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英 如
昭武之東某市鎮,嘗張雜局。士女冶游,竟日連衽舉袂,紅霧幕衣。有少年姜某,仰見西樓一女子,憑窗凝望,與樓前矮屋薔薇化綽約爭麗,絢成妙彩,遂仰睇不移。女亦秋眸專注,目成焉而神癡也。比日斜人散,兩人猶相對而望。有見者嗤之,始各避去。
次日姜復往,女已先在。樓高而屋隔,語不可聞。姜以手中素帨,裹約指金環擲諸樓上,女報以腕釧一枚,遂掩窗而入。女蓋周姓名英如,依母以居。父某為茶商,遠出矣。姜故悉其根荄,伺黃昏無人,伏其家寢門之右。既而鳥棲人定,潛窺英如之閨,閨已扃見英如獨坐燈下,絮絮與燈語。姜以腕釧觸窗欞,以聲致英如。英如訝然,問曰:“誰?”姜曰:“我也,腕鐘在此。”英如復大驚,趨至窗下悄語曰:“速去!遲且敗。”姜求啟戶再三,英如終不可。姜曰:“君豈畫圖耶?何顏如玉而心如石也?”英如祈之曰:“幸相愛,何忍陷我?乞從后戶出,更思遠策,今不能納也。不聽,我乃呼!”姜懼,乃遁還家,郁抑殊苦。
俄聞叩镮聲,啟門,則小髻弓鞋滿身香露者,英如至也。謂姜曰:頃者拒君,良非得已,而思君彌迫,故轉就君。”姜大喜過望,遂締衾席之好。將曙,英如去,夜定則來,如是者數月。
于是姜年幾冠矣。其父亦服賈于外,其季父主家政焉。以姜尚未室,一夕論婚,擇焉而未決。姜甚恐,欲白母而聘英如,乃先告英如,而與之策。英如意殊懈,請媒諸其家,乃反不欲。姜竊怪其故,又疑其曉夜獨行,略無所阻,亦卒無覺者,非弱女子所能,必有異。旦俟英如去,尾而追 之。出門數武,已飄然失去,大詫而返。潛訪諸其居,則英如固已死矣,始悟所接者,英如之魂也,為之悲痛。
是夕英如至,笑曰:“君謂我死耶,姑勿畏!吾導君往見一人,足祛疑抱,而慰君懷感之情。”使姜憑其肩,攜之以行,若飛燕驚鴻之迅,欻至一城中。巷市曲折,殿閣相比。及大第之門,雙獸嚙環,寂然虛掩。排而進之,蘭棼桂棟,暖若仙居。內有鏡堂焉,四壁皆鏡,冷光逼射,眉發皆寒。西南隅懸一響板,英如彈以指,泠然一聲,便有數女子連翩而出。影入鏡中,花紅玉白,迷離遠近。中有一女,宛如英如。卻顧英如,儼然在側也。而再視諸女,忽復不見。方欲致潔,英如曰:“此上清瓊館,不可延佇。即曳其裾,引之徑出。
旋至家,乃謂曰:“英如與君,空有解佩之緣,合當數面,盡于此矣!吾非英如,狐女也。實有夙分,慮君之情將專一于英如,故仿佛其容,見于左右。疑竇既啟,良緣斯盡,今亦訣矣!”姜不及挽留,已霞舉而逝。始悟所接者,并非英如之魂也。卒婿于他姓。
廬 山 怪
奉新宋蓀侶外史,嘗以壬子七月之望,宿廬山絕頂僧寺中。夜半矣,明月滿天。徐聞風颯颯有聲,落于高樹之杪,中有歌者、語者、笑且罵者。訝而窺之,見數武之外,地勢平坦,眾影紛然,略如人間演劇狀。藉草為茵席,因樹為屏幛。金鼓絲竹之聲,作于樹上,節奏殊妙。衣服冠帶須鬟械仗之屬,亦率類梨園。念空山靜夜,焉得有優伶若此?心知其怪,姑伺之。裝演十余莃,莫知其色目;嘔啞歌唱,亦不知其何曲也。
已而數人相和,歌聲甚朗。歌曰:“吸日精,蝕月華,諸君妄意凌煙霞。煙霞墮地失顏色,但見玉水生桃花。桃花一萬片,飛入陳王家。仙人化作塵與沙,秋風吹雨打閑衙。南樓美人嗟復嗟!湖中不見東來楂,空山夜半啼棲鴉。”隨其聲而記之。俄有金光從空下,乃一頭陀,狀甚怪,大聲叱曰:“何物邪魅,敢爾喧擾,法當死!”卓錫一聲,則眾形盡變,其演技者皆獸也,而其司器者鳥也;轉瞬之間,欻然俱滅。
蓀侶以癸居三月卒于京師,卒之前數日縷述于余。不知其果然否也。
戴公
有戴公者,少任俠。其鄰人貸豪者金,無以償,豪者迫奪其女。戴怒,殺豪者,亡走五嶺間。
晚坐楓林,遙見少年從數騎來。豐儀軒邁。見戴即下馬楫曰:“先生幸過仆,仆請執鞭!”戴愕然曰:“何敢!”少年曰:“先生幸過仆,仆將有丐于先生!”戴問:“所欲云何?”少年前跪曰:“先生不過仆,仆死不敢言。”戴怒曰:“言則言耳,何卑屈乃爾?余不耐此姝姝者!”少年叩頭流涕曰:“老父與波利君不協,數戰于赤谷之野,為飛戈所中,傷其左臂。藥窮矣,唯得生人肝一寸可以療之。求之數萬人,無肯與者。茍不肯與,強取無益也。聞先生之義,忘身急入,敢以請!”戴笑曰:“此孝思也,吾豈惜之?”即引佩刀自剖腹,截肝授以少年,熱血淋漓,殷及于履。少年嘆曰:“真天下義士!”隨出藥傅創,創立復,乃殊無所苦。少年持肝頓首謝,即馳馬而去。戴頗異之。
時豪者子訴之官,捕戴不可得,則執鄰人而鞫之,務言戴所在,拷掠甚慘苦。戴聞之,嘆曰:“我實殺人,復累人。何生為?”遂歸自訟,赴獄中,脫其鄰人。案乃定,刑有日矣。有叟來視之曰:“余,昔少年之父也。披肝之惠,夙夜弗忘,故來免義士于難。”因出大竹一節,解其系而系竹焉。桎梏鈕鐐之具,頓之如拉朽。叟攜戴出獄,監守之吏見而弗問,門壁城垣亦無所障阻。徑從叟步出郭外,繁星羅天,隴坂微白。
行不百步,入一山,林木蔚密,不復辨途徑。初聞履下落葉瑟瑟作聲響,已覺兩足無所著,有類躡虛。比曉,進止一石屋,虛明洞達,煙霧滿宮。出而曠覽,則飛鳥在下,碧落可探,身在層峰之頂矣。遠見云中一拳倒影入海。叟曰:“天臺也,馀無所睹焉。”叟引戴遍歷山徑,花草禽鳥,多非世有。屋前一大樹,垂夾癭癭,其實如豆,乃仰以為食。經數日,叟謂戴曰:“此地孤高,不可不至,亦不可久處。吾舊有田廬在牛女之墟,今欲與義士偕往。”戴從之。
盤行曲折而下,始達于人境。道路跋涉,無異尋常,非復向者所飄忽。既至,則村郭室屋飲食服用,亦悉如眾人,亦有廝役供指使,鄰里親舊過從問訊者。其地乃汀水之南,漳水之西也。
其明日,有白雁雙翔集于庭階,羊豕雞魚之屬,皆自行而至。叟太張供具,銀燭金尊,輝映簾幕,始笑謂戴曰:“吾有故人居石鏡山下。聞其女端好福相,甚宜室家,知義士尚鮮妃匹,已為君媒定。今乃吉期,行至矣。宜易冠服,整備作新郎。”戴驚喜稱謝。俄而絲竹貫耳,儀從甚盛,香車及門外。戴俟于堂著,贊拜如禮。導入青廬,則釵光釧響,袖香扇影,迷離于脂奩鏡臺之間。戴雖偉丈夫,鐵石心腸,至此神骨俱靡也。于是賀客履相錯,宴樂者累日。
然獨不見少年。戴疑之,以問叟,叟曰:“偶出勾當,逾月即返耳。”戴信之,而終以越獄遠竄,心不自安。隱隱偵其消息。乃聞人言:“戴固已伏法,未聞其逃也。”大訝其故,以問叟,叟笑曰:“亦無他,前所系大竹,即吾兒子代公抵罪矣。”戴駭絕號慟,慷慨曰:“某罪本不赦,又禍郎君,奈保復偷活?”遂取刀自刎。叟奪其刀作色曰:“義士何獨為君子?義士能剖腹,兒子不能斷頭耶?況彼尚可生,義士反趨于死,計亦左甚矣!”戴乃止,而詰其由。叟曰:“新婦當知之。”戴退問婦,婦出一碧玉如意授戴曰:“君去西北七百步,有巨石如盤。以如意擊之,石當開。中有紫筍長尺許,即袖歸以獻翁,無失。”
如言,果得之。叟植筍庭中,須臾解籜成巨竹。竹忽裂,一人自竹中走出,乃前少年也。相見各大笑。謂戴曰:“為君故,歷此一劫,大事畢矣!”又曰:“吾屬皆神仙中人,以豪氣未除,欲物色人間奇士,登之寶箓。君俠骨非常。是以在此。今姑以此宅讓君,與賢偶暫住人間。異時解脫,會當長晤。吾從老父先去矣!”遂與叟俱逝。
戴六十余,無疾而卒。葬之日,其棺輕焉。婦齒亦界五六旬,少好如昔。戴卒之翼日,忽失所在。戴以避仇匿處,本姓不著,戴其變姓也。
心疾
魏某觀獵于南山。有鹿躍而過其身,魏驚倒,眾救而歸,心猶悸,忐忑不已。夜半,覺胸間豁然若剖,百體若解散,有物自身中飛出,少焉乃止。于是見其家人,皆絕不相識。生平所事,無復記憶者。視其狀,若迷若忘。與人言,語謬亂而不可以理。眾咸以為祟,守而治之,累日了無效。一夜,有言于室者無見也,眾懼而相語曰:“鬼。”則答曰:“否也。”又曰:“妖。”亦曰:“否。”魏忽覺胸如物觸,間胸中語曰:“我非我,即子也。子非子,即我也。”遂寂然。魏瞿然捫心,忪忪者久之,病乃復。
非非子曰:宋陽里華子病忘,朝取而夕忘, 夕與而朝忘。在途忘行,在室忘坐,亦失其心也。賴魯儒生治之,七日而瘳,今乃自復焉,幸矣。
癡 女 子
昔有讀湯臨川《牡丹亭》死者。近聞一癡女子,以讀《紅樓夢》而死。
初,女子從其兄案頭。搜得《紅樓夢》,廢寢食讀之。讀至佳處,往往輟卷冥想,繼之以淚。復自前讀之。反復數十百遍,卒未嘗終卷,乃病矣。父母覺之,急取書付火。女子乃呼曰:“奈何焚寶玉、黛玉!”自是笑啼失常,言語無倫次,夢寐之間,未嘗不呼寶玉也。延巫醫雜治,百弗效。一夕,瞪視床頭燈,連語曰:“寶玉寶玉,在此耶!”遂飲泣而瞑。
俠君曰:《紅樓夢》,悟書也?非也,而實情書。其悟也,乃情之窮極而無所復之,至于死而猶不可已。無可奈何,而姑托于悟,而愈見其情之真而至。故其言情,乃妙絕今古。彼其所言之情之人,寶玉黛玉而已,馀不得與焉。兩人者情之實也,而他人皆情之虛。兩人者情之正也,而他人皆情之變。故兩人為情之主,而他人皆為情之賓。蓋兩人之情,未嘗不系乎男女夫婦房帷床笫之間,而絕不關乎男女夫婦房帷床笫之事,何也?譬諸明月有光有魄,月固不能離魄而生其光也。譬諸花有香色、有根蒂,花固不能離根蒂,而成其香色之妙且麗也。然花月之所以為花月者,乃惟其光也,惟其香色也,而初不在其魄與根蒂。至于凡天下至癡至慧,愛月愛花之人之心,則并月之光、花之香色而忘之,此所謂情也。
夫世之男女夫婦莫不言情,而或不能言情之所以為情。蓋其所謂情,男女夫婦房帷床第而已矣。今試立男女于此,男之悅女,徒以其女也悅之;女之悅男,亦徒以其男也而悅之。則茍別易一男女,而與其所悅者品相若。吾知其情之移矣。情也,而可以移乎?又茍別易一男女,而更出其所悅者之品之上,吾知其情之奪矣。情也,而可以奪乎?又使男女之相悅,終不遂其媾,則亦抱恨守缺,因循荀且于其后,而情于是乎窮矣。情也,而可以窮乎?即使男女之相悅,竟得如其愿,則亦安常處順,以老以沒,而情于是乎止矣。情也,而強可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