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生過秦論(文之次第,當從《史記》。秦亡于子嬰,故首責子嬰之不善救敗,而歸諸壅蔽傷國,正意具于此矣。下乃補出形勢之不足恃,以圓險阻難犯之說。末乃暢言取與守不同術,見秦不亡于子嬰而亡于始皇、二世,以補注“遂過不變”、“暴虐重禍”二語,而意則側重始皇。故前后以救敗正傾相呼應。)
秦并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鋤木 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闔,長戟不刺,強弩不射。楚師深入,戰于鴻門,曾無藩籬之艱。于是山東大擾,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以三軍之眾,要市于外,以謀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見于此矣。子嬰立,遂不寤。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為諸侯雄。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同心并力而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并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于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阨,荷戟而守之。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為亡秦,其實利之也。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內。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
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歲不絕;秦本末并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沒,惠王、武王蒙故業,因遺冊,南兼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衡,并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皃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鹵。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秦王,續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斬華為城,因河為津,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秦王既沒,余威振于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鋤木 棘矜,非錟于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秦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歿,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侵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土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鄉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唯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勿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
班叔皮王命論(安徐重固。)
昔在帝堯之禪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濟四海,奕世載德。至于湯、武,而有天下。雖其遭遇異時,禪代不同;至于應天順人,其揆一焉。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后精誠通于神明,流澤加于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倔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于布衣,不達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游說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此世之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徒暗于天道哉?又不睹之于人事矣。
夫餓饉流隸,饑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襲,擔石之蓄。所愿不過一金,終于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雖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強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锧,烹醢分裂。又況么麼不及數子,而欲暗干天位者乎。是故駕蹇之乘,不騁千里之涂;燕雀之疇,不奮六翮之用;楶棁之材,不荷棟梁之任;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餗。”不勝其任也。
當秦之末,豪杰并起,共推陳嬰而王之。嬰母止之曰:“自吾為子家婦,而世貧賤。今卒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嬰從其言,而陳氏以寧。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而劉氏之將興也。是時,陵為漢將,而母獲于楚。有漢使來,陵母見之,謂曰:“愿告吾子,漢王長者,必得天下。子謹事之,無有二心。”遂對漢使伏劍而死,以固勉陵。
其后果定于漢,陵為宰相,封侯。夫以匹婦之明,猶能推事理之致,探禍福之機,全宗祀于無窮,垂策書于《春秋》;而況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窮達有命,吉兇由人。嬰母知廢,陵母知興。審此二者,帝王之分決矣。
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誠好謀,達于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趣時如響起。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于行陣,收陳平于亡命。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也。若乃靈瑞符應,又可略聞矣。初劉媼妊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蛇之怪。及長而多靈,有異于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呂公睹形而進女,秦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后望云而知所處。
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也。
歷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取舍不厭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茍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則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兇,伏斧鉞之誅。英雄誠知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覬覦,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無貪不可冀,無為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于子孫,天祿其永終矣。
李蕭遠運命論(可謂浩乎沛然矣。)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所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黃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鳴而圣人出,群龍見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也,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張良之拙說于陳、項,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賢者,名載于箓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云。”
《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運命之謂也。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妖始于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征發于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于庚宗。吉兇成敗,各以數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