,皆鄭元和、李亞仙事也。元和之父曰鄭公弼,為洛陽府尹;《繡繻記》作鄭儋,為常州刺史:各不相符。《曲江》之張千,即《繡繻》之來興。《曲江》以元和授官縣令,不肯遽認其父;《繡繻》則謂以狀元出參成都軍事,父子萍逢。兩劇雖屬冰炭,要于曲義無關。惟亞仙刺目勸學一事,《繡繻》極意寫出,《曲江》概不敘入,似乎疎密判然。第雜劇限于四折,且正名以“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為題,似此閑筆,亦可無庸煩縷也。
鄭廷玉作《楚昭公》雜劇,第一、二折,曲詞平易,尚無大出色處;至昭公送申包胥乞師秦國,云:“你去后,我夜夢到明,明憂到晚。若是那秦公子將卿傲慢,你則索將火性兒全然都放坦,是必休便冒瀆容顏。”數語已暗逗起七日哭庭之意。第三折以下,則字字珠璣,言言玉屑。自尾倒嘗,漸入佳境。論者謂“元人雜劇至第四折為強弩之末”,未盡然也。
言情之作,貴在含蓄不露,意到即止。其立言,尤貴雅而忌俗。然所謂雅者,固非浮詞取厭之謂。此中原有語妙,非深入堂奧者不知也。元人每作傷春語,必極情極態而出。白仁甫《墻頭馬上》云:“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 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流落的男游別郡,躭閣的女怨深閨。”偶爾思春,出語那便如許淺露。況此時尚未兩相期遇,不過春情偶動相思之意,并未實著誰人,則“男游別郡”語,究竟一無所指。至云:“休道是轉星眸上下窺,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此時四目相覷,閨女子公然作此種語,更屬無狀。大抵如此等類,確為元曲通病,不能止摘一人一曲而索其瑕也。
其【鵲踏枝】一曲云:“怎肯道負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也綠暗紅稀。九十春光如過隙,怕春歸又早春歸。”如此,則情在意中,意在言外,含蓄不盡,斯為妙諦。惜其全篇不稱也。
元人雜劇多演呂仙度世事,疊見重出,頭面強半雷同。馬致遠之《岳陽樓》,即谷子敬之《城南柳》,不惟事跡相似,即其中關目、線索,亦大同小異,彼此可以移換。其第四折,必于省悞之后,作列仙出場,現身指點,因將羣仙名籍,數說一過,此岳伯川之《鐵拐李》、范子安之《竹葉舟》諸劇皆然,非獨《岳陽樓》、《城南柳》兩種也。《岳陽樓》【水仙子】云:“這一個是漢鍾離現掌著羣仙箓,這一個是鐵拐李發亂梳,這一個是藍采和板撤云陽木,這一個是張果老趙州橋倒騎驢,這一個是徐神翁身背著葫蘆,這一個是韓湘子——韓愈的親侄,這一個是曹國舅——宋朝的眷屬;則我是呂純陽,愛打的簡子、愚鼓。”《城南柳》【水仙子】云:“這個是攜一條鐵拐入仙鄉,這個是袖三卷金書出建章,這個是敲數聲檀板游方丈,這個是倒騎驢登上蒼,這個是提笊籬不認椒房,這個是背葫蘆的神通大,這個是種牡丹的名姓香;貧道因度柳呵,道號純陽。”《鐵拐李》【二煞】云:“漢鍾離有正一心,呂洞賓有貫世才,張四郎、曹國舅神通大,藍采和拍板云端裹響,韓湘子仙花臘月裹開,張果老驢兒快;我訪七真、游海島,隨八仙、赴蓬萊。”《竹葉舟》【十二月】云:“這一個倒騎驢疾如下坡,這一個吹鐵笛韻美聲和,這一個貌娉婷笊籬手把,這一個 蓬松鐵拐橫拖,這一個藍關前將文公度脫,這一個綠羅衫拍板高歌。”又【堯民歌】云:“這一個是雙丫髻,常吃的醉顏酡;則俺曾夢黃梁一晌滾湯鍋,覺來時蚤五十載闇消磨,纔知道呂純陽是俺正非他。”
湯若士《邯鄲夢》末折《合仙》,俗呼為“八仙度盧”,為一部之總匯,排場大有可觀,而不知實從元曲學步,一經指摘,則數見者不鮮矣。【混江龍】云:“一個漢鍾離雙丫髻蒼顏道扮,一個曹國舅八采眉象簡朝紳,一個韓湘子棄舉業儒門子弟,一個藍采和他是個打院本樂戶官身,一個拄鐵拐的李孔目又帶些殘疾,一個荷飯笊何仙姑挫過了殘春,眼睜著張果老把眉毛褪。”通曲與元人雜劇相似。然以元人作曲,尚且轉相沿冀,則若士之偶爾從同者,抑無足詆譏矣。
唐李泌《枕中記》:開元十九年,呂翁經邯鄲道上,以枕授盧生,使于夢中歷盡榮適,醒后旅主人蒸黃粱未熟,生憮然悟,拜謝而去。若士本此,演為《邯鄲記》,其中層折,一依《枕中記》所載而稍潤色之。馬致遠《黃梁夢》乃作漢鍾離度脫呂公,一夢十八年黃梁未熟,豈漠鍾離度呂而呂復度盧,皆此邯鄲道耶 抑統是一事,而元人所演為空中樓閣耶 范子安《竹葉舟》亦作呂仙自云:“偶然間經過邯鄲,逢師點化,黃梁醒后,因此上把塵心一筆都勾。”據此,則元人多主度呂一說,非致遠所獨創矣。
予幼時戲作《了緣記》,有云:“聲喚不如歸,恰似孤燈枕畔、寒風窗裹,怯聽子規啼。”有曲客見之,笑曰:“是必從尤展成《鈞天樂》‘教我琵琶怎抱,行不得也哥哥’句脫化來也。”不知此等句法,元曲中已先有之。石君寶《秋胡戲妻》雜劇云:“你待要諧比翼,你也曾聽杜宇 他那裹口口聲聲,攛掇先生不如歸去。”鄭德輝《倩女離魂》云:“只聽的花外杜鵑聲,催起歸程。”此在元曲,偶一見之,尚覺新巧動人;近時人則多解為此,反索然矣。
元曲多有以本人名姓直入句中,讀之愈覺情文真切者。然亦止可一部中偶爾一用,多則易傷俚俗。
如武漢臣之《玉壺春》云:“愿你個李素蘭常風韻,則這個玉壺生永結緣。”又云:“則這個玉壺生更和這素蘭女,則索告你個柳青娘。”又云:“這的是玉壺生小調章。”又云:“玉壺生拜辭了素蘭香。”一劇中凡數見,固不如其已也。
《四書》語入曲,最難巧切,最難自然,惟元人每喜為之。《西廂》“仁者能仁”等語,固屬大謬不倫,馬致遠《薦福碑》云:“我猶自不改其樂,后來便為官也富而無驕。”又云:“誰似晏平仲善與人交。”又云:“誰肯學有朋自遠方來。”又云:“想吾豈匏瓜也哉。”又云:“無錢的子張學干祿。”又云:“又不會巧言令色。”鄭德輝《 梅香》云:“他文質彬彬才有余,和俺這相府潭潭德不孤,更怕甚文不在茲乎。”又云:“留心在九大經,吾日三省。”又云:“早掙個束帶立于朝。”尚仲賢《單鞭奪 》云:“尉遲恭威而不猛。”以上等語,幾成笨伯矣。
《薦福碑》云:“如今這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了癡呆福,越胡涂越有了胡涂富。則這有銀的陶令不休官,無錢的子張學干祿。”此雖憤時嫉俗之言,然言之最為痛快。讀至此,不泣數行下者,幾希矣。
《倩女離魂》,通劇中無甚出色,在元曲可列中等。惟末折【喜遷鶯】云:“據才郎心性,莫不是向天公買撥來的聰明 ”二語靈心慧舌,其妙無對,較之“小姐多豐采,君瑞濟川才”,真霄壤矣。
喬孟符《揚州夢》有【那咤令】云:“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須瘦;云無心,云也生愁。”張壽卿《紅梨花》【一煞】云:“你休愁我衾寒、枕剩、人孤另,我則怕你酒醒、燈昏、夢不成。”皆一劇中之警句也。
今人每一曲中疊用一字為韻腳,其法亦本元人。《揚州夢》【那咤令】云:“倒金缾鳳頭,捧瓊漿玉甌;蹴金蓮鳳頭,并凌波玉鉤;整金釵鳳頭,露春纖玉手。”《氣英布》【那咤令】云:“咱道你這三對面先生來瞰我,那裹是八拜交仁兄來訪我,多應是兩賴子隨何來說我。”《薦福碑》【叨叨令】云:“往常我青燈黃卷學王道,刬地來紅塵紫陌尋東道,如今十個九個人都道,都道是七月八月長安道。”
《 梅香》【混江龍】云:“孔安國傳《中庸》、《語》、《孟》,馬融集《春秋》祖述著左丘明,演《周易》關西夫子,治《尚書》魯國伏生,校《禮記》舛訛揚子云,作《毛詩箋注》鄭康成:無過是闡大道發揚中正,紀善言答問詳明。”元人曲詞,每多腐語,如此等類,直是一幅策論,豈復成聲律耶!又況其出自閨閣兒女之口也
《灰闌記》、《留鞋記》、《蝴蝶夢》、《神奴兒》、《生金閣》等劇,皆演宋包待制開封府公案故事,賓白大半從同;而《神奴兒》、《生金閣》兩種,第四折魂子上場,依樣葫蘆,略無差別。相傳謂扮演者臨時添造,信然。《漁樵記》劇劉二公之于朱買臣,《王粲登樓》劇蔡邕之于王粲,《舉案齊眉》劇孟從叔之于梁鴻,《凍蘇秦》劇張儀之于蘇秦,皆先故待以不情,而暗中假手他人以資助之,使其銳意進取;及至貴顯,不肯相認,然后旁觀者為說明就裹:不特劇中賓白同一板印,即曲文命意遣詞,亦幾如合掌,此又作曲者之故尚雷同,而非獨扮演者之臨時取辦也。
《 梅香》如一本《小西廂》,前后關目、插科、打諢,皆一一照本模擬:張生以白馬解圍而訂婚姻,白生亦因挺身赴戰而預聯婣好,一同也;鄭夫人使鶯鶯拜張生為兄,裴亦使小蠻見白而改稱兄妹,二同也;張生假館于崔而白亦借寓于裴,三同也;鶯鶯動春心不使紅娘知而紅娘自知,樊素亦逆揣主意而勸使游園,四同也;張生琴訴衷曲,白亦琴心挑逗,五同也;張生積思成病,白亦病眠孤館,六同也;張生向紅娘訴情,白亦于樊素前盡傾肺腑,七同也;張生跪求紅娘,白亦向樊素折腰,八同也;張生倩紅傳寄錦字,素亦與白密遞情詞,九同也;鷥鶯窺簡佯怒,小蠻亦見詞罪婢,十同也;紅娘佯以不識字自解,樊素亦反問詞中所語云何,十一同也;紅見責而戲言將告夫人,樊亦被詰而詐為出首,十二同也;鶯鶯答詩自訂佳期,小蠻亦答詩私約夜會,十三同也;張生誤以紅娘為鶯鶯,白亦誤將樊素作小蠻,十四同也;鶯鶯燒香,小蠻亦燒香,十五同也;崔夫人拷紅,裴亦打問樊素,十六同也;紅娘堂前巧辯而歸罪于崔,樊素亦據理直權而諉過于裴,十七同也;崔夫人促張應試,裴亦使白赴京,十八同也;鶯鶯私以汗衫、裹肚寄張,小蠻亦有玉簪、金鳳贈白,十九同也;張衣錦還鄉,白亦狀元及第,二十同也。不得謂無心之偶合矣。
百種雜劇目,正名、題目各一句,多用七字。其八九字者,雖有而少。惟《城南柳》、《風光好》、《蝴蝶夢》、《勘頭巾》等劇正名題目各二句耳。
百種中,第一折必用仙呂【點絳唇】套曲,第二折多用南呂【一枝花】套曲,余則多用正宮【端正好】、商調【集賢賓】等調。蓋一時風氣所尚,人人習慣其聲律之高下,句調之平仄,先已熟記于胸中,臨文時或長或短,隨筆而赴,自無不暢所欲言;不然,何以元代才人輩出,心思才力,日趨新異,獨于選調一事不厭黨同也
《 梅香》,鄭德輝撰,載白敏中父參裴度軍,陣中救度,受傷頻死,度以女小蠻許字敏中。度死,度妻韓夫人將背前約。有侍婢樊素者,從中撮合,始克成婚。其大致如此。按《云溪友議》:“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嘗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年既邁,而小蠻方豐艷,因作《楊柳》詞以托意。”又按《女世說》:“樊素二十余,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柳》。樂天以己年高,將放之。適馬有名駱者,同時議鬻,馬出而首反顧。素聞馬嘶,泣拜曰:‘駱將去,其鳴哀;素將去,其辭苦;豈主君獨無情哉!’”然則兩人為樂天愛妾,恩至義盡,具有明征。敏中為樂天從祖弟,史稱其與樂天相友愛者,乃妄以其兄之妾為其弟之妻,且婢,使千古而下閱者,疑敏中有陳平為盜之謗,朕棲欲治之心。顛倒倫常,莫斯為甚。彼《琵琶》之厚誣伯喈者,抑無論矣。
擬元兩劇,蕭山王叔盧撰。以質吳江沈長康,謂不合宮調,令其改作。及改而仍不合,乃就毛西河商之。無何,叔盧死,西河哀其志而為更定其詞。會兵變,失去。夜臥嵩山,夢叔盧來,曰:“予詞寄君所,未見還。”醒而異之。后復購得其稿。會病,又夢叔盧曰:“脫君死,予詞奈何 ”因中夜力疾起,校補而梓行之。故西河序其首,謂:“靈均作《涉江》、《懷沙》,慮其遺亡,乃于晉咸安之季,白畫見形,向顧玨自誦之。”以比叔盧之入夢。夫身后之名,才人所愛,雖至死而其魂魄猶將戀戀,且雖詞曲小技,而鄭重珍惜,一至于此,是誠不可解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