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不念大節(jié),生死還系之。
丈夫有百行,女子戒路歧。
自昔彤管風,紀載皆蛾眉。
這第二回,該直接了林孝廉,為甚撇了他,反講那小姐,只恐囫圇說了,看得不清楚,待我慢慢的逐節(jié)分出頭路來,與看官們聽。
話說陸信被火燒這一次,內囊里的東西一毫不曾損漏。到了次日,燒了平安紙,請過那班焦頭爛額的賓客,就去買磚瓦木料,叫些人工,把火場打掃干凈。不上半個月,依舊造起廳房門屋來,花園內比前次又收拾得齊整了些,這也是大人家做事,手頭便當,能勾稱心稱意。那陸信終日看這些油漆匠在那里灰布屏門廳柱,忽見一個人走進來,叫聲:“老先生”。陸信看一看,原來是當初替女兒說親的原媒人。他是個清客,姓顧,混名叫做小心。兩個人作了揖,顧小心道:“老先生前日著實受驚了,晚生因同一個大老在湖上住了一個月,來遲了,不曾問侯得,不要見怪。”陸信道:“說那里話。”坐了半會,講了些閑話,只見顧小心口里齟齟齷齷,像個欲言不言的光景。陸信只認做他要借貸些的模樣,便問道:“兄有何事見教?”顧小心又遲疑了一刻,才說道:“這件事是關系老先生家門風的,晚生又解說不來,躊躕了幾日,才敢過來講。”陸信變了色道:“是什么事?”顧小心道:“前日宅上被火的那一夜,令愛小姐曾出去躲么?”陸信道:“這是有的。”顧小心道:“貴親家沈太爺可笑之極,就為了這件事不快活。”陸信笑道:“依我的親家說,燒死了小女才好么?”顧小心道:“我也是這樣講,貴親家太古板的狠,說是做閨女的,怎么精光的跑上客人船里去?況且我們蘇州人的口嘴是極尖醉刻薄的,平時還要將無作有,恐怕這件事倡揚開去,他的令郎不好做人,所以叫晚生送過庚帖來,豈不大好笑么?”陸信聽得氣暈在椅子上,半日說不出話來。小廝急急的取了些滾湯,灌下幾口。陸信嘆口氣道:“罷了,我就將行過的財禮都退與他去,只是誤了我女兒的終身,怕上天也不肯宥他。”說罷便走了進去。顧小心也隨后去了。正是:
浮去縱來往,太昊原空明。
話說小姐見花園重新修蓋了,他要同陳佛娘周圍看一看。看到一顆大松樹下,卻起了個小亭子,上面新懸一個扁,書著“天籟亭。”小姐便同陳佛娘進這亭子里坐了。只聽那松樹刮將起來,就像虎嘯的一般,又像千萬丈的瀑布倒沖下來。陳佛娘道:“前日失火,還喜不曾燒壞了這棵樹,況且是你父親極欣賞的。”小姐道:“若去了這棵樹,園內的景致一毫也沒了。”陳佛娘道:“是便是這樣講,要像前日失火的時候,顧了自家的性命也便勾了,那個想到這顆樹上。”小姐道:“前夜虧師娘在書房里,可不嚇壞么?”陳佛娘道:“我老人家那里走得動,虧你女兒家從不曾認得路的,倒這樣撇脫。”小姐道:“我那夜還在夢里,只道是火燒到面前來了,急急走出后園門,又沒處去躲,卻跳在一個船上。那船上的客人不像我們本地的口聲,他聽見是個落難的女子,便叫我拿被來遮了,自家卻立在露天,你說那里有這樣好人?”陳佛娘道:“這還是個讀書的,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可曉得他姓甚么?”小姐道:“我那里好問他。”
正說話間,只聽得亭子外的一個丫頭大驚小怪的喊道:“松頂上有人打十番哩!”小姐喝道:“這樣胡說!連松聲也聽不出來。”那丫頭又喊道:“松頂上有人吃酒哩!卻又猜拳行令哩!”小姐道:“這丫頭瘋了!”便同陳佛娘立起身,走出亭子來。不知甚么東西“忽喇喇”的一聲,正打在兩個人頭上,又不覺得疼。用手去摸摸,卻是些荔枝、龍眼、瓜子、核桃的殼兒,紛紛的落將下來。陳佛娘道:“這也奇了。”小姐道:“想是松鼠吃殘了,被風刮下來的。”陳佛娘道:“為甚剛剛的打在我們頭上?”丫頭道:“我原看見有人吃酒,若是我說荒,怎得這許多果子殼兒?”小姐望望松頂上,又不見些動靜,罵了這丫頭幾句,便同陳佛娘回到書房里。見那閻奶媽也跟了進來,叫聲:“小姐,老爺說,問小姐要那沈舉人家里當初下定的金簪子、金鐲、金丁香、金戒指四件東西兒哩。”陳佛娘問道:“要他做甚么?”閻奶媽道:“我也不曉得。”小姐便取了,叫他拿去。早又捧了夜飯來,大家吃完了,又講了些家常話兒。
陳佛娘才回房去,正要收拾睡覺,那閻奶媽又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對著陳佛娘道:“你說方才老爺要那禮物去做甚么?原來是沈舉人家來退親哩!”陳佛娘驚訝道:“從小兒定的,那里有這話?”閻奶媽道:“千真萬真的,他說是小姐精光的跑到客人船上去,那里保得沒有差池?故此來退親。”又叮囑道:“你老人家不要就替小姐說,恐怕小姐尋起短見來。”說罷就出房去了。陳佛娘也便上床,想道:“這件事卻怎么處?小姐便是冰清玉潔的,那個肯諒他?不知是甚人傷天理的,走去報這一個信?”陳佛娘反反覆覆了半夜,再也睡不著。忽見房門“呀”的一聲開了,陳佛娘問“是那個”,又沒人答應。只得裹著被坐起來,挑開帳子望望外面,像有人走動說話的一般。陳佛娘道:“這樣夜深,他家里丫頭們還不睡覺。”思量要喚個人來關房門,卻見三個帶紗帽、穿圓領的,只好有三尺多長,走進來便坐了。一個帶長紗帽的嚷道:“這是我的姻緣,你怎么硬奪了去?”那一個帶大翅紗帽的道:“那見得是你的姻緣?你不要恃強了!”兩個嚷做一團。虧了那側坐帶矮紗帽的勸道:“你們不要傷了和氣,一遞一夜何如?至于我,但憑尊意罷了。”用手指著那大翅紗帽的道:“今夜且便宜了你。”那帶大翅紗帽的手舞足蹈了一回,才一齊走出房門。
陳佛娘把膽都嚇破了,要起來到小姐房里去,心中又怕得緊,只得勉強在被里捱著。又見一個大蓬頭的,還不上三尺長、只有兩只大腳卻沒得腿,抱了許多氈條褥子被來,就鋪在地下。那帶大翅紗帽的,卻換了個匾巾兒,摟著個婦人來睡覺。聽得“乒乒乓乓”響起來,床都搖動了,像個干事的光景。又聽得那婦人口中有些咿咿唔唔的,像個痛楚不勝的光景。遲了一會,又聽得“唧唧咂咂”的,像個漸入佳境的光景。再聽了一會,只見不動了。陳佛娘起初還著實害怕,及至聽了這些光景,那害怕的念頭早忘卻了一半。大著膽揭開帳子喝道:“甚么東西,在我房里作怪!”再喝一聲,只見一個婦人一骨碌爬起來,冒冒失失的道:“我怎么睡在這里?”陳佛娘定睛一看,卻原來是丫頭蕓香。便問道:“你怎么睡在我這地板上?”蕓香道:“連我也不曉得,好端端的同著書帶一塊兒睡,卻是那松樹頂上那些打十番吃酒的人把我扛了來。”陳佛娘道:“都是你這惹邪的,帶累我受這一夜的驚嚇。罷罷,園里出了妖怪,我且辭了,回家去住住。”陳佛娘便穿起衣服下床來。那蕓香覺得有些狼狽的模樣,連路也走不穩(wěn),一步一步的扶著壁扭出來。正是:
春水一何急,落花空自羞。
馀紅狼狽甚,不向御溝流。
你道為甚么?原來蕓香還是個未破瓜的處子,那夜里同他睡覺的卻是狐貍。你說這一所新造的花園又不曾空著,狐貍從那里來?原來陸信前門的間壁是逢都司的房子,一向要賣與陸信。陸信道他是個武官,不肯與他纏賬。這房子便沒人住,封鎖在那里,被這一起狐貍就來做了巢穴。那曉得火來一燒,他卻沒處安身,就躲在陸信的花園內太湖石洞里,卻時常到天籟亭子上頑。這一日見有人來,他便跳上松頂去,偏是蕓香這丫頭招邪,一眼就看見了,把一點真元倒被狐貍采了去,又險些兒嚇壞了陳佛娘。正是:
蜂亦愁,蝶亦愁。云飛雨又散,漢轉星還收。偏向夜間驚寡宿,可知狐亦愛風流。
話說陳佛娘要辭小姐回去,又怕小姐不曉得退親的話,他便走到小姐房里,要向他說明了。那小姐看見,叫聲:“師娘,為何起這樣早?”陳佛娘道:“我為你的事整整氣悶了一夜,巴不得天亮就要來對你講了。”陸小姐道:“為學生甚么事?”陳佛娘道:“你那沈舉人家為你避火走到客人船上去,說失了名節(jié),昨日已來退過親了。”小姐放聲大哭道:“我這段心跡,再也沒處表明,不如尋個死,還落得干凈。”陳佛娘道:“你的心跡天日可表,況且你是讀書的人,不要蒙這短見。就是這件事,沈家也不過風聞,你若當真死了,沈家只道你含羞不好見人,倒把此事看真了。就是你父親取財禮還他,也是在氣頭上,怎么驟然去解說得?日后大家少不得曉得你的人品,沈家自己定懊悔輕舉妄動,自然來續(xù)親,那時越發(fā)敬重你哩!”小姐哭道:“我怎肯擔這壞名色,就是一刻也活不成。”陳佛娘道:“古來多少貞姬節(jié)婦受了潑天的污蔑,后來掃盡浮云,依舊露出天日來。難道他舍不得輕身一死?也只怕死得無名。小姐,你切不可孟浪。”說罷,忙叫蕓香來伴小姐。
只見書帶走來說:“蕓香睡在床上,道是身子有些疼,連小解也解不出來哩。”陳佛娘聽了,著實害怕,又著實好笑。因叫書帶:“你伏侍小姐起來,我到老爺那里去。”陳佛娘離了花園,到得樓下。陸信下樓來,作了揖。陳佛娘道:“一向在尊府取擾,心甚不安。今日要回家去,特來奉辭一聲。”陸信道:“想是怠慢了師娘,為何要回去?”陳佛娘又不好說花園內有妖怪,只得托言家里有甚要緊事。陸信道:“既是如此,今日去,到晚間便來罷。”只見閻奶媽走到陸信耳邊說道:“小姐哭了一清晨,連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只是要尋死哩。”陸信對陳佛娘道:“小女遭這樣奇謗,也是家門不幸。自從喪了母親之后,我又不能照管他,全虧了師娘。他卻自家肯受教,整年的在花園書房內,除了到我樓上來,再不曾見他到別處亂走一步,便是避火也是出于無奈。師娘,你看這段光景何忍回去?還是在這邊勸勸小女,可憐他是沒有娘的苦。”說罷,便哭將下來。陳佛娘的心腸原是軟的,不覺也流了些眼淚,道:“我不去了,待我再去勸他。”
陳佛娘便回到花園里來,心中又怕妖怪,又不敢說出,恐怕嚇了小姐。便叫書帶:“你可將我的鋪蓋移到小姐房里,鋪在榻床上,讓我和小姐作伴。”只見小姐哭哭啼啼了一日,茶飯也不肯吃。陳佛娘再三的勸解,小姐不到黃昏,便和衣而睡了。只見閻奶媽也拿了鋪蓋進來,對著陳佛娘道:“老爺吩咐,叫我來陪小姐。”陳佛娘道:“這個卻好,你就在小姐床面前打個地鋪罷。”蕓香、書帶兩個,又去火爐上煨了些龍眼湯,向閻奶媽說道:“小姐一日不曾吃東西,若是醒來,你可把龍眼湯與他吃,我煎在窗外爐子上哩。”閻奶媽應了一聲,那兩個丫頭攙著手兒,打從床背后的一間房兒里睡了。陳佛娘又同閻奶媽守小姐半日,小姐也醒了。閻奶媽道:“可要吃些東西么?”小姐道:“我不要吃。”閻奶媽道:“你脫了衣服好睡。”只見小姐翻一翻身,朝著里面依舊睡去。陳佛娘道:“不要驚動他,我們也睡罷!”閻奶媽道:“你老人家先睡,我還要坐一坐。”那陳佛娘被昨日鬧了一夜,精神困倦,才上床就濃濃的睡著了。正是:
今夜銀燈莫剔明,好將幽夢送殘更。
白頭老婦情雖死,若遇邪魔也暗驚。
話說閻奶媽坐了二更多天,口也閉了,眼也睜不開了,坐在椅子上,一撞就磕著桌子,道:“熬不得了,且睡罷。”閻奶媽雖則睡覺,他還驚心吊膽的覺得似夢非夢,有許多人在左近廝打。有一個像婦人聲口的道:“他要吊死,又不是我去逼他,你這伙畜類,為甚么攔住我?”有幾個聲氣高高下下的嚷道:“他是受誥命的夫人,你怎么尋他來替死?”閻奶媽只覺得有個人踏在胸脯上,叫聲:“不好了!上吊了!”閻奶媽猛的驚跳起來,朦朦朧朧的見床上掛著個人哩,喊道:“小姐吊死了!”嚇得陳佛娘滾了下來,連忙解了羅帕,救下小姐,只聽得喉嚨里涎響,心口還熱。閻奶媽見蕓香、書帶都在面前,叫道:“你快取滾水來!”書帶忙到爐子上看一看道:“龍眼湯還熱哩!”閻奶媽道:“你先取了來。”灌了小姐幾口,等到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陳佛娘道:“謝天謝地,救轉了。”又叫蕓香:“你再去煎些滾水來!”蕓香走出房門,遠遠的望見一個披頭發(fā)、穿白衣服的一路嘆了去,蕓香嚇得跌了進來。書帶見他面如土色,問道:“你為何見神見鬼的跑了進來?”蕓香悄悄的向他說了,書帶朝他面上啐了幾口。忙了一會,才見小姐睜開眼來,看一看又閉上眼哭了。陳佛娘抱著他,閻奶媽替小姐摸胸口。將到天明,蕓香才敢去報陸信。陸信聽得,披著衣服就到花園里來,看見小姐這個模樣,哭道:“我的兒,你的性子為甚么這樣決烈?我做父親的又沒有三男四女,單單只養(yǎng)得你一個,你尋短見不打緊,叫我的終身靠那個么?”小姐見父親在面前,越發(fā)放聲大哭起來。閻奶媽道:“老爺,你倒請回去,待我伏侍小姐睡一睡。”陸信啣著眼淚走了出來。閻奶媽便把小姐上半截衣服脫了,拿被替他蓋著。陳佛娘道:“奶媽,你怎么曉得上吊,真是小姐的救星了。”閻奶媽道:“還是小姐的福分大。”遂把夜間的事體述了一遍。書帶在旁邊插嘴道:“這件事像是真的,蕓香出去煎滾水,明明的看見一個吊死鬼在花園里嘆氣。”陳佛娘嘆異了一回,默默的道:“原來前夜里那伙妖怪倒是替小姐活命的了。”正是:
見所未見曾一見,聞若驚聞非異聞。
話說小姐醒轉來,對閻奶媽說道:“你替我對老爺說,我的性命也是再生的了,于今發(fā)愿要閉關寫金剛經,可雕三尊檀香的佛像來。以后供給只用素菜,我已許下吃長齋了。”陳佛娘道:“我一向原有修行的意思,從此也陪小姐吃齋。”小姐道:“這個卻好。”閻奶媽便去對陸信講,陸信一一的都依了他。以后陳佛娘同小姐終日焚香禮佛,頌經寫經,再無間斷的日子。那花園內也再不聽見狐貍作怪了,這也是吃齋寫經的效驗。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諧道人評曰:
狐精以松樹頂為肆筵奏樂之地,趣殺韻殺。一堂紗帽爭風,終被大翅者硬奪頭籌。如大翅者,戲場上凈之類是也,但狐精亦假藉名器,可見勢利世界,舍此即一步行不通,況于攘人美色乎!獨是借寡婦床腳下,公然肆行云雨,夫亦明知寡婦久不聞此稀罕樂境,聊作耍一場,以破長夜寂寞之意,其吊死鬼廝打卻為封誥夫人起見,真爛勢利肚腸。但有此勢利肚腸,亦還算是賢者。至焚香頌經之后,遂潛蹤遁跡,吾甚服其遽然能把蕓香撇下。
又評曰:
遽然能把蕓香撇下,又不知中意了那一家婢子。昔見《太平廣記》載狐貍事,極奇怪變幻,種種不一。所最喜《任氏》,恨不一拜下塵。余謂其守身如玉,拒暴如仇,乃雌狐中之豪杰。觀此回披發(fā)纓冠一段,往救義風,又男狐中之豪杰。以視世之見死不救、驅阱下石者,當羞見此輩。
又評曰:
吊死鬼嘆氣話,轉向書帶口中說出,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