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劉二姐在床上忙忙爬起,開門一看,疑是強(qiáng)人,口稱:“大王饒命!”公子上前扶起道:“美人呵,我不是強(qiáng)盜,就是公子唐彬,同袁相公算計,取你一同上京去,一路快活。你快快同我出去!”二姐抬頭一看,果是公子,便說道:“你來取我出去,倘老爺查出,取禍不小。不如送我回轉(zhuǎn)蘇州,待你上京成名之后再來娶我,方保無事。”
二人正在說話,袁二在旁恨不得一口水吞在肚里,登時起不良之心,想道:“我擔(dān)盡干系。美人若被公子取去,叫我一向機(jī)謀盡成畫餅。不如就此把他殺了,背出美人,豈不是好?”
遂向公子腰邊拔出寶劍一口,將公子砍倒。家人正要喊叫,被袁二一連殺死。劉二姐驚倒在地。袁二慌忙抱起,叫聲:“二姐,你不要怕,我送你蘇州去。”背了二姐,走出花園,有馬現(xiàn)在,天色微明,飛奔而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登萊道文桂陷獄 荒山寨張氏守貞
為子伸冤冤莫伸,無冤受屈到青衿。
德門人事空蕭瑟,否極泰來吉曜臨。
再說登萊道花園,袁阿牛殺了公子主仆五人,背了劉二姐,逃走而出。天明,園公報與道爺。唬得唐道爺魂不附體,含淚忙入后花園而去,果見孩兒殺死,又殺死養(yǎng)娘兩個、家人兩個,單單不見了劉二姐,放聲大哭。心中想道:“孩兒去了,怎的又回,被人殺死在此?必是周文桂郎舅二人同謀。如今只拿文桂、袁二,便有著落。”便叫家丁備棺衾收殮,一面出令箭一支,差人趕上前途拿捉。又令地方官協(xié)同查緝,不提。
再講阿牛帶了劉二姐往南一路而走,打從太平府經(jīng)過。行至荒山,被那日假虎張三、張四兄弟留住。問道:“袁二哥,你說往登萊道衙門做相公,為何去不多時,便就回來?這個美人又是那里來的?”袁二大笑道:“我到道爺衙門,蒙唐爺十分敬重,將這劉二姐送與我為妻。如今要去蘇州干了公事,不日就回。且問你們可尋著我兄,救出林三師未曾?”眾人道:“已經(jīng)打發(fā)劉家兄弟前去相請,想不日必到。二哥,你且在此暫時安身,待救了林師父,再去何如?”袁二道:“此卻有理!”
那劉二姐本是桃花水性之人,便從袁二在山安歇。
且說那周文桂在飯店等了兩日,不見公子、阿牛二人回來,正在遲疑。忽見兩個公差手執(zhí)令箭上前問道:“你這位相公,可是登萊道大老爺署中周師爺么?”文桂道:“正是。你們二位想是道爺衙門里的。公子怎的不來?”兩個差人登時變了臉,劈胸揪住,大罵道:“你干了天大的歹事,還要假問公子!”
取出大鏈,照頭便套。文桂忙叫道:“到底因甚大事?也要說個明白。”差人道:“你殺死公子,又殺死養(yǎng)娘、家人四個。奉大老爺令箭,前來捉你,送到地方官審究。如今袁二哪里去了?”文桂聽了,唬得魂飛魄散,叫屈連天。差人哪由分說,解到登州府衙門。
知府立刻升堂,差人跪下稟道:“啟上大老爺:小人奉登萊道大老爺之命,有令箭一支,文書一角,追究周文桂兇犯一名聽審。更有袁阿牛一名,不知去向。乞大老爺一并拘拿審究。”知府拆開文書看了,想道:“署中法地所在,竟有如此大膽兇徒!”吩咐帶進(jìn)。
左右把他拖到階前跪下。知府道:“周文桂,你為道署幕友,知文識理,怎么心懷不良,糾合妻舅殺死公子主仆五人,席卷金珠,拐去美女?快快報來,免受重刑。左右,取夾棍伺候!”文桂道:“太祖公,生員家住池州府,素守詩書,并無為非作事。因前年上京游學(xué),寓奎光閣得會唐公。蒙唐公青眼,憐我孤寒,請作幕友,去年同到登萊道衙門。只為公子來京會試,要我作伴。我有一個妻舅袁阿牛,強(qiáng)要同行。來到碼頭,公子說忘帶物件,同袁阿牛和兩個家人回取。生員在店專等。
忽然來了兩個差人,說我同謀殺人。呵,太公祖!這是冤慘彌天,叫生員怎的招供?”知府道:“既然是你妻舅袁阿牛同去,你哪有不知之理?如今袁阿牛哪里去了?速速招來!”文桂道:“自從那日與他別后,并不知他的事情。”知府道:“胡說!哪有不知之理?左右,取夾棍來!”皂役把文桂套上夾棍。文桂大叫道:“冤枉呵!叫生員怎生招得?”知府道:“這樣歹人,稱甚么生員!打嘴巴!”文桂道:“小人委實不知,求大老爺察情。”知府道:“委實不招么?左右,緊緊收來!”皂役盡力收敲,文桂登時死去。軍牢將水噴醒。
文桂心中想道:“這宗事,必是阿牛做的。我今受刑不過,且招他作同謀,暫延性命,或且有伸冤之日。”便招道:“爺爺呵,果是與阿牛同謀殺的。但他不知何故,連殺四命,拐帶美女,逃走何方,小人真實不知。”知府道:“既是招了同謀,畫供收監(jiān)。再差快手二十名,各處緝捕阿牛便了。”禁子把文桂上了刑具收監(jiān),不表。
再講袁阿狗自陷害周文玉之后,只在家中閑坐。忽見劉仁、劉義來到,阿狗接入。細(xì)說阿牛之事。二人道:“現(xiàn)在荒山相議,要救林三師父出獄,特來請大哥同去相幫。”阿狗聽了,滿口應(yīng)承,即同二人起身。不日來到荒山相會。阿牛把前事說了,便叫劉二姐出來拜見伯伯。阿狗一見,魂不附體,說道:“兄弟,你得了此美人,也要與我受用受用。”阿牛道:“那有大伯要弟婦之理?哥哥若要,待我再搶一個送與哥哥。”當(dāng)日大設(shè)筵宴,六人結(jié)拜兄弟,各各飲得大醉。次日,阿牛帶了張三、張四,扮作老虎下山搶劫。
那周文玉之妻張氏,只為丈夫被盜林三扳害,拘在太平府監(jiān)中;又行文到本縣,頃刻間驚死公公。幸虧趙廷章伯伯十分看顧,假手當(dāng)官買回,又贈銀兩做盤纏,先去太平府監(jiān)中探視丈夫,后到操江海大人處抱狀伸冤。只因母子二人未曾出過門,飽受路中辛苦,不覺得了一病,倒在店中。店主倒也好心,亦叫妻子伺候茶湯。看看掙得起床,即欲辭謝店主動身。店主道:“你母子病體未好,就要起身,恐你有要事,我不便阻你。但路上惡人極多,須要小心。”張氏母子再三稱謝,背了包袱,出門而去。
一步挨了一步,自早至晚,還走不上十余里,天色已晚。
張氏道:“早晨店主所說之話,不可不信,且挨過山崗,尋個人家投宿方好。”觀德道:“母親說得極是。”遂挽手同上山崗。忽林內(nèi)大吼數(shù)聲,跳出四個白額猛虎,攔住去路,唬得母子渾身抖戰(zhàn)。只見,兩個老虎把張氏背上山去。觀德定睛一看,見是人假裝的,忙上前喊叫道:“大王爺爺呵!我們是落難之人,包袱情愿送你,還我母親罷!”一邊喊叫,一邊追趕。不想心忙腳亂,一跤跌下深坑,未知生死。
袁阿牛兄弟四人,搶了張氏,來到荒山。大叫道:“阿哥,快來迎接嫂嫂!”阿狗聽見,把燈一照,果見阿牛搶了一個半老婦人,倒有三分姿色。大喜道:“待我來做新郎。”張氏聽了,大怒道:“走狗強(qiáng)盜!我張氏乃是三貞九烈之婦,豈肯無恥偷生?你速速送我下山。若是用強(qiáng),我便撞死在此。”阿狗正在扯曳,劉二姐走出,看見這婦人十分烈性,便對阿狗道:“你們不可用強(qiáng),待我慢慢勸她,待她回心,然后成親罷。”
二姐扶了張氏進(jìn)房,便把自己在登萊道衙中之事對張氏說出,道:“被阿牛殺死公子,將奴劫來此處,只得勉強(qiáng)相從。
我勸大娘且忍耐,暫時不可輕生。”張氏聽見登萊道衙門,觸動了心事,連忙問道:“大姐,那道爺署中有個作幕的相公周文桂,你可曉得么?”二姐道:“周文桂就是強(qiáng)盜的妹夫。”
張氏大驚,忙問道:“強(qiáng)盜叫做什么名字?”二姐道:“他姓袁,名阿牛,就是劫皇杠大頭目林三的徒弟。如今相議,還要去劫太平府,監(jiān)中救出林三。”
張氏聽了此言,心中思想道:“是了,一定是袁阿牛見我丈夫要登萊道作幕,囑托強(qiáng)盜扳害丈夫,拘禁監(jiān)牢,自己入了道署。不知怎樣又害了大伯,拐了劉二姐。我今把姓改換,打探強(qiáng)盜動靜,再尋出頭日子罷。”
且喜前日那周觀德跌下山坑,造化不至喪命。次早天明,慢慢爬上山來,沿途求乞,來到太平府衙門,探聽父親信息。
正值知府升堂,比追周文玉。觀德在頭門觀望,只見里面逼打,心如刀割。禁子帶出收監(jiān)。觀德跟到監(jiān)門口,放聲大哭,拜求禁子,要入監(jiān)看視父親。不知入監(jiān)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太平獄周觀德探父 登州府楊龍貴訪朋
髫齡才智兩雙全,雪恨伸冤告訴便。
自是蒼天多福善,篤生孝子世芳傳。
話說周觀德看見禁子拖父親進(jìn)監(jiān),趕到牢門上,叫道:“監(jiān)門上的伯伯,方才拖進(jìn)去的這個犯人,乃是我的父親。我家住在池州府青陽縣。我同母親一路前來,母親半路被強(qiáng)人搶去,我單身求乞至此。萬望伯伯慈悲,放我進(jìn)去見父親一面,感恩不淺。”禁子道:“看你小小年紀(jì),倒有孝順之心。我放你進(jìn)去,但見了就要出來。”觀德道:“這個自然。”禁子放開牢門,觀德進(jìn)去,倒身就拜,道:“伯伯,不知我父親在哪里,要求指點(diǎn)。”禁子道:“你起來,跟我去。”禁子領(lǐng)了觀德,彎彎曲曲來到一處,用手指道:“你父親就在這里。”觀德舉目一看,只見烏黑黑不見天日,不覺放聲就哭。禁子道:“小子不要哭,你聽里面呻吟的,就是你父親。”觀德睜眼一看,摸摸有一人伏在押床。觀德上前抱住哭道:“爹爹呵!孩兒觀德在此看你。”文玉忽聽此言,吃了一驚,忙舉目一看,大叫道:“兒呵!你因何知我受苦,來到此間?我且問你,祖父病體可好么?”觀德道:“爹爹呵,說來也傷心!待孩兒細(xì)細(xì)稟明。但父親押在床上,如何過得?萬望禁長伯伯行個陰功,暫放出片時,感恩不淺。”禁子便把押床開了。
文玉爬起坐下,便叫:“兒呵!你今快把家中情由,細(xì)細(xì)說與我聽。”觀德雙眼流淚道:“爹爹嚇!自從爹爹起身之后,公公病勢沉重。誰想地方官府追贓,到家拿我娘兒兩個,可憐公公立刻驚死。母親只得將妹子賣了與趙員外家。多虧趙家伯母,憐我母子遭難,將妹妹收作養(yǎng)媳,贈銀二十兩為公公殯殮之用。次日差人帶上公堂,縣官把我母子拶起,要追贓物入官。喚鄰里審問,各言周家貧窮,縣官就將房子封鎖變賣,又把我母子兩個召媒官賣。又虧趙廷章伯伯叫人假作客商,當(dāng)買我二人;贈我盤費(fèi),叫我母子來太平府探聽父親。我母子行至半途,可憐又被強(qiáng)人把母親搶去。孩兒跌落山坑,幸得不死,一路求乞到此。”
文玉聽說,大叫一聲,跌倒在地。觀德連忙扶起抱位,連叫:“爹爹醒來!”文玉悠悠回轉(zhuǎn),號哭道:“父親嚇,生我孩兒不肖,連累父親。此仇何日得報!賢妻嚇!你自來女德賢淑,今日因我累你,被賊搶去,不知生死。兒嚇!你年紀(jì)幼小,害你一路受苦,我心如刀割。兒呵,我想此番實遭難,多是大盜林三扳害為父的,只怕多兇少吉了。”觀德道:“爹爹呵!你今且自寬心。兒聞海爺又復(fù)任南直操江,不日到任。待孩兒趕到南直,與爹爹申冤。又要尋找母親,那時自有團(tuán)圓。”文玉道:“兒嚇,你年少有膽,既然如此,事不可遲,快往南京告狀要緊。”商量定當(dāng),禁子催促出監(jiān)。觀德無奈,只得別了父親,出了監(jiān)門,不表。
且說楊龍貴,字天榮,乃揚(yáng)州人氏。父親官拜兵部尚書,只因鄉(xiāng)試,火速趕回。不意遇著猛虎,性命幾乎不保。幸得義士周文玉贈銀,方得回家。叨蒙祖父蔭庇,得中舉人。已經(jīng)赴過鹿鳴宴,打點(diǎn)行囊上京。一心念念不忘周文玉之恩。暗想:“此番路由山東經(jīng)過,不免徑進(jìn)登萊道衙署,拜見恩人一面,此心方安。”便問家人楊德:“前方是甚么地方?”楊德道:“是登州城了。”龍貴道:“既如此,你們?nèi)ひ粋€潔凈飯店歇下。”
主仆二人進(jìn)店,把行李歇下,用了中飯。
公子打扮作書生模樣,也不帶家人,也不騎馬,步行到道爺衙門。叫一聲道:“聽事的,我是京中兵部尚書楊老爺公子。有個好友周文玉,他說哥哥周文桂在署作幕,煩你與我通報。”
聽事的聽了此言,把公子上下細(xì)看,說道:“楊公子,你說是現(xiàn)任兵部公子,小人不敢得罪。那周文桂,他是殺人劫賊,正在緝拿,公子還來問他?”公子道:“怎見他是殺人劫賊?”
聽事的便把阿牛殺死公子,自身逃走,連累周文桂夾打成招,如今監(jiān)禁在牢,只怕嚴(yán)刑追逼,性命難保。公子聽了叫道:“呵呀!如此說來,非常之禍了!我且問你,她有個兄弟周文玉,可曾來么?”聽事道:“并沒有甚么兄弟來。”公子道:“這也奇了。”心中一想:“必須進(jìn)監(jiān)去問周文桂,便知伊弟下落。”
即便辭了聽事,來到監(jiān)口,叫聲:“禁子何在?”禁子出來應(yīng)道:“你是何人?”公子道:“我是京中兵部楊老爺公子。
有個朋友周文桂在監(jiān),我要見他,煩你引進(jìn)。”說罷,袖中取出一小包付與禁子。禁子接了,放進(jìn)公子,領(lǐng)到文桂號房。禁子叫道:“周文桂,這是一位京都兵部楊老爺?shù)墓樱皝砜茨恪!蔽墓鸩恢渲星郏⑵鹕韥韱柕溃骸叭市郑〉芘c兄從無會面。如何落難在監(jiān),敢承不棄,前來看顧?請道其詳。”
公子道:“小弟楊龍貴,夏間在太平府與文玉相會,結(jié)為生死之交。他說要來登萊道署中會仁兄。弟因鄉(xiāng)試已迫,不能同行。今特來會他,不想仁兄遭此大變。不知令弟在于何處,弟要見他。”
文桂聽說,心中疑惑。說道:“楊兄呵,不說起舍弟還可,說起他來,著實可惱。春間他寄書來說失館,家中艱難。故我對東翁說后,立刻差人寄回銀兩,叫他到署辦事。不想到了秋間,他自己不來,也無書信通知,只叫小弟妻舅袁阿牛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