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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沈天孫覆舟遇俠

世路波濤難狎,輕槳休驚睡鴨。撐到斗牛邊,小小船。甚雨甚風狂驟,不管漁槎顛覆。從此撇蘆花,近酒家。右(上)調《昭君怨》

我第二回說沈家退親,卻不曾提出始未來。你道小姐避到客人船上的話,沈家如何得知?原來那失火的一夜,沈華國曾差兩個家人到陸家探問。這兩個家人,一個叫雕龍,一個叫繡虎,是沈天孫中后投進來的,最要倚勢夸強,嚇詐那些鄉民,動不動就要伸拳打人、開口罵人,蘇州城里都叫他是“生龍活虎”。好失火這一夜,他也同著陸家的眾人去尋小姐。及至回來,他要夸功,便不顧小姐的名節,遂添出許多話來,搖頭擺腦的說那船上的客人怎么無狀;要帶小姐去,又要若干銀子才許贖;又說小姐怎么精光的被他藏在船里;俺們怎樣有本事搶了出來,嘮嘮叨叨的說上一篇。沈華國這老兒道是兒子才中了個舉人,媳婦如此出丑,可不叫人做話靶?當夜父子商量定了,所以差顧小心來退親。卻不曉得陸小姐是個美玉無瑕的,那林孝廉又是個道學不過的。我看林孝廉倒也罷了,他不過是過路的船,喜得人又不知道他姓名,便受些混悶氣兒,他還道是于心無愧。單單的可憐那小姐,又沒處去訴苦,又沒處去辨冤,為了這件事,幾乎把個玉貌花容葬送了,豈不是沈家作業么?正是:

匪石可移,美玉難辭蠅玷。

立根原固,精金不怕火燒。

話說沈華國見十月將盡,他收拾了些盤費,要沈天孫上京去會試,道是早去幾月,也好在京中溫理些舊業。沈天孫拜別了父親、妹子,帶了雕龍、繡虎,又帶了一個廚子、一個慣出外的老家人,坐了一只浪船。沈天孫在船上也不看時文,一路來只吃些酒、做些詩,高興起來還唱個曲兒。這是他天分高、才學大,道取功名有如拾芥。便是少年人有抱負的,十個倒有九個都是如此。

一日到了丹徒,船家催道,買了神福,明日好過江的。沈天孫見泊了船,他便立在船頭上。只見眾船桅上的旗兒都是飄向北邊去的,心中暗喜道:“早又遇著順風,明日到揚州,也好進城去看一看。”早是雕龍來請他吃夜飯,又聽得岸上納了半日喊,原來上面泊的是官船。沈天孫卻被那些守更的鳴鑼打梆,鬧了半夜,再也睡不著。才合上眼,便夢見有人喊“強盜來了”,卻是雕龍夢驚。只見雕龍精赤著身子,掀開船艙的門,往岸上亂跑,早已驚動了前前后后的船上。又聽得官船里喊道:“小船不要亂開,等俺們好捉強盜!”那雕龍不顧岸上高低,直管亂跑。官船上的家丁只見黑地里有人跑了過去,便認做是強盜,各人拿了槍刀,都趕上岸去。雕龍見后面有人趕他,越發跑得狠,卻被一個家丁一長槍搠著了,喝道:“強盜捉在這里!”船上又拿下火把來照一照,卻是個精光的漢子,一槍打背后搠到前心,已是嗚呼哀哉了。正是:

可憐刀下鬼,卻是夢中人。

話說沈天孫見雕龍去了半晌不見回來,又聽得捉到了強盜,便叫繡虎:“你去看一看來。”繡虎到岸上去看,見眾人攢在一堆,聽得有人說:“強盜為何精著身子?”又一個說道:“并不曾見強盜打劫那個的船,為何這個人便落了單?”又一個說道:“這強盜身邊并無兇器,只怕是誤傷的。”繡虎叫了幾聲,又不見雕龍答應。他著了急,打從人叢里擠了進去,近前看一看,道:“不好了,雕龍被人殺了!”眾家人見殺的不是強盜,都一哄而散。繡虎忙跑到船上,對沈天孫說道:“雕龍不知被那個殺死在岸上!”沈天孫吃了一驚,道:“你們再去認真了,若果然是他被強盜殺了,也沒得話說。若不是強盜殺的,可拿到兇身,明日好送官,叫他償命。”說罷,只見老管家并那廚子,同著船家一齊跟了繡虎到岸上去。見雕龍渾身都是血,原來是槍戳的。繡虎道:“你們看著尸首,待我去訪個仔細來。”忙問那打更的問道:“你們可曉得這個人是那個戳傷的?”打更的道:“我們在此守夜,并不曾見甚強盜來,單聽得大船上的家丁,說捉到強盜了,我們也不曉得他是強盜不是強盜。”繡虎又道:“你可對我說,是那個船上的家丁,我拿五錢銀子送你。”打更的啐他一口道:“你這個人好呆,黑天黑地的,那曉得是甚人動手?便尋著了這個人,他也不肯招架,便招架了也不過是誤傷。這半夜三更,莫說殺了一個,就殺了一百個,也沒處去叫冤。”繡虎倒討個沒趣,同了眾人回來,對沈天孫說道:“雕龍不是強盜殺的,聽得說是那個座船上的家丁,倒把他認做強盜,一槍搠透他前心死了。”沈天孫道:“你就該根尋這個家丁才是。”繡虎噘著一張嘴道:“那里去尋?除非爺去尋哩。”沈天孫罵了幾聲蠢奴才,對老管家說:“你明日絕早去買一口棺材來,今夜可叫船家拿一領蘆席遮了雕龍要緊。”老家人答應了便去。這沈天孫悶悶的道:“是那里說起?沒要緊,把個家人送在這里。”卻不曉得雕龍是夢驚自家去尋死的。正是:

處處有深阱,知機者不蹈。

小人一舉足,性命即難料。

話說第二日,老家人買了棺材來,沈天孫在船窗里看一看道:“快些收殮起來,把棺材且權寄在寺里。”只見繡虎也買了些紙錢,到材前燒了,就寄頓在慈航寺。大家才上船來,沈天孫又嗟嘆一回,只聽得船家嚷道:“上半日絕好的順風,許多船都容容易易過了江,偏是我們這只船上又死了人,挨到這時節,弄得逆風逆水,是那里晦氣。”繡虎罵道:“快開船罷,不要討打。”船家道:“大叔,你們的性命要緊,我們直甚么錢!”繡虎道:“這個江面,我們一年也走上幾十次,那里見你這小心過甚的?”船家開了船,還行不上半里,費了無數的氣力,又叫道:“大叔,你雇些腳船,拽了纖過去罷。”繡虎道:“要雇你去雇,我是不認帳的。”船家沒奈何,只得去捱。那曉得風勢越發大了,浪頭越發兇了,那船家越發慌了。沈天孫起初還開了蓬窗,見千層雪浪,一片銀濤,涌到金山腳下又沸起來,就像雷轟的一般,不住的贊嘆道:“真是大觀,若在平風靜浪的時候,有甚么奇處!”及至被大浪顛了百十顛,不覺頭暈眼花,腳也立不牢,那浪只打進船艙里來。連忙叫:“快關了窗子!”只見合船的人都跪著喊神道。船家道:“不好了,前面的船壞了!”說猶未已,只見自家的船也掀在浪頭底下去。稍頃又冒了起來。老家人道:“爺快些走出艙來,拿塊船板在手里要緊。”沈天孫才跑得出來,早又是一浪,連影兒都沒有了。只見金山上一個人喊道:“快些救人!救起來我是五十兩銀子!”眾漁船聽見有五十兩銀子,他們不顧性命,駕著小船飛奔的搶人,早撈到了三個。十來只船趕到金山來討賞,那金山上的人道:“銀子我不賴你的,只是你把這三個人救活了,也當自家積陰功。”眾人才把這三個人背起來倒水。背了半日,早救活兩個,那一個年紀大些的,想是救不轉來了。這金山上的人又叫取了些干衣服來,替這兩個人換了,抬他到沒風的所在安下,才拿了五十兩銀子散與眾漁船上。眾漁戶歡天喜地的駕著船兒去了。正是:

掀天攪地是罡風,平地波濤更不同。

只有生涯江上好,木蘭舟載捕魯翁。

你道救起來的三個人是那個?拿銀子出來救這三個人的是那個?原來就是福建的林孝廉。我道他離了蘇州將近一月,為甚還在金山?只因他坐的浪船原來是東破西壞的,船家為要攬載,便不顧死活,外面拿些油灰補了,又換了幾扇窗格,倒扮得光彩,卻不知船底的毛病。行了幾日,水都漫進來,一到丹徒便要沉了。林孝廉著了急,把行李搬上岸來,要另雇船去。又為銀子都交足了,只得叫他去修好了船,自家卻在金山靜初房里住下,道是會試尚遠,就在這名勝所在,讀一兩個月書也是好的,況且在山上又沒有閑人炒鬧。那一日風大,他便立在金山腳下,替那些過去的船上擔險,一聽見壞了船,便大聲叫救人。那曉得救起來的卻是蘇州的沈天孫和他那家人并一個船戶。那老家人年紀已大,又多吃了幾口水,救上岸來已是斷氣了。林鹿叫苦道:“我家爺極會招惹閑是非的,像在蘇州救了女人,還賠氣賠罵,我還要賠打,如今白送了五十兩銀子,又弄這個無主的孤魂橫在這里,我看他怎么樣擺布?”只見沈天孫醒轉來,林孝廉便叫蒼頭:“你去扶他一把。”蒼頭扶起來,沈天孫掙了幾掙,腳底還立不穩,蒼頭攙他坐在椅子上。林孝廉問他的姓名來歷,才曉得也是去會試的。沈天孫感謝道:“蒙先生救活,生死不敢忘恩!”林孝廉道:“還是臺兄命不該死,像方才救起一個老的,今已死了,豈不是他命該如此么?”沈天孫疑心是老家人,便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不覺哭將下來。只見那救活的船家也爬起來,聽見是林爺救他的,便走向林孝廉面前磕了四個頭,看著沈天孫道:“滿船的人都淹死了,單留得我兩個,畢竟沈爺是個文曲星。我如今船又沒得弄了,若是沈爺肯收留我,小的還會挑行李哩。”沈天孫道:“我身邊正沒有人,你若肯跟隨我是極好的了。但我的行李盤纏一毫也無,少不得重到蘇州措置了,才好向北京去。”林孝廉道:“我們會試的人,怎么走回頭路?若是足下不棄嫌,同小弟一船去,供給盤纏卻是小事。”沈天孫也自己揣道:“我興興頭頭的出門,怎么直弄得一個孤身只影的回去?可不惹人笑話?不若同他進京,或者僥幸了也還償得過。”便應道:“難得先生這段始終高情,容小弟慢慢補報。只是死了的,小價還求買一口棺木。”林孝廉道:“這個自然。”忙叫蒼頭去買,急急收殮了,就寄在靜初的空房里。

林孝廉又對那船家說道:“沈爺一路正沒人伏侍,你若小心聽用,沈爺中了,少不得另眼抬舉你。”又問他姓甚么,船家道:“姓劉。”林孝廉又替他起了名字,叫做劉再世。這船家也歡天喜地的磕了沈天孫的頭,林孝廉又替沈天孫制了鋪蓋。到得夜間,又擺酒壓驚,反吃得沉酣而睡。次日,那林孝廉的船也修好了,泊在金山腳下,兩個人別了靜初上船。靜初又送了些豆鼓,沈天孫又將老仆的棺材囑他看管,才開船而去。

是日到了揚州,林孝廉同著沈天孫進城,打從埂子上走了一轉。回來時,只見鈔關上燈燭明亮,茶館酒館門前,都排列著那般肥麻矮瘦、搽脂抹粉的土妓。也有彈弦子的,也有唱《掛枝兒》的,有翹著腳兒吃瓜子的,有同著光棍小伙打牙撩嘴的,有笑嘻嘻接著孤老進巷去的:挨挨擠擠,倒也熱鬧不過。林孝廉道:“人說是揚州繁華,果然不虛。”沈天孫道:甚么繁華,不過是這班活鬼在此炒鬧世界。”早被那些歪剌貨聽見了,你一句我一句,有的罵是冒失鬼,有的啐他是不識高低的。林孝廉道:“這般人評品他做甚么?我們回船去罷!”遂拉了手走開來。只見蒼頭提著小燈籠正來找尋,接見了說道:“爺們出去就是半日,叫我也沒處來尋。”林孝廉道:“那個要你尋!”蒼頭道:“鈔關上戶部葉老爺,也是我們福建人,見了報單,連忙差人送下程來,說本該開關,放船過去,因要會一會爺哩。那差人要等回頭才肯去,我又沒處來尋,心中著急,只到些時那差人才去了。”林孝廉道:“這甚要緊事,也著急。”遂上了船。

次日,少不得去拜一拜戶部。那戶部原來討一個妾,央他送到北京去。你道送把那一個?原來都察院是馮之鉉,這葉戶部諱正儀,是馮都憲的門生。那馮都憲生平毛病是極懼內的,到了五十歲上還守著個黃臉婆子。他因見門生選了揚州鈔關,心中羨慕揚州最多瘦馬,故把買妾的事托葉戶部。這葉戶部一到了任,便央地方上鄉紳千揀萬擇的,尋了個出色的女子,要差人送去,恐怕師母曉得了,反奉承出禍來。正在兩難之際,忽見有同鄉的去會試,他便把這干系卸在林孝廉身上。這林孝廉又是極重然諾、不負朋友的,他便不知利害,一口擔承了。葉戶部又叫了一只船,幫了林孝廉的船,把妾抬上船里。又送林孝廉四十兩程儀,取出一封馮都憲的書來,悄悄托他投進。臨行又叮囑他一路要防閑些,不要放雜人進船去。林孝廉笑道:“若托了小弟,也還不辱命。”葉戶部道:“春闈捷音,小弟拱聽。只是轉來須在小弟這里盤桓幾日,務必得敝老師一封回書,更感盛情。”林孝廉滿口應承,葉戶部才別了。

這邊一面開船,行不上十來里,只見后邊一只小船飛搶的搭住林孝廉的船梢,船家一片的喧嚷。林孝廉問道:“甚么緣故?”只見小船上兩個老人家是夫婦兩口兒,眼淚汪汪的道:“可憐我年老的人,單只有一個女兒,如今又不知送他在那個天涯海角去。若會得一面,也情愿瞑目了。”林孝廉聽見,慘然道:“可叫他上船來。”那兩個老人家上得船,見了林孝廉便拜。林孝廉道:“你既貪圖財禮,也是心上情愿做的事,為什哭哭啼啼的?”老漢道:“爺有所不知。小老兒姓蔡,今年五十八歲了。四十歲上生這個女兒,他極乖巧伶俐,小老兒不舍得他嫁人。”林孝廉道:“你既不舍得他嫁人,倒舍得他做妾么?”那老漢跌腳罵媒人道:“都是那走千家萬家的娼根,說是嫁與窮人家有甚出息,不如尋一個官宦人家做妾,也還落得風光。小老兒聽見葉戶部要討妾,連財禮不曾計論,只得了二百兩,媒人又分了四十兩。指望戶部老爺日后照顧著我兩口兒,那曉得又將他送到北京去的,今世里料不能勾看見他了。”正是:

說到斷腸處,旁人也淚懸。

那林孝廉寬慰他道:“你女兒是北京都察院馮老爺討的,又是戶部葉老爺做媒送去的,料不致為奴做婢。若是馮老爺喜歡你女兒,你兩口兒的下半世富貴,便受用不盡了。待我對馮老爺說,差人接你們進京去,你寬心候這好消息,不要太悲切了。如今且過船去別一別女兒。”老漢眉花眼笑的感謝道:“若是老爺這等用情,便放心讓女兒前去。”說罷,便向隔壁船上走。那隔壁船上嚷道:“戶部老爺吩咐,不許閑雜人上船來。你是甚么人,這樣大膽?”林孝廉走向船頭上道:“我在這里,不許攔阻他們。”那兩老口才下艙去,會見女兒,放聲的哭起來。船家又嚷道:“我船上又不死人,為甚號天爺娘的這樣哭?有眼淚在別處利市去!”老漢才止住了不哭。又叮囑女兒道:“難得間壁船上那位爺的好意,說是到了北京,就差人接我兩個,你在馮老爺里面該著實攛掇,叫他早著人接我們要緊。”船家催道:“我們要行船,被你這只小船拖住了,好難行哩。若是有說不盡的心上話,留著下次寄信來罷,快過去,快過去!”老漢才攙了婆子下小船兒里。林孝廉對著沈天孫道:“這樣光景,我們其實過意不去。”沈天孫道:“揚州那一家不養瘦馬?只也是他們常情。但不知這女兒可有幾分姿色的?”林孝廉道:“我們只管送到了便罷,那去問他姿色?又不是我做的媒人,難道好要我包換的?只是這兩個老人家,我畢竟要使他同女兒做一塊。”沈天孫道:“且待看見馮都憲是甚么意思,再做區處。”卻不知這女兒果然得所,那蔡老兩個果得相聚,且聽下回分解。

諧道人評曰:

雕龍夢驚致死,不必苛求生前之應該如是而死。但其生也為夢,其死也亦仍為夢。天孫之覆舟,孝廉之拯溺,事不期然而然,確是龍大興波濤,為成就孝廉后來一番美姻緣章本。葉戶部倉卒相托,雖卸脫干系,實在此老識人。不然,二八處女孟浪跟人上船,那得保其元封不動?因(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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