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良宵艷曲飛越夢痕拉纖掇梯詼諧世故
第二卷第一回的登場主人便是著者的朋友吃肉頭陀。一天,他在北京南味齋酒喝多了,人家拉著他中和聽戲去。他一到戲園里倒頭便睡,恍恍惚惚像在什么地方聽戲的一般。門簾一起,便有個容華絕世的美人走上場來。見他霓裳羽衣,玉翹金雀,一步步如垂柳著風,漾到春光深處的。唱著四句道:玉宇瓊樓天上,紙灰血淚人間。勸君忙里且偷閑,參透貪嗔癡戀。兩戒河山如夢,百年功罪猶懸。芳菲自惜損華年,付與殘編斷簡。
頭陀聽了這一折《西江月》,不住點頭贊嘆,卻自己問著自己道:“這是出什么戲文呢?”正想著,只見臺上涌出一座絕精致的花園來,一樹桃花,正含葩欲吐。那人摘了一枝,向著他唱道:〔南呂〕〔步蟾宮〕團香搓粉瓊枝艷,費工夫天公裁剪。為樓頭春懶曉妝人,來替花容裝點。
頭陀聽完了這一支,不覺驚嘆道:“這不是明明說著國事,卻借著桃花,譜此艷曲。”美人又唱著第二支:〔瑣窗繡〕是劫后生成埋玉緣,似萍痕絮影,浪跡年年。護花鈴底,盡流鶯喚遍,露一縷春光消息。又留得春光幾日,供愁人眼前消遣。
頭陀嘆道:“佳人猶舞瓊臺月,已報周師入晉陽。誤國的何止一人!只現在大錯已鑄,天道難回,就便悔過恐也遲了。”正想著,那美人又唱第三支道:〔繡帶引宜春〕輸與他樓頭春鏡,陌上香韉。收拾起畫舫珠簾,打當著酒香歌艷。深淺,妨他紅上櫻桃靨。占盡了韶色閑香,博得個酒闌人倦。一剎時紅雨纖纖,困懨懨冢冷埋香,慘凄凄人來別院。剩枝頭綠肥紅瘦,綺恨年年。
頭陀聽了這一只,不覺悲從中來,不住的咀嚼著“綠肥紅瘦,綺恨年年”八字,道:“人事無常,滄桑萬變。就是僥幸成功,到頭自問,也不過像這桃花空留綺恨罷了!”正想著,忽見臺上風過處,將一樹碧桃吹成紅雨,一瓣瓣飛入個池潭里去。那美人臨水徘徊了一回,唱第四只道:〔東甌連〕風過處,春去也。流水天涯夕照天,教人忒覺春光賤。托游絲黏花片,怕經紅怨綠愁邊。已成滄海桑田,玉樓人去恨綿綿。
那美人才唱完,忽然臺上燈光全息,一陣風奔雨走,座中颯颯,居然有無限秋氣撲上心來。頭陀不覺然變色。忽聽得臺上隱隱唱著尾聲道:〔尾聲〕天公不管人憔悴,特地的團絲作繭,造作窮愁付筒編。
頭陀聽到這兒,看到這兒,不覺將手向桌上一拍道:“誰實致之,而至于此。”手才拍下,忽聽得豁瑯一聲,有一個人拍著他大笑道:“睡夠了,又該發脾氣哩。”頭陀經這一驚,驀然醒來,模模糊糊的見臺上正做著韓奎喜的《虹霓關》呢。桌上的一把茶壺已被他拍翻,自己一件寧綢棉袍上淋淋漓漓沾了一大片的茶漬。因失神落智的向著隔座的朋友道:“做什么呀?”他原坐在臺前第一行上,韓奎喜這時正串著辛夫人,同王伯黨陣前調戲。猛見臺下一個牯牛般的肥人,形容古怪的從睡夢中將茶壺潑翻了,還問人做什么,不覺回眸一笑。頭陀撫掌道:“不有此夢,怎贏得美人一笑!我吃肉頭陀今天犧牲了一領袍,消受得無雙艷福哩。”說完也不去顧棉袍上的茶漬,竟低首沉吟,默誦起夢中的曲文來。
那知這一句話不打緊,卻惱了一位滿頭白發的少年。這人的歲數,差不多比著臺上的韓奎喜至少也要加上兩倍。只他生來有一種古怪脾氣,最不服老。除了頭上的白發、面上的皺紋是老天掌著大權,沒法違拗的,其余總沒一件不曲盡少年態度。穿的是窄袖淺色一字襟密行團鑲的衣服,敷的是夏士蓮雪花香粉。這且不要說他,最惹人肉麻的,有時見了奎喜,還趕著叫妹子,自己竟屈尊紆貴的稱小生呢。他是沒一天不到這園子里的,沒一天不坐在第一排上的。蹺著腳兒,撐著眼兒,一見奎喜出場,便似一顰一笑專來供他賞鑒的一般。其余滿園子的人,在他看來,不過是托庇宇下,隨從鼓吹的一般。今晚突然見奎喜向吃肉頭陀一笑,接著又聽見吃肉頭陀說出這無雙艷福的話來,真是鉆心刺腦,把幾根白發氣得根根欲豎。想要發作起來,卻又看著那臺上的奎喜,妖艷旖旎正做得神采飛揚,怕亂了美人心曲。只得長嘆一聲,盯了頭陀一眼,咬著嘴唇忍痛不語。頭陀卻那里理會得到,立起身來向著同來的人道:“你自看著罷,我回去錄一篇絕妙的文章,給你明天下酒呢。”說完,徑自出了園子。
不管東南西北,一直撞過了一條街,才仔細看著胡同口的牌樓。自己止不住笑道:“呸,摸了半天,才知是金魚胡同,再一直下去,怕不出平則門去。”因喚了輛皮輪,回到自己寓里。興興頭頭的燈剔亮了,墨磨濃了,筆提起了,想要寫,忽然自己問自己道:“那夢中唱的是什么呀!第一句是什么呢,是什么曲文呢?呸,一個字也記不得了,還寫些什么!不如他一覺,到明天再喝個爛醉尋夢去。”說沒有完,筆還在手里,早已的睡著了。
糊糊涂涂的鎮(整)忙了一夜,到明日醒來,早有個人搴著帳子,指著他笑道:“呸,日高猶是不明眸,你好醉醉。”頭陀將手拭著眼,一骨碌豎起來看時,見正是知己的朋友,昨日同著入戲園的杜丁卯。忙起身下床,自有人來伏侍他洗漱。頭陀一面洗臉,一面笑向丁卯道:“這樣早就來了,昨天都(多)半是宿在胡同里的了。”丁卯道:“呸,人家差不多吃晚飯了,你還說早呢。”頭陀不覺一愣。看壁上時計時,真個已指到三點半了,不覺猛記起一件事來道:“了不得,我今天約著個人,上午十時見面的。不想竟昏睡了。”因問著當差的道:“有人來過沒有?”當差的道:“人沒來過,只內務部齊老爺卻打過電話來,說上午等了許久,沒見爺去,今晚準在團云閣家碰頭。”頭陀笑道:“我早知他等得不耐煩呢。”丁卯道:“不是齊東野么,他如何居然找起你來?”頭陀嘆道:“那里有什么事,不過又要變著方法,多買幾只走狗罷了。”丁卯道:“他不是現在在黃開寶面前很紅的么?你是個歌場憊懶漢,酒國荒唐鬼,便要收買走狗,也輪不到你啊!”
頭陀此時盥漱已畢,抽著口雪茄煙笑道:“你說我把給不到這走狗兩字么?不知這‘吃肉頭陀’四字,還是經黃總長朱筆圈出,特委齊東野來按圖索取的呢。”丁卯聽了,愕然不解。頭陀嘆道:“癡兒,癡兒!我吃肉頭陀做了半世的名士幫閑,文場供奉,大江南北,故人不少。現在天開洪運,什么都有,只少了幾篇堂皇冠冕的文章,幾個有文無行的名士來妝點圣功。這拉纖掇梯的能手,除卻我吃肉頭陀,還有那個呢?”丁卯停了一回道:“你究竟去不去呢?”頭陀道:“這種風流罪過,那有不造的……”說沒有完,忽聽得窗外拍的一聲,把兩人嚇了一跳。真是:艷曲夢痕疑蛺蝶,帝城秋色走鷹。
第二回 金榜親題姓名有價玉郎艷唱本事成詩
卻說吃肉頭陀正同丁卯說著話,忽聽得窗外拍的一聲。急推窗看時,見院子里一個粗做丫頭執了根竹梢正趕著個小廝打。那小廝隔了個石磴,嘻皮笑臉的對丫頭作著揖。那丫頭又笑又惱的,舉著竹梢狠命的向石磴打去,像舍不得傷著小廝,把石磴做著榜樣的一般。丁卯只掩著嘴笑。頭陀咳嗽了一聲,小廝掇著臀便向外跑。那丫頭舉著竹梢撩著屋檐道:“這倒運的蛛兒,又織起網來哩。”
丁卯聽了這話,不覺悠然神往,眼看著他拖著竹梢,訕訕的走進去了,還不住的在那里咀嚼這倒運蛛兒一句。頭陀回過頭來,見他這出神樣子,不覺笑拍著他的肩道:“你愛上他么?今天便叫他伺候你去如何?”丁卯聽了這句話,也有些訕訕的道:“你說些什么話?昨天說的那絕妙文章呢?”頭陀笑道:“慚愧,慚愧,我竟一句都記不起來了。”因把昨天的夢境說著。丁卯道:“可惜一篇絕妙曲文,給你這醉漢裝到糟坑里去了。”兩人談了一回。看日已將次下墻,丁卯見自鳴鐘上已指到四點三十分,因問團云閣的約何時。頭陀道:“早哩,我們出去走走罷!”兩人便出了門。
頭陀因沒吃過點心,要拉丁卯至美齋去。丁卯原是無可無不可的,兩人便進了至美齋。頭陀是沒酒不動箸的,自然喚了幾碟菜并半斤白干,慢慢的對酌著。正沒到兩杯三杯,忽聽得樓梯上一陣聲響,接著對面房間里走進四個人來。見當先那個人穿著一件藍綢袍子,那褶影齊齊整整的,似新從小衣店里捆出來的一般。頭上剃得光光的,只帶著幾個剃刀劃破的膿包,才結痂的膿蓋映著深青色的頭皮,格外明白。接著后頭三人,一色的窄襟短襖,松管黑褲。
一進房,那膿包便向桌上一爬,搭起狗肉架,便三斤紹興、四碟牛肝豬腸的亂喊。頭陀暗暗將丁卯衣襟一扯,兩人便一聲不出的盡看著他們。
只見一個人先開口道:“三兒,你也算是走好運的了。我們不是老弟兄,論平日行業時,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只可憐沒投著好緣法,到底還是個趕車的罷了。”那膿包冷笑了一聲道:“這算得什么?將來皇帝老子登極以后,便算不得一個開國功臣,像鄭恩、高懷德一般,只(止)少也得個知事老爺呢。”三個聽了他這句話,幾乎把涎多掛了下來道:“你又不識字的,怎也懂得‘俯允民意,早正大位’這些事。這八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膿包一手將筷擊著桌子,唱著“在月下驚碎了英雄虎膽”,一手端了杯道:“我管他什么民意不民意的,只那天財政部當茶房的老朱同我說:‘現在烏龜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腳下的人民。你是要想發財的,現有張簽名單在這兒,只要你自己寫得成姓名,便有五十塊錢的酬勞。
這還不算,將來把這姓名寫在黃龍緞上去,皇帝老子見了,喜動顏開,保不定將來有為官作府的把望呢。’我也不望別的,這五十塊錢是整整的一卷,擱在我面前向我招手的,我自然把這姓名寫上去了。并且老朱還托我多找幾人,說送給皇帝老子時好看些呢。”三人聽了歡然道:“這樣說,我們都情愿寫三個字,換他五十塊錢來喝個爽快。好兄弟,你便不要別處去找,就作成了我們罷!”
這時的膿包卻變了個樣子,將眼睛向上望了望,冷冷的道:“那里都有五十塊的酬勞。我是個特受財政部茶房委任的,所以有這些。像你們由我介紹著,自然應該比我降一等,大約十塊二十塊是必有的。”三人道:“難道一個皇帝才值十塊二十塊么?”膿包冷笑道:“你們還說這些呢,前兒住在火神廟的乞兒阿三,不是也由我介紹簽了個名兒,他那里得過一塊整錢,不過十個銅子罷了。”說時三人齊聲大笑起來。這一陣笑,話便隔斷了,一時唱戲的亂唱,猜拳的亂猜,雖只四個人,卻鬧得盤翻碗倒。
丁卯回頭含笑向頭陀豎起個大拇指道:“一個財政部茶房委員已闊到這樣。你是個內務部司長齊東野所委的,著實不可一世哩。”頭陀正含著一口酒在嘴里,聽他說著這句話,不覺笑得將酒直噴出來道:“呸,你仔細著我來運動你哩。”丁卯嘆道:“你原不是這樣的人。只我想登極踐祚是何等事,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盜鈴,胡拉亂攪到這般地步,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太宗痛哭哩!”說時天已黑了長久,丁卯還有別的約,知道頭陀到團云閣去也是時候了,便飯也沒吃,大家走了。
單說丁卯別了頭陀,走到個地方。那地方門口掛了個門燈,卻沒點著,他是出進慣的,一直走了進去。到了書房外邊,有個清俊小廝迎將上來。丁卯忙向他搖手,自己從窗欞中偷瞧著那書房中的人,正是昨晚戲園里的那位白首少年。只見他才將雪花粉向一張壽紋百皺的面上敷好,穿了件一字襟紅鈕扣的馬甲,小袖窄襟長袍。自向鏡中端詳了一回,笑嘻嘻的從書案抽屜中檢出張泥金扇面來,向燈下讀著。丁卯不覺一笑,打簾子進去道:“老伯好呀!沒到一天,就把這蠅頭楷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