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功成設樂,[《春秋》晉文公敗楚于城濮。《傳》曰:振旅愷以入于晉。《周禮大司樂》曰:王師大獻,則令奏凱樂。注云:大獻捷于祖,凱樂,以軍之功成之樂,故獻于祖也。樂,音岳。]治定制禮。[天下草昧,未及于制禮;天下既平,非禮則不服。《記》曰:禮者,可服天下也。漢高祖得天下,命叔孫通定朝儀之禮,禮成,自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肅敬。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又《記》曰:王者功成設樂,治定制禮。]禮樂之興,以儒為本。[儒,柔也。《司馬相如傳》注:有道術曰儒。孔子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又通天地人三才曰儒。夫禮與樂,固從儒士之所興也,惟君子儒可興禮樂矣。何謂君子儒?真儒是己。《左傳》曰:用真儒則無敵于天下,豈唯興禮樂哉?]
宏風導俗,莫尚于文;[尚,加也。宏廣風化,導引習俗,無加于文術。《學記》曰:君子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敷教訓人,莫善于學。[善,大也。敷宣政教,訓誨人民,無大于學校。《學記》曰: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因文而隆道,假學以光身。[因,由也。
假,藉也。由以文術,可興隆道德;藉以學習,可光顯身名。《劉子》曰:未有不因學以鑒道,不假學以光身者也。言不藉于學習,何以得光顯其身耳。]
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不游文翰,不識智之源。[《荀子》曰:君子博學,而日三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即此義也。源,謂本源也。]然則質蘊吳竿,非筈羽不美;[質,形也。蘊,積也。吳,國名。竿,竹也。言吳地有竹,形端直,堪作矢。然無藉筈翎,焉足成用?筈是著弦處。《子華子》曰:疾如箭之脫。
又《劉子》曰:故吳竿質勁,非筈羽而不美。即此謂也。筈,音筈,按:筈無筈音。]性懷辨慧,非積學不成。[董仲舒曰:性者,生之質也,天之理也。懷,蘊也。辨,明也。慧,解也。言人雖蘊懷明辨慧解之靈性,無學終不能大成。《劉子》曰:人性譞慧,非積學而不成。其義一耳。]是以建明堂,[《禮含文嘉》曰:明堂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令、崇有德、章有道也。]立辟雍。[辟,明也。雍,和也。
以明和為名,化道天下之人,使之戰士。又辟者,圓壁也。雍之以水,圓而像天,于陽德之施行,取流無極,使學者進德而不已,亦所以明和政教之至也。又《五經通義》曰:天子立辟雍者何?所以行禮樂、宣德化、教導天下之人使為士。天子養三老、事五更,與諸侯行禮之處也。]博覽百家,[謂諸子百家之書。]精研六藝,[精,至也。研,窮也。六藝,謂禮、樂、射、御、書、數。]端拱而知天下,無為而鑒古今。[端拱,謂端嚴而拱斂其手。無為,謂無所營治,天下自安矣。此用文之至也。]飛英聲,騰茂實,光于不朽者,其唯學乎?[《封禪文》云:俾萬世得激清流,揚微波,蜚英聲,騰茂實,前圣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也。蜚,與飛同,揚也。騰,傳也。言能飛揚英美之聲名,騰傳茂實之德,光曜無盡者,惟學圣人之道耳。]此文術也。[此乃是文藝儒術之道也。]斯二者,遞為國用。[斯二者,文武之事也。遞,更也。
猶言更相為國家之切用。]
至若長氣亙地,成敗定乎筆端;[言兵妖之長氣遍地也。亙,古鄧反,遍也。]巨浪滔天,興亡決乎一陣。[滔,漫也。滔天,猶言漫天也。巨浪,言天下鼎沸,大亂巨大也。]當此之際,則貴干戈[《書》曰:乃干,鍛乃戈。又曰:稱爾戈,比爾干。干,盾也。《方言》云:自關而東,或謂之瞂,或謂之干,關西謂之盾。郭璞曰:干,桿也。戈,平頭戟也。]而賤庠序。[《禮記》曰: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又庠者,有虞氏之學名,養老之宮也。大學為上庠,小學為下庠,庠言養也,所以養賢德也。序者,夏后氏之學名,大學為東序,小學為西序。序,次也,以次序先生之道而學之也。]
及乎海岳既晏,波塵已清,[天下既定,則海水不波,兵塵不起,故云清晏。]偃七德之余威,[《左傳》曰:武有七德,一曰禁暴,二曰戢兵,三曰保人,四曰定功,五曰安民,六曰和眾,七曰豐財。偃者,息也,臥也。天下既定,示不用也。]敷九功之大化。[《書》曰:九功惟敘,九敘惟歌。注云:六府三事之功有次序,皆可歌樂,乃德政之致。六府,謂水、火、金、木、土、谷。三事,謂正德、利用、厚生。
正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財,厚生以養民也。]當此之際,則輕甲胄[在身曰甲,在頭曰胄。]而重詩書。[詩謂雅頌之詩,非尋章摘句之詩也。
書謂上古圣賢所遺之書,非勾抹繕寫之書也。]是知文武二途,舍一不可,[非文不治,非武不定,故定之以武,守之以文。夫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輔助也。文之所加者深,武之所服者大,故缺一不可。]與時優劣,各有其宜。[時亂則尚武,時平則尚文。文武之任,各要合其時事之宜。]武士儒人,[武藝忠勇之士,儒學賢德之人。]焉可廢也。[二者不可偏廢也。]
此十二條者,帝王之綱也。[《書》曰:若網在綱。綱者,網之總也。言上項十二事者,是為帝王大略之綱領。]安危興廢,咸在茲焉。
[咸,總也。言安平危亂,興起廢墜,總在于此。]人有云,非知之難,惟行之不易;行之可勉,惟終實難。[此《商書說命》之辭也。說拜稽首曰:“非知之艱,行之唯艱。”言知之易,行之難,以勉勸高宗,克終于善道也。]是以暴亂之君,非獨明于惡路;[言暴虐荒亂之君,不是獨見行惡之人也。]圣哲之主,非獨見于善途。[言圣明哲智之主,不是獨見行善之途也。]良由大道遠而難遵,[《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余師。”以此思之,何遠之有?遵,循行也。]邪徑近而易踐。[《老子》曰:大道甚夷,而人好逕。逕者,小路也。故云易踐履也。]
小人俯從其易,不得力行其難,故禍敗及之;[東萊先生曰:始遇其易,即以易為常。以易為常,禍之門也。]君子勞處其難,不能力居其易,故福慶流之。[東萊先生曰:先遇其難,必以難為常。以難為常,福之階也。]故知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左傳》閔子馬曰:禍福無門,唯人所召。又《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豈非人自召乎?]欲悔非于既往,[孔子曰:既往不咎。又《國策》有曰:見兔顧犬,非以為晚也;亡羊補圈,非以為遲也。以往非違之事,雖悔何及?是不可悔也。]唯慎禍于將來。[《易》之“坤”
初六曰:履霜,堅冰至。《象》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此豈人防漸慮微慎終于始之大戒也。故君子治未病,不治已病;治未亂,不治已亂也。將來,未來也。]當擇圣主為師,毋以吾為前鑒。[《蜀志》先生語其子曰: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唯賢唯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可效也。是以太宗得此義,故以自貶抑而諭太子:汝當可選上古圣哲之主為師范,勿用我之所行,以為鑒戒。毋,音無,禁止之辭。]
取法于上,僅得為中;取法于中,故為其下。[孔子曰:取法于天而則之,斯為其上。顏孟取法于孔子而近之,才得其中。后儒取于顏孟而遠之,則為其下矣。既為其下,何足法乎?為儒者,當取法孔子、顏子、孟子;為君者,當取法于堯、舜、文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
[非有高上大德之君,不足慕耳。]吾在位以來,所制多矣。[言我自登君位以來,從前至今,制作多矣。]奇麗服錦繡珠玉,不絕于前,此非防欲也;[自貶其奢也,防戒也。]雕楹刻桷,[《春秋》莊公二十三年秋,丹桓宮楹;二十四年春,刻桓宮桷。《左傳》曰:皆非禮也。御孫諫曰:臣聞之: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先君有共德,而君納諸大惡,無乃不可乎?楹,柱也。桷,椽也。《字林》曰:齊魯謂榱為桷。]高臺深池,每興其役,[役,謂工役,役煩其民也。]此非儉志也;[自貶其侈也。]犬馬鷹鶻,無遠必致,此非節心也;[自貶其荒也。節,制也。]數有行幸,以亟勞人,此非屈己也。[自貶其游田也。屈,曲也,又抑也。數,所角切,言頻煩也。]斯事者,吾之深過,[此等之事,乃我平日之大過錯。]勿以茲為是而后法焉。[毋以此等之事,以為后之法度,從而效之耳。]
但我濟育蒼生其益多,[蒼生,謂萬物。蒼,蒼然之生,又庶眾小民也。濟,救也。育,養也。益,利也。言我除隋之荒亂,救濟、育養、利益人民甚眾。]平定寰宇其功大,[言我平治安定天下,為民除害,其功勞甚大。]益多損少,人不怨;[怨,咎也。]功大過微,德未虧。
[虧,妨也。]然猶之盡美之蹤,于焉多愧;盡善之道,顧此懷慚。
[魯《論》曰: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言我雖平定寰宇、治育蒼生,有功于天下,亦有奇麗服玩、行幸盤游之好,不能盡善盡美。每回顧此等之事,甚慚愧于心也。]況汝無纖毫之功,[此謂高宗,言何況汝并無纖細毫末之功績也。]直緣基而履慶?[徑因父祖基業而登履慶位。直,徑也。緣,因也。]
若崇善以廣德,則業泰身安;[如能崇尚善道,以充廣其德,庶得基業康泰,身位平安。]若肆情以從非,則業傾身喪。[如放肆情欲,以嗜邪淫,必是基業傾危,身位喪敗。]且成遲敗速者,國基也;失易得難者,天位也。可不惜哉?[《商書》伊尹申誥于太甲曰:嗚呼!
唯天無親,克敬唯親;民常懷,懷于有仁;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
天位艱哉!德唯治,否德亂。與治同道,不興;與亂同事,不亡。
終始慎厥與,唯明明后。誠哉斯言!此伊尹當阿衡之任,曰“天位艱哉”一句,其激切之至也。于此太宗深得此理,唯憂唯懼,故發成遲敗速、失易得難之痛誡也。為人君者念哉鑒哉,不可忽也。艱,即難也。]【譯述】如果追求善道,弘揚美德,那么就會基業康泰,身位平安。相反,如果放肆情欲,貪嗜邪惡,那么就會基業傾危,身位喪敗。要知道,國家的基業,確實是形成很慢而敗亡很快;皇帝的寶座,也確實是得到很難而失去很易啊!自己怎么能不珍惜呢?面對前代的治亂興衰,成敗利鈍,一定要格外謹慎小心啊!
崇文釋評《莊子》曰:“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
《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像莊子和老子這樣的哲學家,慣常以逆挽法起筆。上述兩則論述,就是從結尾說起,然后追溯形成此結果的根由。他們很少從正面去說應該怎樣施行仁義禮樂,而是更多地從反面警示人們不施行仁義禮樂的惡果和危害。毋庸諱言,今天的學術界有許多人對道家哲學存有很強的偏見和很深的誤解,最典型地表現在對“清靜無為”思想的理解上。不少人片面而膚淺地認為,所謂“清靜無為”就是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等機會,因而把“清靜無為”看作是一種消極悲觀的思想。持論者甚至把無欲無求、清心寡欲、不與人爭等命題也曲解為是保守倒退、不思進取等等。殊不知,道家的這些思想并不是僵死教條、萬古不變的人生準則,而貫溢其中的卻是鮮活的生命的律動和制止妄為,反對暴虐的呼喚。老子和莊子面對春秋戰國的刀光劍影以及由戰禍摧毀了的世道人心,真可謂淚干心枯、往事成灰。兵災由何而起,荒敗由何而生,還不是源于人性之惡?人性之惡的表現又是什么呢?答案是欲望沒有止境,爭伐沒有盡頭。在這個意義上來看,道家從扼制人性之惡入手,大概比儒家單純張揚禮樂之興,仁義之作更深刻也更有說服力。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道家哲學的出現,是對儒家哲學盲目煽動進取有為因而不斷導致罪惡產生的一種制衡,是一種正本清源,更是一種拔亂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