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少時誦,其母方織。孟輟然中止,乃復進。其母知其喧也,呼而問之曰:“何為中止?”對曰:“有所失復得。”其母引刀裂其織,以此誠之。自是之后,孟子不復喧矣。孟子少時,東家殺豚。孟子問其母曰:“東家殺豚何以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言曰:“吾懷妊是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今適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也。”乃買東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詩》曰:“宜爾子孫繩繩兮。”言賢母使子賢也。
田子為相,三年歸休,得金百鎰,奉其母。母曰:“子安得此金?”對曰:“所受俸祿也。”母曰:“為相三年不食乎?治官如此,非吾所欲也。孝子之事親也,盡力臻誠,不義之物,不入於館。為人子不可不孝也。子其去之。”田子愧慚走出,造朝還金,退請就獄。王賢其母,說其義,即舍田子罪,令復為相,以金賜其母。《詩》曰:“宜爾子孫繩繩兮。”
孔子行,聞哭聲甚悲。孔子曰:“驅驅!前有賢者。”至則皋魚也。被褐擁鎌,哭於道傍。孔子辟車與之言,曰:“子非有喪,何哭之悲也?”皋魚曰:“吾失之三矣。少而學,游諸侯。以后吾親,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間吾事君,失之二也。與友厚而小絕之,失之三矣。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也。往而不可得見者親也。吾請從此辭矣。”立槁而死。孔子曰:“弟子誡之,足以識矣。”於是門人辭歸而養親者十有三人。子路曰:“有人於斯,夙興夜寐,手足胼胝,而面目黧黑,樹藝五谷,以事其親,而無孝子之名者何也?”孔子曰:“吾得身未敬邪?色不順邪?辭不孫邪?古人有言曰:‘衣歟食歟?曾不爾即。’子勞以事其親,無此三者,何為無孝之名?意者,所友非仁人邪?坐語汝。雖有國士之力,不能自舉其身。非無力也,勢不便也。是以君子入則篤孝,出則友賢。何為其無孝子之名?”《詩》曰:“父母孔邇。”
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志在山,鐘子期曰:“善哉鼓琴!巍巍乎如太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江河。”鐘子期死,伯牙擗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與鼓琴也。非獨琴如此,賢者亦有之。茍非其時,則賢者將奚由得遂其功哉?
秦攻魏,破之。少子亡而不得。令魏國曰:“有得公子者,賜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公子乳母與俱亡。人謂乳母曰:““得公子者賞甚重。乳母當知公子處而言之。”乳母應之曰:“我不知其處,雖知之,死則互,不可以言也。為人養子,不能隱,而言之,是畔上畏死。吾聞忠不畔上,勇不畏死。凡養人子者,生之,非務殺之也。豈可見利畏誅之故,廢義而行詐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獨死矣。”遂與公子俱逃澤中,秦軍見而射之。乳母以身蔽之。著十二矢,遂不令中公子。秦王聞之,饗以太牢,且爵其兄為大夫。《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子路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不善之。”子貢曰:“我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則引之進退而已耳。”顏回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三子所持各異,問於夫子。子曰:“由之所言,蠻貊之言也。賜之所言,朋友之言也。回之所言,親屬之言也。”《詩》曰:“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齊景公縱酒醉,而解衣冠鼓琴以自樂。顧左右曰:“仁人亦樂此乎?”左右曰:“仁人耳目猶人,何為不樂乎?”景公曰:“駕車以迎晏子。”晏子聞之,朝服而至。景公曰:“今者寡人此樂,愿與大夫同之。”晏子曰:“君言過矣。自齊國五尺已上,力皆能勝嬰與君。所以不敢者,畏禮也。故自天子無禮,是無以守社稷;諸侯無禮,則無以守其國;為人上無禮,則無以使其下;為人下無禮,則無以事其上;大夫無禮,則無以治其家;兄弟無禮,則不同在。‘人而無禮,不若遄死。’”景公色愧,離席而謝曰:“寡人不仁,無良左右。陰陽過矣,以至於此。請殺左右,以補其過。”晏子曰:“左右無過。君好禮,則有禮者至,無禮者去。君惡禮,則無禮者至,有禮者去。左右何罪乎?”景公曰:“善哉!”乃更衣而坐,觴酒三行,晏子辭去。景公拜送。《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傳曰:堂衣若扣孔子之門,曰:“丘在乎!丘在乎!”子貢應之曰:“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親內及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子何言吾師之史為?”堂衣若曰:“子何年少言之絞?”子貢曰:“大車不絞則不成其任,琴瑟不紋則不成其音。子之言絞,是以絞之也。”堂衣若曰:“吾始以鴻之力,今徒翼耳。”子貢曰:“非鴻之力,安能舉其翼?”《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劉景公出弋昭花之池,顏鄧聚主鳥而亡之。景公怒而欲殺之。晏子曰:“夫鄧聚有死罪四,請數而誅之。”景公曰:“諾。”晏子曰:“鄧聚為吾君主鳥而亡之,是罪三也。使吾君以鳥之故而殺人,是罪二也。使四國諸侯聞之,以吾君重鳥而輕士,是罪三也。天子聞之,必將貶絀吾君,危其社稷,絕其宗廟,是罪四也。此四罪者,故當殺無赦。臣請加誅焉。”景公曰:“止。此亦吾過矣。愿夫子為寡人敬謝焉。”《詩》曰:“邦之司直。”
魏文侯問於解狐曰:“寡人將立西河之守,誰可用者?”解狐對曰:“荊伯柳者賢人,殆可。”文侯將以荊伯柳為西河守,荊伯柳問左右:“誰言我於吾君。”左右皆曰:“解狐。”荊伯柳往見解狐而謝之曰:“子乃寬臣之過也,言於君。謹再拜謝。”解狐曰:“言子者,公也。怨子者,吾私也。公事已行,怨子如故。”張弓射之。走十步而沒。可謂勇矣。《詩》曰:“邦之司直。”
楚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美,聞於國中。莊王召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相人之友者也。觀布衣者,其友皆孝悌篤謹畏令,如此者,家必日益而身日安,此所謂吉人者也。觀事君者,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措事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者也。人主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敗,皆交爭正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名聲日顯,此所謂吉主者也。臣非能相人也,觀友者也。王曰:“善。”其所以任賢使能,而霸天下者,始遇之於是也。《詩》曰:“彼已這子,邦之彥兮。”
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婦人中澤而哭,其音甚哀。孔子使弟子問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婦人曰:“鄉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婦人曰:“非傷亡簪也,蓋不忘故也。”
出之以遜。故人無不虛心而聽也。小人之聞道,入之於耳,出之於口,茍言而已。譬如飽食而哎之,其不惟肌膚無益,而於志亦戾矣。《詩》曰:“胡能有定。”
孔子與子貢、子路、顏淵游於戎山之上。孔子喟然嘆曰:“二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由,爾何如?”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朱,擊鐘鼓者,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由將而攻之,惟由為能。”孔子曰:“勇士哉!賜,爾何如?”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弟兄。”孔子曰:“辯士哉!回,爾何如?”對曰:“鮑魚不與蘭茝同笥而藏,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二子已言,回何言哉?”孔子曰:“回有鄙之心。”顏淵曰:“愿得明王圣主為之相,使城郭不治,溝池不鑿,陰陽和調,家給人足,鑄庫兵以為農順。”孔子曰:“大士哉!由來區區汝何攻?賜來便汝何使?愿得之冠,為子宰焉。”
賢士不以恥食,不以辱得。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詘,大辯若訥,大巧若拙。其用不屈。罪莫大於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僣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親見之。”母曰:“乃洱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云乎?將入門。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不掩人不備也。今汝獨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於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禮。”
孔子出衛之東門,逆姑布子卿,曰:“二三子引車避,有人將來,必相我者也。志之。”姑布子卿亦曰:“二三子引車避,有圣人將來。”孔子下步,姑布子卿迎而視之五十步,從而望之五十五步,顧子貢曰:“是何為者也。”子貢曰:“賜之師也。所謂魯孔丘也。”姑布子卿曰:“是魯孔丘歟?吾固聞之。”子貢曰:“賜之師何如?”姑布子卿曰:“得堯之志,舜之目,禹之頸,皋陶之喙,從前視之,盎盎乎似有王者;從后視之,高肩弱脊,循循固得之,轉廣一尺四寸,比惟不及四圣者也。”子貢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汙面而不惡,葭喙而不藉。遠而望之,羸乎若喪家之狗,子何患焉?子何患焉?”子貢以告孔子。孔子無所辭,獨辭喪家狗耳。曰:“丘何敢乎?”子貢曰:“汙面而不惡,葭喙而不藉,賜以知之矣。不知喪家之狗,何足辭也?”子曰:“賜汝獨不見夫喪家之狗歟?既斂而槨,布器而祭,顧望無人,意欲施之,上無明王,下無賢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強陵弱,眾暴寡,百姓縱心,莫之綱紀。是人固以丘為欲當之者也。丘何敢乎?”
修身不可不慎也。嗜欲侈則行虧,讒毀行則害成,患生於忿怒,禍起於纖微,汙辱難湔灑,敗失不復追。不深念遠慮,后悔何冀?徼幸者,伐性之斧也。嗜偏聽偏信者,逐禍之馬也。謾誕者,趨禍之路也。毀於人者,困窮之舍。是故君子不徼幸,節嗜欲,務忠信,無毀於一人,則名聲尚尊,稱為君子矣。《詩》曰:“何其處兮,必有與也。”
君子之居也,綏如安裘,晏如覆杅。天下有道,則諸侯畏之。天下無道,則庶人易之。非獨今日,自古亦然。昔者范蠡行游,與齊屠地居。奄忽龍變,仁義沉浮。湯湯慨慨,天地同憂。故君子居之安,得自若。《詩》曰:“心之憂矣,其誰知之。”
田子方之魏,魏太子從車百乘,而迎之郊。太子再拜謁田子方。田子方不下車。太子不說,曰:“敢問何如則可以驕人矣?”田子方曰:“吾聞以天下驕人而亡者有矣。由此觀之,則貧賤可以驕人矣。夫志不得,則授履而適秦楚耳。安往而不得貧賤乎?”於是太子再拜而后退。田子方遂不下車。
戴晉生弊衣冠而往見梁王。梁王曰:“前日寡人以上大夫之祿要先生,先生不留。過寡人邪?”戴晉生欣然而笑,仰而永嘆曰:“嗟乎!由此觀之,君曾不足與游也。君不見大澤中雉乎?五步一噣,終日乃飽,羽毛悅懌,光照於日月,奮翼爭鳴,聲響於陵澤者何?彼樂其志也。援置之菌倉中,常★梁粟,不旦時而飽,然猶羽毛憔悴,志氣益下,低頭不鳴。夫食豈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今臣不遠千里而從君游者,豈食不足,竊慕君之道耳。臣始以君為好士天下無雙,乃今見君不好士明矣。”辭而去,終不復往。
楚莊王使使赍金百斤,聘北郭先生。先生曰:“臣有箕帚這使,愿人計之。”即謂婦人曰:“楚欲以我為相。今日相,即結駟列騎,食方丈於前,如何?”婦人曰:“夫子以織屨為食。食粥毚履,無怵惕之憂云何哉?與物無治也。今如結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於前,所甘不過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殉楚國之憂,其可乎?”於是遂不應聘,與婦去之。《詩》曰:“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傳曰:昔戎將由余使秦,秦繆公問之得失之要。對曰:“古有國者未嘗不不以恭儉也;失國者未嘗不以驕奢也。”由余因論五帝三王之所以衰,及至布衣之所以亡。繆公然之。於是告內史王繆曰:“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由余圣人也,將奈之何?”王繆曰:“夫戎王居僻陋之地,未嘗見中國之聲色也。君其遺之女樂,以淫其志,亂其政。其臣不必疏。因為由余請緩期,使其君臣有間,然后可圖。”繆公曰:“善。”乃使王繆以女樂二列遺戎王,為由余請期。戎王大悅,許之。於是張酒聽樂,日夜不休。終歲淫縱。卒馬多死。由余歸,數諫不聽,去之秦。秦公子迎拜之上卿,遂并國十二,辟地千里。
子夏過曾子,曾子曰:“入食。”子夏曰:“不為公費乎?”曾子曰:“君子有三費,飲食不在其中。君子有三樂,鐘磬琴瑟不在其中。”子夏曰:“敢問三樂?”曾子曰:“有親可畏,有君可事,有子有遺,此一樂也。有親可諫,有君可去,有子可怒,此二樂也。有君可喻,有友可助,此三樂也。”子夏曰:“敢問三費?”曾子曰:“少而學,長而忘,此一費也。事君有功而輕負之,此二費也。久交友而中絕之,此三費也。”子貢曰:“善哉!謹身事一言,愈於終身之誦。而事一士,愈於治萬民之功。夫人不可以不知也。吾嘗★焉吾田,期歲不收,土莫不然,何況於人乎?與人以實,雖疏必密。與人以虛,雖戚必疏。夫實之與實,如膠如漆。虛之與虛,如薄冰之見晝日。君子可不留意哉?”《詩》曰:“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晏子之妻使人布衣纻表,田無宇譏之曰:“出於室何為者也?”晏子曰:“家臣也。”田無宇曰:“位為中卿,食田七十萬,何用是人為畜之?”晏子曰:“棄老取少謂之瞽,貴而忘賤謂之亂,見色而說謂之逆。吾豈以逆亂瞽之道哉!”
夫鳳凰之初起也,聁聁十步,藩籬之雀,喔咿而笑之。及其升少陽,一詘一信,展而云間,藩木之雀超然自知不及遠矣。士褐衣缊著,未嘗完也;糲藿之食,未嘗飽也。世俗之士,即以為羞耳。及其出則安百姓,用則延民命,世俗之士超然自知不及遠矣。《詩》曰:“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齊王厚送女欲妻屠牛吐,屠牛吐辭以疾。其友曰:“子終死腥臭之肆而已乎?何為辭之?”吐應之曰:“其女丑。”其友曰:“子何以知之?”吐曰:“以吾屠知之。”其友曰:“何謂也?”吐曰:“吾肉善,如量而去若少耳。吾肉不善,雖以吾附益之,尚猶賈不售。今厚送子,子丑故耳。”其友后見之,果丑。《傳》曰:“目如擗杏,齒如編貝。”
傳曰:孔子過康子,子張、子夏從。孔子入坐,二子相與論,終日不決。子夏辭氣甚隘,顏色甚變。子張曰:“子亦聞夫子之論議邪?徐言闇闇,威儀翼翼。后言先默,得之推讓。巍巍乎信可好,嚴乎,塊乎,道歸矣。小人之論也,專意自是,言人之非。瞋目扼腕,疾言噴噴,口沸目赤,一幸得勝,疾笑嗌嗌。威儀固陋,辭氣鄙俗,是以君子賤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