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呂柯重申盟約,擇日行聘,又擇日成婚。此時司馬玄已遷新第,于后庭兩邊設兩間臥房。到了正日,一邊是探花娶親,一邊是宰相嫁女,又是翰林為媒,來往其間,莫非是百兩盈門,說不盡那笙簫鼓樂之盛。娶了過來,司馬玄見華峰蓮、尹荇煙二小姐如王嬙、西子,二小姐見司馬玄風流年少,如子建、潘安,彼此愛慕。到了花朝月夕,閨中韻事無所不為,不減河洲之雎鳥。此皆司馬玄一念之仁,舍自己之功名,成就呂柯之夫婦,故天即假呂柯之手,竊華小姐之詩,作尹荇煙之代,宛轉以成其夫婦,豈非蒼天報施不爽也!
后來華岳翁婿無間,呂柯朋友有終,尹老、花老俱沾其惠。在京為官數年,方攜二美還鄉,與父母完聚。可謂千古佳人才子風流配合矣!故題曰:《風流配》。有詩為證:
七篇文字贈他人,完得他人夫婦倫。
誰道天心不相負,巧聯二美結姻親。
自作孽
第一回
汪天隱貴負恩終須不吉
黃遵行窮好義到底成名
詩曰:
恩將恩報只尋常,忘卻人恩已不良。
若再將恩以仇報,此人定是獸心腸。
又曰:
有心行善莫言窮,偏是窮人善有功。
體怪眼前無報應,歲寒耐盡自春風。
話說萬歷年間,徽州府祁門縣有一個老秀才,姓黃名輿,表字遵行,為人甚是慈善,兼且素性端方,言行不茍,居于鄉里,閑人都稱是個淳厚長者。家產要算不足,才學也只平平,喜得十八歲進學后,就考了一等第二,補了擔廩。自此之后,每每遇考,高也只在二等,低也不出三等,到也無榮無辱。吃了三十年糧,論起來貢也該貢得他著,只是不喜鉆謀,任人長短,故后面的往往先貢了去。他明知是學里先生期負他忠厚,他在人前卻從不曾說一句不平的言語。
一日,宗師歲考。徽州各縣童生俱要廩生保結,方許赴考。原來徽州富家多,凡事銀子上前,廩生、府縣、道三處保結,窮煞也要幾兩。祁門縣一個童生,叫做汪費,字天隱,家計甚貧,四下求人,人見他銀子少,沒一個肯保。考期將近,他急得無法,有人指點他道:“官井頭黃輿秀才為人淳厚,不甚論利,他處你去求,或者還好說話。”汪費聽了滿心歡喜,忙忙寫了個門生帖子來拜黃輿,黃輿留坐道:“汪兄下顧,想是為考事要學生出保結了?”汪費道:“門生實實為此事而來,但只是些須薄禮,不足充紙筆之敬,要求老師念門生赤貧,用情寬恕!”黃輿道:“斯文一脈,成就人才是好事,禮之厚薄那里論得!但憑汪兄賜教罷了。”汪費道:“門生不瞞老師說,家中只有薄田二畝,以為家母養膳之資。門生欲售一畝奉獻老師,因考期甚迫,急切里沒有售主,今不得已,只得將田契托舍親押得酒資少許,乞老師笑納,勿以涼薄為罪!”隨將銀封送上。黃輿接著是一兩銀子,便低頭只管躊躇。汪費見黃輿躊躇,只道他嫌少,連連打恭懇道:“門生非敢吝惜,實是無處挪措,老師若嫌輕微,待府縣取了,容門生將田賣了再補何如?”黃輿道:“學生躊躇不是嫌輕,因聞得汪兄說此銀是田契抵來,雖是兄功名心急,倘此田費了,卻將何物供養令堂?學生心下有所不安耳!三處保結,我自與你出。此銀兄原拿去,速速取回田契,莫要因此小前程,失了人子之孝!”因將銀遞還汪費。汪費道:“此固老師云天高義,但白白出結,恐無此理!”黃輿道:“兄只去料理考事,我既許兄出結,斷不改口。”汪費聽了,忙拜下去道:“蒙老師盛意,感銘五內,倘有寸進,自當犬馬圖報!遂收了原銀回去。
到了考期,黃輿果然縣、府、院三處都與他出結。爭奈汪費才學未充,候到發案,卻無名姓。這一番汪費雖不曾進得,卻與黃輿認了師生,到時常往來。黃輿討汪費的文字看,因說道:“兄的天資最高,筆性甚慧,到是文場利器,可中之才。只是內中尚有不到之處。”汪費道:“門生后學,又因家貧無明師良友,今幸老師垂愛,不到之處,望老師指點,異日決不忘恩!”黃輿因指點他道:“某句不切題,某字不合法,所以前日宗師不取。”汪費一一受教,凡有病痛處,都細細改過。黃輿見他虛心,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汪費朝夕琢磨,大得其力。汪費初時還日日說要尋些東西來孝敬先生,雖然沒有,卻還好聽。過到后來,家中少柴沒米,日日愁苦、嗟嘆。黃輿看不過,到往往有此貲助。
過了年余,宗師又發牌科考。前番黃輿出保結,還要汪費來求,這番兩人已成了莫逆師生,尋常柴米還要周濟,豈有保結又問他要銀子之理?莫說黃輿不要,就是汪費也不打點了。到了考期,有了保結,縣取送府,府取送院。這番汪費得了黃輿講究之功,學問充足,學院發案,高高取在第二,就送觀場。黃輿錄科,喜得也是二等有科舉。師生二人歡歡喜喜,同往南京鄉試。一路盤纏,到有八九分是黃輿使用。到了南京,尋了寓所,黃輿又與汪費講論后場。汪費一個窮童生,得能進學,便如登天,今日不但進學,而又有了科舉,十分得意,不覺足高氣揚,走路都搖搖擺擺。黃輿看不過,因戒他道:“我們儒者前程萬里,須舉止安詳,方是個遠大之器,若以一領青衿,便驕矜見于顏面,則是有才無德,不足取重于人了。”汪費若在舊時,未免斂容受教,今日雖不說些甚么,但只笑笑就罷了。
候到臨場,二人同赴,喜得三場俱能完畢。黃輿連科不中慣了,規矩出場就要回家。汪費道:“既入場,便都有分中,不中也須候過揭曉回去。”黃輿道:“揭曉還有半月,那有許多盤纏?”汪費道:“且設法挪借些用用,倘僥幸中了,便是陡然富貴,不怕沒盤纏了。”黃輿道:“我與你讀書一場,同在圣賢門下,立身行己,當以道義為主,就是中了,當取者取之,不當取者也要商量,怎說個陡然富貴?”汪費聽了,也只做不知。黃輿見汪費要候揭曉,便不好先去,只得住下。
不期到了揭曉,黃輿依舊不中,汪費到低低搭了一名舉人,在一百二十名。報到下處,黃輿自不中到不在心,見汪費中了,到以為奇事,替他歡喜。汪費聞中是真,喜得骨頭都酥。不多時,同鄉親友在京中居住的俱來賀喜,熱鬧做一堆。又不多時,便有人役來迎,請他去吃鹿鳴宴。宴罷,鼓樂迎回,十分榮耀。主人家備酒替他賀酒,黃輿同房,未免請來同坐。主人簪花遞酒,只奉承新貴,獨獨一席,請他上坐,其余列坐。論起他與黃輿師生稱呼,也該遜讓。他一時得意,便欣欣然竟自上坐,全不推讓。黃輿以為新中,假借一日也無妨。到次日,同鄉或親或友便日日有酒,黃輿是祁門縣一個老秀才,誰不相識,怎好不請?到得坐席,皆尊汪費居首,汪費初時心下還覺有些不安,自坐過一次,見黃輿不開口,便以為禮之當然,竟自坐了,宏議闊論,全不像有黃輿在坐。黃輿看不過,又見他終日拜房師、座師,忙做一團,全無一刻工夫閑敘舊情。黃輿只得辭說道:“天隱京中事冗,只怕還要耽擱,我學生無事,要先回去了。”汪費道:“我還要會同年,送座師,正早哩!老師怎么等得我?到是先行為便。”原來徽州財主最喜奉承,闊老見汪費中了,少年的認作家兄,老成的說是舍侄,要銀子三十、五十只管送來。此時汪費手中有余,且莫說黃輿為他許多好情,只說與他同來一番,聽見要回去,也該送些盤纏才是,卻像不關他事一般,全不提起。喜得黃輿身邊尚可支持,竟自去了。正是:
窮時受惠喜滋提,到得身榮便不思。
只認高竿長上去,誰知還有下來時?
不說汪費在京中得意胡行,且說黃輿回去,一路上思量汪費,痛惜道:“看他一個好姿致,明日進士也還可中,怎么才得進步,便氣滿志盈,輕浮如此?后來不但不能大成,只怕還有奇禍。”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無人可說。回到家中,也就丟開一邊。爭奈他家產原薄,又不在世務上茍取,遇著為善好義之事,轉要費用些去,由此家道愈覺蕭條。科場走了三、五次,又不能中,所望者貢了,選個官做做,或者還有俸祿之望。連年被人鉆去,這年該挨到他,學中再沒得說了。此時已是五十四歲,若在秀才中算,要算做老了,若在挨貢中算,又要算做少年的了。不期下首一個拔貢,原是有名的老秀才,年紀比他又大十四、五年,還是他父親的朋友。因年老,早晚不測,指望貢了,帶頂紗帽蓋棺,榮耀榮耀,再三央親友與黃輿說情,求他義讓。黃輿見他是個前輩,又卻不過情面,只得出文書又讓與他。因在家無聊,只得尋個館坐,不題。
卻說汪費京中事畢回來,祁門縣只中他一個舉人,誰不奉承?終日拜府縣官、拜鄉宦、富翁,忙個不了。將有個月,因往黃輿門前過,不好意思,方投個名帖,也不下轎,得回聲:“不在家,便抬過去了。又買了一所大房子,又靠了兩房家人,又與鄉宦攀親,家中許多請酒設席,并無一次請到黃輿。有朋友知道的,勸他道:“黃遵行先生與你也有師生之分,在你面上情誼也算好的,家中有喜酒,也該就便請他一請。”汪費道:“他與我有甚師生?不過舊時為小考,要他出保結,掛個虛名兒,怎么說起真來?”那朋友道“聞得你的文章虧他指點,又虧他替你講究后場,方能進學中舉。”汪費聽了哈哈大笑道:“兄們不讀書,不知此中滋味,莫說我笑他。他一個迂腐老秀才,曉得甚么文章?若說我中舉虧他指點,他何不先自家中了?”那朋友道:“先生不中,學生中了也是常事,還聞得兄舊時也曾受他些恩惠,不妨小小用些情兒。”汪費道:“兩次保結所值幾何?借貸些少也只有數,怎也要算做恩惠,就思量人報?像今日房師、座師中我做個舉人何等恩惠?我明日還要去打他的抽豐哩!他一個老學究,得我新舉人與他背后夸嘴,認作門生榮耀榮耀,尋個好館坐坐也就夠了,怎么還想我的東西?”那朋友道:“兄莫發這等話,天下最不可輕量的是讀書人!聞他也是個廩生拔貢,有個發跡時,也好相見。”汪費道:“不是我夸口說,舉人入京會試,拿定來春就是個進士。他老也老了,還發個甚跡?縱挨貢考選,不過一個教職罷了,這就是他萬分造化了。假若日后官場中相會,亦不過在我屬下,還要藉我光寵,有甚不好相會之處?”那朋友見汪費這番說話,知他是個負義忘恩的人,也就丟開不講了。
且說汪費過了些時,攢聚盤纏、料理行李,帶了兩個家人,興興頭頭,雇了頭口,到北京赴會試,一路上好不奢遮,按下不題。
再說黃輿終日守分處館,除課童之暇,日在經書內作工夫。瞬息又過一年,學院到府歲試,而汪費赴京未中,沒興來家。此時黃輿又該貢著,爭奈下首是個財主,百般鉆謀要奪他的。學官、縣官有了分上,假說好話道:“兄這等高才,年尚未老,下科斷然高發,何苦小就?”定要他讓。黃輿明知是學官、縣官有了分上,卻與他爭執不來,也要尋個分上在兩處說說,卻又無力。有人勸他道:“你門生汪舉人當初得你之力,今日央他說個人情也不為過!”黃輿心下本不喜下氣求他。到此田地,沒奈何只得來拜他,將前情說了,央他縣學兩處去講。汪費滿口應承道:“這個使得!”誰知他不就去講,到先通個線索與下首財主,那財主得知,也送了他一分厚禮。他再去見官、學官,到不替黃輿講,反與那財主說得隱隱的了。回來見黃輿,只推縣官不允。黃輿沒奈何,只得又捱了一年。到五十六歲,直吃了三十八年糧,方才貢出學門。喜得學院愛他文才好,替他出文書,先送入北監,鄉試考不中,便可就選。黃輿領了文書,只得設處盤纏進京。一個貢生名頭,初入北監,又恰遇著鄉試之年,再沒個不候過鄉試就去選官之理,只得又等了數月,方才鄉試。鄉試過,依然不中他,進京來選官是他本念,原不望中。故鄉試過了,就求監里出文書,送到吏部來考選。誰知監里文書還容易出,到了吏部,一個貢生候考,就像大海中一粒芝麻,那里數得他著?上下有人用事,還有些撈摸,若上下無人,莫說等他頭白,便老死京中也無人管。他黃輿初到吏部候考,還興勃勃動呈子去求他。爭奈遞呈子的多,一百張也準不得一兩張。及自準了,堂發司查,司發吏行,便又丟入大海了。黃輿動了幾遍呈子,見毫無用處,把一團高興都消磨盡了,無可奈何,只得聽天由命,將書丟在一邊,每日只是東西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