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
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涂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又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并驅。頌者,所以游揚德業,褒贊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談;季子有至矣之嘆。舒布為詩,既言如彼;總成為頌,又亦如此。
次則箴興于補闕,戒出于弼匡,論則析理精微,銘則序事清潤,美終則誄發,圖像則贊興。又詔誥教令之流,表奏箋記之列,書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詞引序,碑碣志狀,眾制鋒起,源流間出。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云備矣。
余監撫馀閑,居多暇日。歷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于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大半難矣。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選,又亦略諸。若賢人之美詞,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
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紀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遠自周室,迄于圣代,都為三十卷,名曰《文選》云爾。
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
梁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夫自衒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是以圣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親己之切,莫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之內,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道旅。宜乎與大塊而盈虛,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戚戚勞于憂畏,汲汲役于人間?
齊謳趙女之娛,八珍九鼎之食,結駟連騎之榮,侈袂執圭之貴,樂既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之難量,亦慶吊之相及。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之若泄尾閭。玉之在山,以見珍而終破;蘭之生谷,雖無人而自芳。故莊周垂釣于濠,伯成躬耕于野,或貨海東之藥草,或紡江南之落毛。譬彼鹓雛,豈競鳶鴟之肉;猶斯雜縣,寧勞文仲之牲?至于子常、寧喜之倫,蘇秦、衛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卒如其言,豈不痛哉!又楚子觀周,受折于孫滿;霍侯驂乘,禍起于負芒。饕餮之徒,其流甚眾。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輕之若脫屣,視之若鴻毛,而況于他人乎!是以至人達士,因以晦跡。或懷釐而謁帝,或被褐而負薪。鼓枻清潭,棄機漢曲,情不在于眾事,寄眾事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加搜校,粗為區目。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并粗點定其傳,編之于錄。嘗謂有能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又爵祿可辭,不必傍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
梁元帝內典碑銘集林序夫法性空寂,心行處斷,感而遂通,隨方引接。故鵲園善誘,馬苑弘宣;白林將謝,青樹已列。是宣金牒,方寄銀身。自象教東流,化行南國,吳主至誠,歷七霄而光曜;晉王畫像,經五帝而彌新。次道孝伯、嘉賓、玄度斯數子者,亦一代名人。或修理止于伽藍,或歸心盡于談論。銘頌所稱,興公而已。夫披文相質,博約溫潤,吾聞斯語,未見其人。班固碩學,尚云贊頌相似;陸機鉤深,猶聞碑賦如一。唯伯喈作銘,林宗無愧,德祖能誦,元常善書,一時之盛,莫得系踵。況般若玄淵,真如妙密,觸言成累,系境非真。金石何書?銘頌誰闡?然建塔紀功,招提立寺,或興造有由,或誓愿所記。故鐫之立石,傳諸不朽。亦有息心應供,是曰桑門,或謂智囊,或稱印手。高座擅名,預伊師之席;道林見重,陪飛龍之座。峨眉、廬阜之賢,鄴中、宛鄧之哲,昭哉史冊,可得而詳。故碑文之興,斯焉尚矣。
夫世代亟改,論文之理非一;時事推移,屬詞之體或異。但繁則傷弱,率則恨省,存華則失體,從實則無味。或引事雖博,其意猶同;或新意雖奇,無所倚約;或首尾倫帖,事似牽課;或鮮復博涉,體制不工。能使艷而不華,質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質,約而能潤,事隨意轉,理逐言深,所謂菁華,無以間也。
予幼好雕蟲,長而彌篤,游心釋典,寓目詞林。頃常搜聚,有懷著述。譬諸法海,無讓波瀾;
亦等須彌,同歸一色。故不擇高卑,唯能是與。倘未詳悉,隨而足之。名為《內典碑銘集林》,合三十卷。庶將來君子,或裨觀見焉。
梁元帝全德志序老子言全德歸厚,莊周云全德不刑,《呂覽》稱全德之人,故以全德創其名也。
此志陸大夫為首。伊人有學有辨,不夭不貧,寶劍在前,鼓瑟從后,連環炙輠,雍容卒歲,駟馬高車,優游宴喜,既令公侯踞掌,復使要荒蹶角,入室生光,豈非盛矣。
若乃河宗九策,事等神鉤;陽雍雙璧,理歸玄感,南陽樊重,高閣連云;北海公沙,門人成市,咨此八龍,各傳一藝,夾河兩郡,家有萬石。人生行樂,止足為先,但使樽酒不空,坐客恒滿。寧與孟嘗聞琴,承睫淚下,中山聽樂,悲不自禁同年而語也。
梁元帝丹陽尹傳序傳曰:“大夫受郡。”《漢書》曰:“尹者,正也。”及其用人,實難授受。廣漢和顏接下,子高自輔經術,孫寶行嚴霜之誅,袁安留冬日之愛。自二京板蕩,五馬南渡,固乃上燭天文,下應地理,爾其地勢,可得而言。東以赤山為成皋,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鐘山為華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既變淮海為神州,亦即丹陽為京尹。雖得人之盛,頗愧前賢;而眄遇之深,多用宰輔。皇上受圖負扆,寶歷惟新,制禮以告成功,作樂以彰治定,豈直四三皇,六五帝,孕夏陶周而已哉。若夫位以德敘,德以位成,每念忝蒞京河,茲焉四載;以入安石之門,思勤王之政,坐真長之室,想清談之風。求瘼余晨,頗多暇景。今綴采英賢,為丹陽尹傳。
梁元帝忠臣傳諫諍篇序富貴寵榮,人所不能忘也;刑戮流放,人所不能甘也。而士有冒雷霆、犯顏色、吐一言,終知自投鼎鑊,取離刀鋸,而曾不避者,其故何也?蓋傷茫茫禹跡,毀于一朝;赫赫宗周,滅成禾黍。
何者?百世之后,王化漸頹,欽若之信既盡,解網之仁已泯。徒以繼體所及,守器攸歸,出則清警傳路,處則憑玉負扆。事無暫舛,意有必從。所謂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況惑褒人之巧笑,迷陽阿之妙舞,重之以斫刳,囚之以逋逃。亦有傾天滅地,污宮潴社之罪;拔本塞源,裂冠毀冕之釁。于是策名委質,守死不二之臣,以剛腸疾惡之心,確乎貞一之性,不忍見霜露麋鹿,棲于宮寢,麥穗黍離,被于宗廟。故瀝血抽誠,披胸見款,赴焦爛于危年,甘滅亡于昔日。冀桐宮有返道之明,望夷無不言之恨。而九重懸望,百雉嚴絕,丹心莫亮,白刃先指。
見之者掩目,聞之者傷心。然后鳴條有不收之魂,商郊致白旗之戮。
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臣竊觀大《易》,重明之象著焉。抑又聞之,七鬯之義存焉。故《書》有孟侯之名,《記》表元良之德。歷選前古,以洎夏、周,可得而稱,啟、誦而已。雖徹圣挺賢,光乎二代,高文精義,闃爾無聞。漢之顯宗,晉之肅祖,昔自春宮,蓋好儒術。或專經止于區易,或持論窮于貞假。子桓雖摛藻銅省,集講肅成,事在藩儲,理非皇貳。未有正位少陽,多才多藝者也。
粵我大梁之二十一載,盛德備乎東朝,若乃有縱自天,惟睿作圣,顯仁立孝,行于四海。如圭如璋,不因琢磨之義;為臣為子,寧待觀喻之言。惟性道難聞而文章可見,故俯同志學,用晦生知。以弦誦之余辰,總鄒魯之儒墨,遍綈緗于七閣,彈竹素于九流。地居上嗣,實副元首。皇帝垂拱巖廊,委咸庶績,時非從守,事或監撫。雖一日二日,攝覽萬幾;猶臨書幌而不休,對欹案而忘怠。況復延納侍講,討論經紀,去圣滋遠,愈生穿鑿,枝分葉散,殊路偆馳。靈臺辟雍之疑,禋宗祭社之纓,明章申老之議,通顏理王之說,量核然否,剖析同異,察言抗論,窮理盡微。于時淹中稷下之生,金華石渠之士,莫不過衢樽而挹多少,見斗極而曉西東。與夫競卿之道,贊仲尼之宅,非賈誼于蘇林,問蕭何于棗據,區區前史,不亦恧歟。
加以學貫總持,辨同無硋,五時密教,月猶鏡象,一乘妙旨,觀若掌珠。及在布金之園,處如龍之眾,開示有空,顯揚權實。是遍通動六地,普雨四華。豈直得解纓須提,舍缽瓶沙,騰曇言德,梵志依風而已哉。
若夫天文以爛然為美,人文以煥乎為貴。是以隆儒雅之大成,游雕蟲之欣,握牘持筆,思若有神,曾不斯須,風飛電起。至于宴游西園,祖道清洛,三百載賦,該極連篇,七言致擬,見諸文學。博弈興詠,并命從游,書令視草,銘非潤色。七窮煒燁之說,表極遠大之才,皆喻不備體,詞不掩義,因宜適變,曲盡文情。竊以屬文之體,鮮能周備。長卿徒善,既累為遲;少孺雖疾,俳優而已。子淵淫靡,若女工之蠢;子云侈靡,異詩人之則。孔璋詞賦,曹祖勸其修今;伯喈答贈,摯虞知其頗古。孟堅之頌,尚有似贊之譏;士衡之碑,猶聞類賦之貶。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假使王朗報箋,卞蘭獻頌,猶不足以揄揚著述,稱贊才章;況在庸才,曾何仿佛。然承華肇建,濫齒時髦,居陪出從,逝將一紀。譬彼登山,徒仰峻極;同夫觀海,莫際波瀾。
但職官書記預聞盛藻,歌詠不足,敢忘編次。謹為一帙十卷,第目如左。日升松茂,與天地而偕長;壯思英詞,隨歲月而增廣。如其后錄,以俟賢臣。
劉孝標金華山棲志序夫鳥居山上,層巢木末;魚潛淵下,窟穴泥沙。豈好異哉,蓋性自然也。故有忽白璧而樂垂綸,負王鼎而要卿相,行藏紛糾,顯晦踳駁。無異火炎水流,圓動方息。斯則廟堂之與江海,蓬戶之與金閨,并然其所然,悅其所悅,烏足毛羽瘡痏于其間哉。
予生自原野,善畏難狎,心駭云臺朱屋,望絕高蓋青組。且沾濡霧露,彌愿閑逸。每思濯青瀨,息椒丘,寤寐永懷,其來尚矣。蚓專噬壤,民欲天從,爰洎二毛,得居巖穴。所居東陽郡金華山,東陽實會稽西部,是生竹箭,山川秀麗,膏澤坱郁。若其群峰疊起,則接漢連霞;喬木布濩,則春青冬綠;回溪映流,則十仞洞底;膚寸云合,必千里雨散。信卓犖爽塏,神居奧宅。是以帝鴻游斯鑄鼎,雨師寄此乘煙。故澗勒赤松之名,山貽縉云之號。近代江治中奮迅泥滓,王征士高拔風塵。龍盤鳳棲,咸萃茲地。良由碧湍素石,可致幽人者哉。
金華山,古馬鞍山也。蘊靈藏圣,列名仙諜。左元放稱此山云:“可免洪水五兵,可合神丹九轉。”金華之首,有紫巖山,山色紅紫,因此為稱。靡迤陂陀,下屬深渚;巑岏隱嶙,上虧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