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八萬磅里邊,單表一個人,就是那《璇璣織錦圖》的主人謝應辰。他原是個千伶百俐滑不傷雅的人,自在席上遇了長鶴山后,覺得這人性質驕慢,不宜過與殷勤,惟我避之愈慎,彼始求我愈殷。因挾著《織錦圖》,假說要漫游秦晉。其實他何嘗動身,這句話不過是孔子鼓瑟而歌的意思罷了。果然鶴山不出所料,托人從中說合,說倘肯相贈,無事不竭力報效。
不多幾日,兩方目的各自達到,一個得了幀《璇璣織錦圖》,一個卻騶從煊赫,出都作大將軍記室去了。只時局不常,變起旦夕,大將軍因時利用,便殷勤重托他做代表,來與萬世不逢之典。
應辰此時身被榮寵,又仗著昔日名士風華,一到京時,便倚仗文章,傲睨親貴,高車駟馬,不可一世起來。一上京便從袖里發出一篇歌頌贊美皇典麗的文章來,登時傳誦天涯。他卻曉得鶴山此時已成入籠之鶴,便驅車專謁。被閽者攔住不得進去,知道強也無益,折回車來去看伯純。那時伯純正接得鶴山信后,無日不在挹芬家行樂。他是個大員,依例應該恪守官箴,深居簡出。便是偶然行樂,總得易服微行,免人指摘。那知他非但不怕人指摘,并且招搖過市,一若要人注意的一般。
這天應辰去看伯純時,家人說在挹芬家呢。想此老婆娑,興復不淺。便到挹芬家來,說是尋李大人的,便直走進去。到了內院,只聽得里邊低吟著道:“從今拜佛燒香后,整頓全神注定卿。”便笑著揭簾進去道:“老先生好樂啊!”看時,見伯純原一人坐在那里,并沒見挹芬,因又笑道:“老先生又掇謊哩,卿既不存,神將安注?”
伯純不覺呆了一呆,見是應辰,笑著立將起來。接著里面挹芬笑問道:“誰呀?恕奴正梳著,等回出來拜見罷。”應辰忙笑道:“不必出來,我們是絕不拘俗的呢。”說著,坐著同伯純講了幾句契闊,便向桌上翻著。見一張紙上密寫著楷書,館閣體裁非常工麗,一望是老太史的手筆。正要檢起來看時,被伯純一手搶去,塞在杯中道:“你又來啰嗦了。”應辰笑道:“敢是定情詩么?到老風情,古人不廢,老先生又何必吝此珠玉呢?”伯純沉吟了一回,嘆道:“便說他是定情詩也好。只你卻不必看這些呢。”說時挹芬已妝罷出來。應辰不住的贊了幾聲。伯純忽發狂態,吟道:“梅花倚雪越紅艷,如汝差堪共白頭。”應辰撫掌大笑。卻把個挹芬笑得不好意思,搭訕著說出幾句驚人聽聞的話來。真是:東平瓜熟秦王死,賴以佯狂保令名。
第三十一回 趁香車良辰擁佳麗僻地糞窖話前
卻說挹芬聽伯純念出這兩句詩來,別的字不懂,只“共白頭”三字覺得似說著自己,便搭訕著道:“不要做詩罷,明天是千年難得的盛會,我是去玩定的,你們便什(怎)么樣呢?”這句話把伯純心事突然提了起來,面上便慘淡了許多。忽然一轉念笑道:“我的車已被人家借去了,想叨你些光,跨著你車沿去樂一回呢。”應辰忙道:“我原包了輛車在那里,我們何不一起走呢。”伯純搖頭微笑。挹芬沒奈何只得應道:“什么跨車沿不跨車沿的,大人要同去怕人家說什么話了。”伯純大喜。這天便在挹芬家混了一天。
到明天東方還沒有發白,只聽得一陣爆竹聲,東南西北的響應起來,遠遠的又接著一隊隊的軍樂,直把伯純鬧得再也睡不住。張開眼來一看,見居然睡在挹芬家里。仔細一聽,覺幾間屋內都靜悄悄地的,自己便輕輕地起身穿著衣服。卻驚動了一個丫頭在被窩中問道:“大人怎(這)早晚便起來了,太陽還沒下地呢。”伯純怕驚醒了挹芬,隨說道:“我原重要躺的,你自躺著罷。”說完向妝臺上隨意拉了冊書,連衣躺在床上。
揭開第一頁來看,那知不是別的,是一冊新發行的《通歷》。想要換時,又不便下床,只得往下看去。只見正月份那一頁的第四行,一直雙行直寫到底,便讀著道:四日癸酉,金房危,宜祭祀、祈福、沐浴、剃頭、掃舍、破土、安葬、入學、修造、出行、上官赴任、會親友、開市交易、上表、結婚、登大寶……
便再也忍不住,詫異道:“從沒見《通書》上標過‘宜登大寶’的。難道民意可制,天道亦可制么?”
說完,再看了一遍,那“登大寶”三字兀自在那里,并且這“大”字還似拉開了闊嘴在那里向自己笑的一般。便把那通書一丟,張著兩眼向床頂呆呆看著。恍恍惚惚見床頂上有許多羽旄干戚,金輦玉輅,擁著個龍顏日表的圣人過去。要想把手去捫時,門外一陣軍樂把隔房挹芬驚醒,咳嗽了一聲。伯純低喚道:“早些起來梳洗罷,外邊正熱鬧呢。”挹芬懶懶的道:“是什么時候了?”
那些丫頭聽得挹芬說話,才一個個擦著眼爬了起來。不多一刻舀了臉水進來,請伯純洗臉。
伯純此時心如冰冷,無可無不可的洗漱了。接著,挹芬亂挽云鬟的進來,笑道:“大人怎沒還公館啊?”伯純一笑。挹芬道:“請你外邊坐罷!”伯純會意,便把房讓給了他,自向外邊書室中去。見檐前居然已掛著四盞紅明角燈,綿穗低垂,檀籠深護,明角上還隱約描金著“太平萬歲”四字。也不去管他,自打著出去以后的主意。
不知不覺太陽漸高了,人聲漸雜了,挹芬也妝罷出來了。見他輕清倩雅,結束非凡,暗暗點了點頭。又不多一回,午飯也過了,車也套好了。挹芬換了件衣服,向著自己嫣然一笑,便攜手上車。伯純此時喜滋滋的,擁著無雙佳麗,寶馬馱來,從車窗中望著。見六市蕭條,除卻兩面國旗、一檐燈彩以外,也沒什么繁華景象。車到了公園門口,才要下車,見一匹高頭駿馬風也般的卷來,從車前掠過。看馬上時,一個戎裝煊赫的將軍據鞍顧盼著,正是甘棠。
伯純向他笑了一笑。只甘棠卻見他同挹芬同車,現著滿臉納罕樣子,一剎時便過去了。伯純見他這樣子,自己覺得不虛此行,非常得意。便先自下車,候著挹芬一同進去。
果然千年盛典華麗非凡,一個周圍十里的園子,全憑官廳預備,竟裝點得花團錦簇。東一堆西一簇的,都是些變戲法哩,唱鼓兒詞哩。兩個才進了園不十步,便見劉其光同戚少甫胸前掛著光燦閃爍的徽章,有笑有說的走將過來,見了伯純同挹芬,忙湊上來笑道:“大人今日遇了堯天舜日,竟攜著無雙佳麗來逛起園來哩。”伯純微微一笑,故意向挹芬耳邊密語了幾句,傲然道:“我們還沒走遍園中呢,再見罷。”說完,攜著挹芬走了。
不一回又見那應辰等也走了過來。一式的峨冠雪領,像當著什么職務的樣子。伯純笑道:“忙呀,怕還沒飽過肚呢。”挹芬也上前見了。應辰等齊笑道:“不想老大人今天竟樂得挾妓冶游起來。”伯純笑道:“只這一點強似你們些罷了。至于計事論功,彤庭懋賞,衰老余生那里敢望諸君項背?”說著,又攜著挹芬走到別處去了。
大約這天的公園內,無大無小,無貴無賤,凡在《如此京華》中的人物,沒一個不吐氣揚眉的在園內。見了伯純、挹芬時,都半是認識的,總現著一種納罕樣子。還有幾個替伯純可惜道:“好好的一個人才冠冕,倘自愛著一二分,托賴著天恩祖德,怕不是臺閣中人!卻自暴自棄到如此。如今越發放浪,竟向萬目(睽睽)的地方帶起妓來。”這種說話,伯純也聽得一二句,非但不惱,并且著實歡喜。同挹芬走了一回,一個是衰老龍鐘,一個是伶仃鸞袱(形),大家覺得有些疲乏起來,便暫向個茶亭中坐著。
見對面坐著三人,仔細看時,不覺一驚。原來三人的衣服形容,非常令人注意。一個毗羅袈裟僧人模樣,一個燕頷虎額游俠形容,這兩個是打橫坐著的。中間一個錦衣玉貌,竟如彩云皓月一般,大有太原公子神采偉然的神氣。
看官,你道三人是誰?卻是尾生、漁陽同那個行蹤詭秘的僧人。伯純一眼看見那漁陽,認識是前天瘋瘋顛顛上門說話的人,心里暗暗奇怪。再見那少年,真是劍眉星眼英俊非常,心里著實的欽敬。只見那僧人向少年道:“居士珍重。”少年微微將頭點了點,僧人便飄然走了。挹芬此時走得厭煩,想要走了。伯純舍不得那少年,總想結識這人,卻又不敢造次。便先送了挹芬上車,自己重還進園來,再到那亭子里找時,那少年早走開了。只得一人隨便踱著,見一簇簇的小元勛,都趾高氣揚鮮衣華服的在園逛著。
伯純怕見了他們兜搭,便向那冷落地方走去。到那園的東盡頭處,只聽兩個人在那議論,一個道:“我們去年不是在祈年殿上搬演過的么?”一個道:“我記得你正坐在寶座上,被我夾頸一拎,便拎了下來咧。伯純聽了,嚇了一跳。尋著聲走去,見是一個毛廁。廁上正蹲著兩個人在那里出恭,滿口的卻是“皇帝”“萬歲”的亂話。伯純忍不住一笑,自己笑著自己道:“呸,我道是誰,原來蹲在廁上的臭議論罷了。”
那兩人原自無賴,見一個衣冠整潔儼然道貌的人,急急向廁上一探首,接著一口唾沫,回身便走,一齊笑著說道:“可是來勸進的么?不要走,待孤王下了廁來,封你們七八等的子男罷。”伯純聽了心里不快,自走向別處去了。那兩人下了毛廁,不見了那勸進人,相顧大笑道:“別管他,且去聽一回大鼓詞罷。”真是:臨樓大開新典,歌舞升平又一朝。
第三十二回 競優秀禮帽作舞蹈寄感慨鼓板繞余音
卻說那兩人正是第一回上借他作引的劉哈兒同馬回子。他兩人出了毛廁,拉拉扯扯喧喧嚷嚷向園中闖了一回。闖進個酒棚去喝了一回,又醉醺醺的闖出酒棚。卻好前有兩位優秀人物。
兩個人說著笑著分頭直撞過去,一人一個,那兩位優秀人物的禮帽便咯碌碌撞將下來,像兩個西瓜般在地上亂轉。優秀人物不覺勃然大怒。他兩人笑道:“怪不得人家說圣天子天與人歸,百靈呵護,連這兩個帽兒也靈起來,在那里舞蹈山呼哩。”說時,向地上拾了起來,一人一個捧給優秀人物道:“這樣貴重的帽子,爺們帶也不系一根便戴了,逃走了可通緝也不中用呢。”說完笑個不住。兩位優秀人物原想大發威風的,如今見他們兩人行的說的,七分醉三分瘋模樣,倒沒法奈何他們,向他們盯了幾眼,拿著帽子走了。兩人看他們去遠了,直笑得酒都險些嘔出來,拍手跌足向著前邊道:“帽子逃走了,快些來呀!”一路說,一路笑,直到大鼓棚里來。
京里的大鼓書場本是非常簡單的,兩張長凳一只半桌,青瓦茶壺組窯茶杯一副而外,只有一副大鼓行頭罷了。這天卻靠著圣天子洪福,也裝點得有聲有色。那棚前綴著三個紅紙球,球下垂著五采紙穗臨風搖曳著,一溜懸著四盞紅燈,兩根棚柱上粘著一副對聯道:男兒愛國爭先聽。
圣主開基第一棚不知道是誰的手筆,居然典麗確切。他們兩人原不理會這些,正往里走,忽聽耳旁一聲霹靂道:“二位來呀!”兩人不覺一驚,回頭看時,才見一個滿臉肥麻一頭黃發的通州婆子立在個凳上,嘻開著嘴喊呢。進了棚子,也有幾個客位,滿坐著許多聽客,也有頭高蹺的,也有氈笠草履的,也有短襟窄袖的。雖是個大鼓棚兒,倒也成個五族共和的模樣。
兩人挨個座頭坐了,見場上還沒開唱,一個戴著氈帽銜著旱煙袋的正抹拭著鼓板呢。停了一回,從場后走出個女子來,扎著腳管,挽著個高髻,略點了一痕胭脂,向眾人摳(扭)了一摳(扭),將鼓板試了一回,才念出四句開篇來道:
揖讓征討各一時,前人事是后人師。
花開花落空庭里,狼藉東風付剩脂。
眾人喝了一聲彩,兩人也莫名其妙的跟著喝彩。那女子停了一回,向著臺下道:“今天唱的是一套最新的故事兒,名目叫《天子萬年》。待奴點起鼓板,慢慢唱來。”說完喝了口茶,將板子和了和,向臺下一笑,唱將起來道:天嫌寂寞,地苦蕭條,山川河岳,清與偏高。吩咐那造化兒曹,將興亡治亂,一代代編做悲歡材料。倩廿四朝皇帝,裝個塊壘,把三萬里山河,捆做腰包。咯咚咚鼓亂響,嗒喇喇板輕敲,香噴玉顆,紅破櫻桃,舌尖上跳出個新朝。
唱到這兒,眾人又喝起采來,他便略停頓了一頓,唱道:天子當朝,濟濟群僚。文的是西瓜帽,武的〔是〕葫蘆腰;文的是四綱六常,武的是七略八韜;文的是額骨朝地碰,武的是腳底向天蹺;文的鉆,武的跳;文的喘,武的號。熱烘烘,亂糟糟,七手八腳捧出大英豪。天子說卿等功高,孤王命好,一個個封做一百零八等子男號。
眾人聽了,笑個不住。女子又頓了頓再唱道:功成名就,酒酣飯飽,太平無事,落得逍遙。華東館眼花繚亂了山西佬,三樂園車輪碾碎了書呆腦。簾前逢大敵,帚底侍兒驕,校外倚斜陽,眼里縫窮俏。這都是四海升平,圣天子成就的新諧笑。
眾人聽了,雖有曉得的,有不曉得的,只覺他唱的聲調鏗鏘,便不曉得也愛聽將下去。女子便再接著唱道:侯門路遙,深閨夢遙,翩翩公子,怎流連大道。才賦月團,捐棄秋風早。室邇人遠,魚沉雁杳,軟太阿持倒,主人翁禁錮床頭了。自古人無百歲好,狗無一日飽,便貴為天子,也有個下梢。
唱到這兒,將鼓板緊了一緊道:堯天高,舜日遙,翻四千年舊案,別把河山造。千門萬戶,春風一到,吹遍宮花宮草。怕才過陳橋,又得漁陽報,把我這新歌驚破了,把我這新歌驚破了。詩曰:
萬里山河近夕陽,衣冠百輩頌王皇。
寫他一剎風華事,我年時百轉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