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破建寧,時年才十三,被掠;錦無子,其妻愛其聰穎,子之。后從錦游杭之靈隱寺,遇遜庵于途;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俟錦妻入寺,紿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歸。以父兄忠于明,不應舉;惟攻古文辭。其于畫,天性也;山水學王蒙。既與常熟王翬交,曰:『君獨步矣!吾不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黃荃法畫花鳥,自為題識書之;世稱「南田三絕」。宋尚書犖曰:『南田畫,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時至;至則,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貧,風雨常閉門餓。然非其人,不與畫;視百金猶土芥也。所居毆香館,倡酬皆一時名宿。
卒年五十四。著有「南田集」。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上。
祁班孫(附魏耕)
先生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陰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諱彪佳,明蘇松巡撫;少從劉忠正公游。南都破,死節(「明史」列傳)。有子二,長理孫,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稱祁五公子;而呼先生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能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
忠敏靖節之月,東江兵起;恩恤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故嘗與忠敏同受業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事去,先生之婦翁戒曰:『勿更從事于焦原矣』!不聽。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江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屠沽浮販之流兼收并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復壁大隧,莫能詰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為毫社計桑榆;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先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觴;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諸書供采擇,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忠道輩以疏附之?;蚋孀冇谡阒桓?,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急發兵,果得之;縛先生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謀曰:『二人并命,不更慘乎』?乃納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遼左。其后,理孫竟以痛弟郁郁死,而祁氏家為之破。然君子則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當是時,禁綱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康熙丁巳,先生脫身遁歸;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于吳之堯峰。尋主毘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泣,然終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端坐逝。發其篋,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外來者,遂得返葬。
先生性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婦朱,最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先生被難,朱尚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大厄運也。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陸宇囗〈火鼎〉
先生姓陸氏,名宇囗〈火鼎〉,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師,先生實左右之。祥興航海,風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終剩水殘山之局;雖側踵焦原、糜軀湛族,不計也。方事之殷,余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先生嘗偕其客十數人過梨洲,與共計畫;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田舍復壁,柳車雜賓死友,每食咄嗟立辦,仰視天、俛畫地,耿耿者未嘗一日忘。其后梨洲知事不濟自屏于窮山,先生亦不相聞問。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間多傳其姓名,以為異人??滴豕锩壬鸀榻底渌_,捕入省獄。獄具,先生竟得脫歸;未至寓而卒。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訃聞,家人掃除其室,得布囊于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懸首于甬之城闕;先生思收瘞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對曰:『吾漁人也』。先生曰:『子必有異,無吾隱』!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先生相與流涕;共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嘗與先生共學,又錢忠介部將也;失勢家居。會端陽競渡,游人雜沓;子云紅笠握刀,從十余人登城游熙。至梟頭所,問守卒曰:『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擊之,繩絕墮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先生得頭,祀之書室,蓋十有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瘞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其尸;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不復顧。先生于司馬非有是也,后感其忠義,遂不措攖當世之文綱,豈不尤賢乎哉!始,先生讀書時,有弟子訟師,師不直;先生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后止。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以為茍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先生視之,尋?,嵐澏O壬浜?,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后震川也。
先生有子二,女適同邑萬斯大。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上。
周元懋
周先生諱元懋,字柱礎、別字德林,鄞縣人;尚書文穆公應賓猶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揚關。奉使蜀中歸,出知貴州思南府;母憂,未赴任而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發名成業。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門資豈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衛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魯王建國東江,先生服未闋,錢忠介公招之,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無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于水,以救得蘇。乃祝發,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縱酒。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皆逃匿;則呼樵者與飲。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固持之;尋亦逃。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穹山難覓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隱軒。每晨起,輒呼子弟飲;子弟去,則呼他人?;蚱淙怂?,則呼酒極之于所往斟之;不遇,則執途之人斟之。于是環所居浮石十里間,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獨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勸止酒者無算;輒張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雖酣醉時輒蹶然起,接之無失詞;罄所有輸之,惟恐后也。以是盡毀其家。庚寅,嘔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毀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于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在何處、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詩云:「酒滿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爛然長醉,蓋期于無復醒時以自全也』。先生不死于水而死于酒,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國變后,披緇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順德苦身持力,畢生不入城市,所謂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獨以「醉和尚」稱。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傅山
陽曲傳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別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嗇廬。六歲,啖黃精,不樂谷食;強之,乃復飯。少與孫公傅庭共學,讀書過目成誦。
明季天下囗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嬰。提學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先生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乃伏闕陳情事。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聞天下;馬文忠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復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貽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錦衣衛駱養性;直聲震一時。先生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見諸實用。時蔡忠襄懋德撫晉,寇已亟,講學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甲申國變,夢天帝錫之黃冠;乃衣朱衣,居土穴養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羈燕邸,以「難中詩」遺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以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畫地者,未嘗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仁義禮樂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后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濟者亦遺民,以不謹得疾死;先生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隸、書畫,弱冠學晉、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蹟稍習之,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輒苦其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日親』!于是復學顏太師;謂「書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趙秋谷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顧深自愛惜,不輕為人寫。母喪,貴官致賻,作數行謝之;貴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
子曰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樵山中,置書擔上;休歇,則取書讀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先生,問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負薪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謝先生曰:『吾甚慚于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稱老蘗禪;眉乃自稱小糵禪。或時出游,眉與子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鐙課讀經、吏、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乃行;否則,予杖。故先生家學,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嘗批「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康熙戊午,詔舉博學鴻儒,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時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辭不可,乃稱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孫侍;將至克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于是馮相國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迎送禮。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山。先生與杜征君越尤篤老,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馮公乃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強入一謝』!先生不可。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馮公強掖之使謝,則仆于地;魏公進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今而后,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后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自京師歸,大吏咸造廬請謁,先生自稱曰「民」。冬、夏著一布衣,帽以氈;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也。
及卒,以未衣黃冠殮。所著「霜紅龕集」十二卷,眉詩附焉。先生嘗走平定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巖。仆大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也。摩挲終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顧寧人嘗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張怡
張先生怡,字瑤星,初名鹿征;上元人。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死國難。先生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