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白:蓋聞建功立勛者,必以圣賢為本;樂真養性者,必以榮名為主。若棄圣背賢,則不離乎狂狷;凌榮起名,則不免乎窮辱。故自生民以來,同此圖例,雖歷百代,業不易綱。譬如大道,徒以奔趨遲疾定其駑良,舉足向路,總趨一也。然流名震響,非實不著,而抱實之奇,非人不寶;貴德保身,非禮不成,伏禮之矩,非勤不辦。是使薄于實而爭名者,或因飾虛以自矜;慎于禮而莫持者,或因倨怠以自外。其自矜也,必關闔晻曖,以示之不測之量;其自外也,必排摧禮俗,以見其不羈之達。又有滑稽之士,糅于其間,浮沉不一,際畔相亂,或使時人莫能早分。推其大歸,綜之行事,徒可力極一噱,觀盡崇朝。遭清世邪,則將吹其噓以露其實;值其闇耶,則將矜其貌以疑其樸。從此觀之,治大而見遺,不如資小而必集;出俗而見削,不如入檢而必令。
驟聽論者洋溢之聲,雖未傾蓋,其情如舊。然重墻難極,管短幽密,觀容相額,所執各異。或謂吾子英才秀發,邈與世玄,而經緯之氣,有蹇缺矣;或謂吾子智不出凡,器無隈奧,而陶變以眩流俗。善子者欲斤斫以拒樸,惡子者欲抽鍵以騖空虛。每承此聲,未嘗不開精斥運,放思天淵,欲為吾子廣推奧異,端求所安也。
蓋自生民之性,受氣之源,好惡大歸,不得相遠。君子徇名而不顧,亦有慕名以為顯。夫名利者,總人之綱,集衢之門也。出此有為,于義未聞。吾子若欲逆取順守,及時行志,則當矜而莫疑,以速民望;若欲娛情養神,不厚于俗,則當浩然恣意,惟樂是治。今觀其規時,則行己無立德之身,報門無慕業之客;察其樂,則食無方丈之肴,室無傾城之色。徒泄泄以疑世為奇,縱體為逸,執此不回,既以怪矣。
且人非金石,不可剖練,設使至寶咸在子身,疑于國寶,為不得行。天官雖博,無偏駁之任;
王道雖寬,無縱逸之流。茍無其分,則為身害,教賊怨布天下,以此備之,殆恐攻害,其至無日,安坐難保。而聞吾子乃長嘯慷慨,悲涕潺湲;又或拊腹大笑,騰目高視。形性侜張,動與世乖,抗風立候,蔑若無人。儻獨奇變逸運,漸在于此,將以神接,虛變異物,所亂使之然也。夫智之清者,貴其知運而不憂;德之懿者,善其持沖以守滿。就其懷憂,必發于見孤,孤不自孤,而怨時也;就其持滿,必起于見崇,崇不自崇,而驕世也。
行來之議,又傳吾子雅性博古,篤意文學,積書盈房,無不燭覽,目厭義藻,口飽道潤,俯詠仰嘆,術若純儒。然開闔之節,不制于禮,動靜之度,不羈于俗。凡有諮詠,善之則教慈于父兄,惡之則言丑于仇敵。未有慈其教而不修其事,丑其言而樂其業者也。古人稱竊簡寫律,踞廁讀書,誦之可悼,深怪達者之行,其象若莊周、淮南、東方之徒,皆投跡教外,放思太玄。其大言異旨,殆自謂能回天維,舉地絡,觀持世之極,總得物之宗,仰天獨唱,與世爭黨。乃謂生為勞役,而不能煞身以當論;謂財為穢累,而不能割賄以見譏。由是觀之:其郁怨于不得,故假無欲以自通;怠情于人檢,故殊圣人以自大。凡此數者,尚皆奇才異略,命世崛起,徒以時昏俗亂,寶沈幽夜,而性放蕩不一,萎致國寶之責,庶其不然。而況吾子志非遁世,世無所適,麟驥茍修,天云可據,動則不能龍攄虎超,同機伊、霍;靜則不能珠潛璧匿,連跡巢、光。言無定端,行不純軌,虛盡年時,以自疑外。豈異乎韓子所謂無施之馬,骨體雖美懿,牽縮不隨者哉。
且桀士之志地:遇世險巇,則憂在將命;值世太清,則憤于匿穎。欲其世平而有騁足之場,時安而有役智之局。方今大魏興隆,皇衢清敞,臺府之門,割石索寶。以吳、蜀二虜,巢窟未破,長籌之士,所當奮力。可謂器與運會,不卜而行,今其時矣。向使吾子才足蓋世,思能橫出,何能不因大師韜敵之變,陳孫子廟勝之策,使烽隧不起于四垂,羽檄不施于中夏,定勛立事,撫國寧民。
而飽食安臥,囊懸室罄,力牽于役,財雕于賦,養生之具,亂于細民。為壯士者,豈能然乎?若居其勞而不知病其事,則經緯之氣乏矣;若病其事而不能為其醫,則針石之巧淺矣。今吾子擢才達德,則無毛遂穎脫之勢;剪跡滅光,則無四皓岳立之高;豐家富屋,則無陶朱貨殖之利;延年益壽,則無松喬蟬蛻之變。總論吾子所歸,義無所出。
然眾論云擾,僉稱大異。疑夫郁氣之下,必有秘伏,重奧之內,必有積寶。雖無顏氏之妙,思睹恍惚之跡;雖無鐘子之達,樂聞山林之音。想亦不隱才穎于肝隔,而不揚之于清觀;任賢智于骨氣,而不播之于高聽。且明智之為物,猶泉流之吐潤,固不于捐酌而為損,含佇而增益也。張儀之志,激于見劫;季路晚悟,滯在持滿。是以不嫌盡言,究其良苦,想必勃然,承聲響發。若乃群能獨踴,無以應唱,懸機待時、不能觸物,則不達于談者,所謂挾祖奕以守要際,閉虛門以示不測者也。
昔輪扁不能言微于其弟,伯樂不能語妙于其子,此蓋智術之曲撓,非道理之正例。自古有不可及之人,未有不可聞之業;有不可料之微,未有不可稱之略。幸以竭示所志。若變通卓逸,行得天符,言發恍然,邈在世表,則將為吾子謝物輸力,因風自釋。染筆附伸,諮所未悟,庶足存弟子之一隅。伏義自。
阮嗣宗答伏義書(駿邁似東方生。晉人敘情之篇多此類,而每苦瀾漫。今但取遒整者。)
承音覽旨,有心翰跡。夫九蒼之高,迅羽不能尋其顛;四滇之深,幽鱗不能測其底,矧無毛分所能論哉?且玄云無定體,應龍不常儀。或朝濟夕卷,翕忽代興;或泥潛天飛,晨降宵升。舒體則八維不足以暢跡,促節則無間足以從容。是又瞽夫所不能瞻,璅蟲所不能解也。然則宏修淵邈者,非近力所能究矣;靈變神化者,非局氣所能察矣。何吾子之區區而吾真之務求乎?人力勢不能齊,好尚舛異。鸞鳳凌云漢以舞翼,鳩鵝悅蓬林以翱翔,螭浮八溟以濯鱗,鱉娛行潦而群逝,斯用情各從其好以取樂焉。據此非被,胡可齊乎?
夫人之立節也:將舒網以籠世,豈樽樽以入網;方開模以范俗,何暇毀質以通檢。若良運未協,神機無準,則騰精抗志,邈世高超,蕩清舉于玄區之表,擄妙節于九垓之外。而翱翔之乘景躍踸,踔陵忽慌,從容與道化同逌,逍遙與日月并流,交名虛以齊變,及英祗以等化,上乎無上,下乎無下,居乎無室,出乎無門,齊萬物之去留,隨六氣之虛盈,總玄網于太極,撫天一于寥廓,飄埃不能揚其波,飛塵不能垢其潔,徒寄形軀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雖業無不聞,略無不稱,而明有所逮,未可怪也。
觀吾子之趣,欲衒傾城之金,求百錢之售,制造天之禮,擬膚寸之檢,勞王躬以役物,守臊穢以自畢,沉牛跡之浥薄,慍河漢之無根。其陋可愧,其事可悲。亮規略之懸逾,信大道之弘幽,且局步于常衢,無為思遠以自愁。比連疹憒,力喻不多。阮籍白。
阮嗣宗奏記詣蔣公籍死罪死罪。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據上臺之位,群英翹首,俊賢抗足。開府之日,人人自以為掾屬,辟書始下,下走為首。子夏處西河之上,而文侯擁篲;鄒子居黍谷之陰,而昭王陪乘。夫布衣窮居韋帶之士,王公大人所以屈體而下之者,為道存也。籍無鄒、卜之德,而有其陋,狠見采擢,何以當之!方將耕于東皋之陽,輸黍稷之稅,以避當涂者之路。負薪疲病,足力不強,補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謬恩,以光清舉。
呂仲悌與嵇茂齊書(昔李叟入秦,及關而嘆,梁生適越,登岳長謠。夫以嘉遁之舉,猶懷戀恨況乎不得已者哉?)
惟別之后,離群獨游,背榮宴,辭倫好,經迥路,涉沙漠。鳴雞戒旦,則飄爾晨征;日薄西山,則馬首靡托。尋歷曲阻,則沉思紆結;乘高遠眺,則山川悠隔。或乃回飄狂厲,白日寢光,崎嶇交錯,陵隰相望,徘徊九皋之內,慷慨重阜之巔,進無所依,退無所據,涉澤求蹊,披榛覓路,嘯詠溝渠,良不可度。斯亦行路之艱難,然非吾心所懼也。
至若蘭茝傾頓,桂林移植,根萌未樹,牙淺弦急,常恐風波潛駭,危機密發,斯所以怵惕于長衢,按轡而嘆息者也。又北土之性,難以托根,投人夜光,鮮不按劍。今將植橘柚于元朔,蒂華藕于修陵,表龍章于裸壤,奏韶武于聾俗,困難以取貴矣。夫物不我貴,則莫之與;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飄飄遠游之士,托身無人之鄉,總轡遐路,則有前言之艱,懸鞍陋宇,則有后慮之戒,朝霞啟暉,則身疲于遄征,太陽戢曜,則情劬于夕惕,肆目平隰,則遼廓而無睹;極聽修原,則淹寂而無聞。吁其悲矣!心傷悴矣!然后乃知步驟之士,不足為貴也。
若乃顧影中原,憤氣云踴,哀物悼世,激情風烈,龍睇大野,虎嘯六合,猛氣紛紜,雄心四據,思躡云梯,橫奮八極,披艱掃穢,蕩海夷岳,蹴昆侖使西倒,蹋泰山今東覆,平滌九區,恢廓宇宙,斯亦吾人之鄙愿也。時不我與,垂翼遠逝,鋒巨靡加,翅翮摧屈。自非知命,誰能不憤悒者哉!
吾子植根芳苑,擢秀清流,布葉華崖,飛藻云肆,俯據潛龍之淵,仰蔭游鳳之林,榮曜眩其前,艷色餌其后,良儔交其左,聲名馳其右,翱翔倫黨之間,弄姿帷房之里,從容顧盼,綽有余裕,俯仰吟嘯,自以為得志矣。豈能與吾同大丈夫之憂樂者哉。
去矣嵇生,永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難涉矣;攜手之期,邈無日矣;思心彌結,誰云釋矣。無金玉爾音,而有遐心。身雖胡越,意存斷金。各敬爾儀,敦履璞沈,繁華流蕩,君子弗欽。臨書悢然,知復何云。
劉越石答盧諶書琨頓首:損書及詩,備辛酸之苦言,暢經通之遠旨,執玩反覆,不能釋手。慨然以悲,歡然以喜。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繇而至。自頃辀張,困于逆亂,國破家亡,親友凋殘。塊然獨立,則哀憤兩集;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時復相與舉觴對膝,破涕為笑,排終身之積慘,求數刻之暫歡。譬繇疾疚彌年,而欲一丸銷之,其可得乎?
夫才生于世,世實須才。和氏之璧,焉得獨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專玩于隨掌?天下之寶,固當與天下共之。但分拆之日,不能不悵恨耳。然后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昔騄驥倚辀于吳阪,鳴于良、樂,知與不知也;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遇與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助之而已。不復屬意于文二十余年矣,久廢則無次。想必欲其一反,故稱指送一篇,適足以彰來詩之益美耳。琨頓首頓首。
周義利報羊希書羊生足下:豈當適使人進哉?何卿才之更茂也?宅生結意,可復佳耳。屬華比采,何更工邪?
視已反覆,慰亦無已。觀諸紙上,方審卿復逢知己。動以何術,而能每降恩明,豈不為足下欣邪?
然更憂卿不知死所處耳。
夫匈奴之不誅有日,皇居之亡辱舊矣,天下孰不憤心悲腸以忿胡人之患,摩衣偷食以望國家之師?自智士鉗口,雄人蓄氣,不得議圖邊之事者,良淹歲紀。今天子以炎、軒之德,冢輔以姬、呂之賢,故赫然發怒,將以匈奴釁旗;惻然動仁,欲使余氓被惠。及取士之今朝發,宰士暮登英豪;
調兵之詔夕行,主公旦升雄俊。延賢人者固非一日,況復加此焉。
夫天下之士,砥行磨名,欲不辱其志氣;運奇蓄異,將進善于所天。非但有建國之謀不及,安民之論不與;至反以孝潔生議于鄉曲,忠烈起謗于君寀,身不絓王臣之箓,名不廁通人之班,顛倒國門,湮銷丘里者,自數十年以往,豈一人哉!若吾身無他伎而出值明君,變官望主,歲增恩賞,竟不能柔心飾帶,取重左右,校于向士,則榮已多;料于今識,則笑亦廣。而足下方復廣吾以馳志之時,求予以安邊之術,何足下不知言也?若以賢未登,則今之登賢如此;以才應進,則吾之非才若是。豈可欲以殞海之鬐,望鼓鰓于堅鱗之肆;墜風之羽,覬振翮于軒毳之間?其不能俱陪淥水,并負青天,可無待于明見。若乃闕奇謀深智之術,無悅主狎俗之能,亦不可復稍為卿說。但觀以上國再毀之臣,望府一逐之吏,當復是天下才否,此皆足下所親知。吾雖疲冗,亦嘗聽君子之余論,豈敢忘之。
凡士之置身有三耳:一則云戶岫寢,欒危桂榮,秣芝浮霜,剪松沉雪,憐肌蓄髓,寶氣愛魂。
非但土石侯卿,腐鴆梁錦,實乃仁意天后,睨目羽人。次則刳心掃智,剖命驅生,橫議于云臺之下,切辭于宣室之上。衍王德而批民患,進貞白而酖奸猜,委王入而齊聲禮,揭金出而烹勍寇。使車軌一風,甸道共德,令功日濟而已無跡,道日富麗君難名,致諸侯斂手,天子改觀。其末則饜糧而出,望旃而入,結冕兩宮之下,鼓袖六王之間,俯眉脅肩,言天下之道德,瞋目扼腕,陳縱橫于四海,理有泰則止而進,調覺迕則反而還。閑居違官,交造頓罷,捐慕遺憂,夷毀銷譽,呼嗡以補其氣,繕嚼以輔其生。凡此三者,皆志士仁人之所行,非吾之所能也。
若吾幸病不及死,役不至身。蓬藜既滿,方杜長者之轍;谷稼是諮,自絕世豪之顧。塵生床帷,苔積階月。又檐中山木,時華月深,池上海草,歲榮日蔓。且室閑軒左,幸有陳書十篋;席隅奧右,頗得宿酒數壺。按弦拭徽,仇方校石,時復陳局露初,奠爵星晚,歡然不覺是羲、軒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