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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 耳食錄
  • 樂鈞
  • 4555字
  • 2015-12-03 16:38:21

故情之所以為情,移之不可,奪之不可,離之不可,舍之猶不可。未見其人,固思其人。既見其人,仍思其人。不知斯人之外更有何人,亦并不知斯之即是新人,乃至身之所當(dāng)、心之所觸、時之所值、境之所呈,一春一秋,一朝一暮,一山一水,一亭一池,一花一草,一蟲一鳥,皆有凄然欲絕,悄然難言,如病如狂,如醉如夢,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之境,莫不由斯人而生,而要反不知為斯人而起也。雖至山崩海涸,金銷石爛,曾不足減其毫末,而間其須臾,必且至憾于天地,歸咎于陰陽;何故生彼?并何故生我?以至形朽骨枯,神泯氣化,而情不與之俱盡。是故情之所結(jié),一成而不變,百折而不回,歷千萬劫而不滅。無愜心之日,無釋念之期。由窮而變,變而通,通而久,至有填海崩城,化火為石,一切神奇怪幻,出于尋常思慮之外者,斯即有靈心妙舌、千筆萬墨,而皆不能寫其難言之故之萬一:此所謂情也!夫情者,大抵有所為而實無所為者也;無所不可,而終無所可者也;無所不至,而終無所至者也。兩人之情,如是而已。不然者,男女夫婦,天下皆是也;房帷床笫之事,天下皆然也。奚必兩人哉?知此乃可以言情,言情至此,乃真可以悟。

或曰:“《紅樓夢》,幻書也,寶玉,子虛也,非真有也。女子乃為之而死,其癡之甚矣!”嗟乎!天下誰非子虛?誰為真有哉?癡者死矣,不癡者其長存乎?況女子之死,為情也,非為寶玉也!且情之所結(jié),無真不幻,亦無幻不真,安知書中之寶玉,夢中之寶玉,不真成眼中之寶玉耶?則雖謂女子真為寶玉死,可也。

惡鼠

某惡鼠破家,求良貓,饜以腥膏,眠以氈罽。貓既飽且安,率不捕鼠,甚者與鼠游戲。鼠以故益暴。某怒,遂不復(fù)蓄貓,以為天下無良貓也。因設(shè)機,鼠弗蹈;餌以毒,弗食。某怒鼠,殆無虛日,然無如何也。他日失火,焚廩及寢矣,某趨出門外,大笑不止。鄰人為撲滅,某大恚曰:“鼠輩方殲于一炬,諸君救之,何也?”

俠君曰:余甲辰家居,屢厄于社君。室中木器殆無完者。暴斗之聲,夜作于樓上;雖熟寢,每為驚覺,余固弗較也。其后理架上書冊,鼠跡縱橫,于是亦有惡焉,乃檄貓捕之。而家有一貓,性不嗜鼠,迥與常貓異,捕不捕,未可知也。口誅筆伐,聊快余志,雖一時戲作,追錄于此。良足助此公張目。某檄曰:

噫嘻哉鼠也!金枷敗類,火浣馀妖。肯艮象之光明,屬子辰子陰暗。播須弄黠,滿腹藏貪。俠五技以偷生,持兩端而避患。異乎君子,不嫌徑竇之羞;譬諸小人,共猶穿窬之盜。遂乃捕逃有藪,封植多方。恃憑社之難熏,謀處倉而逸獲。戶庭不出,儋石常儲,何老饕之無厭,猶小竊之不已。穴居若墓,時礪穿墉之牙;粒食如山,不果飲河之腹。尋魚盤盎,盜肉庖廚。入橐拊床,既驚宴坐;翻盆窺甏,更攪清眠。庭礎(chǔ)樓棼,憑陵而暴斗;冠箱衣笥,滅裂而游行。斯已難容,吾猶不問。乃至閑床塵跡,波及連屋圖簽;高架云編,資為循墻階級。丹黃剝蝕,余方苦亥豕之訛;縹碧耗殘,爾更助蛃魚之虐。雖百城徒擁,未免可羞;而三篋頻忘,豈能無憾?

嗚呼!烏圓不作,白老難求,方幻化之無窮,詎鴟銜之可盡?發(fā)機匪易,掘隧仍難。遂以丸而旋來,卻以刀而不畏。寸光晝逞,萬狀宵興。跳梁已過于懸猱,營窟還多于狡兔。見忘吐腸之悔,稔惡不悛;即置剖腹之刑,馀辜莫逭。惟爾貓奴,實稱鼠將。循名核實,非徒夸飯鴨之能;積事程功,寧虛有銜蟬之表?況乎修魯直之聘,禮數(shù)良優(yōu);護放翁之書,職司攸重。豈其花陰趁蝶,雅好清閑;楸局翻棋,徒供戲弄。以致室無完器,案有殘箋,聽若輩之公行,如強鄰之逼處。甚或薄荷沉醉,苦竹橫陳,縱奪食而無爭,便同眠而不拒。扼喉真俟于來世,鋸耳定卜于何年?雖曰慈悲,得毋懶惰?尚及全更雞德,大奮虎威;暫開似線之眸,速掉如蛇之尾。罻茲宵小,殲厥渠魁。庇及椸枷,勛存幾席。途原非遠(yuǎn),姑同入灶之行;味即不佳,聊當(dāng)餐魚之飯。庶幾眠氈藉毯,略用武于爪牙;亦免撤瓦張羅,差解嘲于耳目。噫嘻!詰貓無計,將求許邁之書符;磔鼠惟文,竊比張湯之?dāng)嗒z。檄下,如律令。

忘誤

某夜夢鄰人招飲。旦而詣之曰:“公何事召客?”主人訝然。某亦徐悟曰:“殆夢耶!”大慚欲出,主人笑留之,為具食。他日,鄰真召之飲,某疑亦夢也。使者敦促至再,始敢赴。

又有某公者,嘗自外入,見其妻共男子款語,大怒,更不審視,遽上常叱曰:“何物狂子,白晝公然調(diào)人婦!”妻詬曰:“瞽也,何妄言之甚?”某因諦視之,妻弟也,惶恐笑謝。后其妻私一少年,值某于寢門,奔去,某愕然,徐憶前事,以為妻弟也。詰妻曰:“舅何一匆遽?”妻因紿曰:“恐復(fù)見叱耳!”某信之,亦更不憶面目之不似。

又李某者,性紕繆。里中歲暮家書郵至,諸商于外者,其家各就郵索書。李遽聞之,亦往索。郵問:“公何人在客?”李恍然曰:“固無之。”一笑而返。

又某公者,嘗晝寢,同儕者戲剪其髯,僅存萌蘗。某醒亦殊忘之,妻見而大笑,問公髯安在?某臺探頤,記向果有髯。適有剃發(fā)者過其門,遂疑髯為所薙去,徑執(zhí)而拳之。其人駭問,得其故,力辨乃解。

或假某公衣數(shù)日,送還之。某已不記,但問曰:“欲質(zhì)耶?估耶?”或因詭應(yīng)曰:“亦估耳。”與往復(fù)競價,竟以數(shù)千錢買之。

某生就傅于外,數(shù)歸視其妻。一日者。又將歸矣,其友伺其睡,戲取灶煤畫圈于其腹,生固弗覺也。及生來,友故避而出于外,遲回而后入。生問曰:“公何之?”友故不即答,又故作忸怩之色。生詰之,友乃長揖曰:“公素長者,又厚昵于我,我不忍復(fù)欺公,然公不罪我,我乃敢相告!”生曰:“諾。云何?”友曰:“適訪公于家,公已 出,暫遇賢夫人,蒙其眷愛。”生駭然未信,友曰:“其臍下有圈,吾所畫也。”生大怒趨歸,見其妻,亦更不他語,趣解衣而驗腹焉,果有圈,始數(shù)而詬之,拂袖竟出。偶就溺,見己腹有圈,始悟其印也。復(fù)歸,妻已掛梁間幾死。

某氏女將嫁,其母戒之曰:“婿家不可深恃也,須自計以防厥后。”女曰:“諾。”既嫁,數(shù)盜錢谷藏母家。姑覺而出之。母乃謂女曰:“吾固曰不可恃也。”

縣中代人受杖者曰毛鬼。某乙聞而慕之,乃代某甲杖,與之二金。既受杖,楚甚,急以二金賂行杖之隸,杖乃輕。乙出謝甲曰:“非公金為賂,杖幾死。”

蝦蟆作雹

京師某公,嘗參喇嘛章嘉師。適雨雹,問雹何以成?師漫應(yīng)曰:“蝦蟆所作耳。”某公意其誕,師曰:“姑志之,異日見之當(dāng)信耳。”后某公以事西出嘉峪關(guān),值天昏欲雨,止野廟中,見土人聚觀河上。問何故,曰:“視蝦蟆作雹。”某公頓憶師語,近觀之,見蝦蟆千萬銜岸上土少許,復(fù)飲水河中,已,張口岸上,口中皆雹也。大者成大雹,小者成小雹,須臾吐之,風(fēng)捲而去。

水先生

順治中,虎賁某公者,延水先生傅其子。水蓋越人,年可四十馀,風(fēng)貌沖藹。某休退之暇,常與晤言,頗契洽,蓋賓而友之者也。水每值三六九日,必出訪友人。積二年。某偶宿齋中,與水對榻。一夕漏下俱寢矣。夜中某覺,見水坐燈下,身已急裝,匕首照人,氣若鬼神,非復(fù)故態(tài)。乃佯寢以偵其變。俄焉門啟,剨然遂去。某駭而俟之,將曙,門復(fù)啟,水至。提人首累累滴血,徐取藥彈之,皆縮小,盡納口中,滅燭就枕睡。某悸甚。明日,水問曰:“夜來須見否?”某諱之。水笑曰:“形跡既露,敢不告公?昔闖賊寇亂,某從其副小紅狼,知其無能也,去之。賊乃恨我,誘殺我父母妻子,我方欲報之,會大兵入關(guān),妖孛潰除。知此賊遁去,廉之?dāng)?shù)年,今始畢之,向之屢出,良為此耳。公遇我殊厚,然不可留。”乃別而去。

陶 金 鈴

姑蘇小伶陶金鈴,本良家子。少業(yè)儒,嘗赴郡應(yīng)童子試,旅于城南賣酒家。夜夢某觀察宴客,召梨園長樂部佐酒,演《玉簪記》,所謂潘必正,陳妙常者也。金鈴故不習(xí)優(yōu),亦殊自忘之,扮妙常而登場焉。管弦金鼓之間,進止合度,而聲情特妙。

樂闌賓散,諸伶皆退。觀察獨召之入內(nèi),小酌于媚香之樓。翠鈿紅袖,姬侍如云。金鈴是時年十有五矣,雜坐其間,星眸環(huán)照,莫敢誰何。一名繡云者尤麗,其屬意金鈴也亦尤厚。于是次第度曲,競斗歌喉,間有誤處,使金鈴正之。后堂絲竹,視當(dāng)聲為勝。

已而觀察曰“舊曲習(xí)聽,宜各奏新聲。”一姬乃唱曰:“裊裊腰肢細(xì),是樓外垂楊,教人旖旎。曉鬟偷學(xué)暮鴉飛,更瓊梳小掠春云膩。新月纖纖,剛描一線,賽不守兩彎眉翠。問秋千錦索系羅衣,直恁蓮勾飛起,為前日雙燕來時,斗他剪水凌風(fēng)戲。單消受不慣香醪滋味,倩郎君轉(zhuǎn)倩桃花,替儂家今夜為郎沉醉。”觀察顧金鈴笑曰:“汝權(quán)為桃花可也。”遂酌以飲之。金鈴亦取大斗,引滿奉觀察。一姬繼唱曰:“燭花兒分外光熒,酒波兒分外香馨。宮紗扇子裹著袖兒擎,背面兒漏出梅花影,閃爍了郎的眼睛。偷覷了幾回,只是不分明。登時惱亂狂蜂兒的性。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著紙兒喚不應(yīng),對著帳兒呼不醒,敢則是你儂故意兒薄幸。”觀察大笑,為連舉數(shù)觥。

一姬又唱曰:“窗紗密密,簾押重重。圍住了一樓春夢,透不出一線兒春風(fēng)。海棠全是舊時的紅,盼不上黃昏細(xì)雨沾花重,有多少風(fēng)催雨送,倒不教艷色竟成空。不敢惱公,不敢惱儂,恨孤鸞無故飛入儂的命宮,甚因緣把紅絲牽動?”一姬唱曰:“鳳簫兒吹得人魂靈飄飄,箏弦兒撥得人情絲裊裊,玉笙兒吸得心花搖,檀板兒拍得淚珠兒掉,一聲聲都是斷腸鳥,唱得櫻桃唇焦、蓮花舌翹,意思兒仍是沒分曉。好模糊的相思曲調(diào),準(zhǔn)備著銀壺漏盡金雞叫。”或風(fēng)情之靡曼,或哀怨之纏綿,金鈴斯時若近若遠(yuǎn),若危若安,嗒焉坐忘,不疑身在人間也。

最后繡云發(fā)聲,聲尤掩抑不可聽。其詞曰:“一抹青螺,一寸橫波。甚玉兔化身,渾似嫦娥。饒是聰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時春愁無那。周旋回避,盡教人兩般都錯。卻待恁般才可。料不是聞清歌,喚奈何?小黃鸝飛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儂兩個。此意同緘鎖。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燈火,只落得儂知他意渠憐我。”時觀察已中酒昏然,故然女歌詞俱不聞也。”

少頃,這金鈴出宿于西軒。金伶甚惆悵,伏枕凝想,恍惚成寐。忽夢一侍兒來請,遂引之至一閣中,香獸氤氳,珠翠溢目。卻見繡云宛然在榻,起迎金鈴。遽相偎倚。金鈴私問:“觀察亦安在?”繡云曰:“此時尚關(guān)渠事耶?幸復(fù)無慮。請君為潘郎,吾為陳姑,復(fù)演《竊詞》一折耳。”金鈴喜甚。方欲搴帷,忽聞簾外鸚鵡連呼:“相公來!”繡云推之,乃驚寐,則身仍臥西軒中。

且悔且憶,而謣然一聲,忽復(fù)張眼,則身實臥賣酒家,并非西軒也。朝暾射牖,攬衣遽興。而雀方斗于兩檐間,破瓦在地焉。深自嗟訝,蓋夢之中又占其夢矣。夢中情事,記之了了。他日以所演《玉簪》,質(zhì)之梨園,節(jié)目皆合。

金鈴由是竟善謳。試度他曲,過耳輒能。既而學(xué)使者按試,金鈴不見錄。而聞他郡梨園果有所謂長樂部者。潛往訪之,則部中諸伶恍然如舊識。益訝向者之夢良非偶然,殆數(shù)也。乃易士而優(yōu),隸長樂部,聲伎為一時之冠。大江南北,轉(zhuǎn)徙經(jīng)年。果又有所謂某觀察者。一日置酒宴客,果召長樂部奏技。至則臺榭猶是也,賓客猶是也。是日果演《玉簪記》。酒闌客散,果召之入內(nèi)小飲。觀察諸姬又皆如舊識。桃源重來,槐安真到,事境雖是,而情轉(zhuǎn)深矣。既而鶯簧珠串,歌管皆同;酒盞觥籌,笑言無異。惟繡云玉肌瘦損,蛾黛凄然,終席無一語,不復(fù)歌前日之曲,此其小變也。

及小酌既罷,金鈴果出宿西軒,欻然入夢,夢入于繡云之寢。心懲前事,不暇他語,欲亟遂幽歡以償夙愿。而既見繡云殊不自由,轉(zhuǎn)輾之間,竟忘前事,仍問“觀察安在”,仍作潘郎,仍聞鸚鵡呼“相公”,仍為繡云所推而覺,仍臥西軒中。瞿然自驚,爽然自失,復(fù)啞然自笑。蓋是夕之夢,疇昔夢中之夢也。數(shù)之前定者,卒不或爽,竟有如此夢中之夢、戲中之戲,變幻于是焉極矣。

金鈴本名鐸,金鈴其小字也。人以其伶也呼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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