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王黃胡子者，以髯黃得名。自詡劍仙。嘗會(huì)飲貴家某公宅中，夸耀四座，遞叩諸客所能，莫不謙讓，王意益肆。末坐一客囗囗癃憊，衣冠了鳥。王頗輕之，乃揶揄曰：“公辱在婪尾，得毋善飯乎？抑有他長(zhǎng)？”客笑曰：“仆誠(chéng)不能與諸君子比數(shù)，然聞君論劍，頗觸鄙好，愿各為戲劍，博諸君子歡。”王掀髯作色曰：“云何？”客曰：“劍之為用，上倚星漢，下披泉壤，旁行四極。剚蛟鱷于不測(cè)之淵，剪妖魅于幽暗之叢。雖脫兔逸林，疾隼赴霄，縱鍔飛鋒，罔有遺遁。今第試其易者，請(qǐng)伺飛鳥而刺之！”王心難之。適已日暮，乃諉曰：“陽烏匿矣，羽族息矣，何天有鳥，尚來迎吾刃者乎？”
客曰：“若是且已，盍試登高為二項(xiàng)之舞，一決楚漢。”王又辭曰：“休矣休矣。星月不曜，燭燎不輝，仰不瞻山，俯不察地，惡乎可登而角吾技？”客指主人廳事曰：“崇墉巍巍，飛甍冠之，上探云霞，嵩華可齊。顧不高耶？請(qǐng)灼爾目、誆爾足，仆雖跛躄，愿導(dǎo)先路。”于是搴袖離席，挾王以出，如提嬰孺，履墻緣拱，如步康衢。徑跨檐牙，升于屋脊。坐王于鴟吻之上而撫之曰：“此地平曠，聊可棲息。君請(qǐng)匡坐，仆便來迎。”言已復(fù)下，神氣灑然。
堂下觀者無不色飛飛吻，嘖嘖稱神，客便索酒，連罄數(shù)觥，頹然就舍。主人命支梯樹架，哄擾終宵，王始得下。天明視客，已豹隱矣。王甚慚，主人甚悔，海內(nèi)奇士，交臂失之。
貓犬
康熙中，大興縣某媼家奉佛，佛前懸一燈。一日薄暮，聞佛舍小語。隙而窺之，見黃犬人立，以前兩足承白貓；貓亦人立，盜飲佛燈油，貓吸油，轉(zhuǎn)注犬口中，復(fù)吸之。稍緩，犬促之曰：“速飲速飲，人且至。”細(xì)視貓、犬，皆家所蓄也。媼驚，推門入，貓、犬皆奔出，索之杳然。
越翌日，夜中，聞庭中有聲，密起察之，復(fù)見貓乘犬背，犬彳亍而行。叱之，立隱。夜夢(mèng)一黃衣男子，一白衣女子，來謂曰：“寄主人廡下久矣，豢養(yǎng)之恩，未知所報(bào)，顧形跡已彰，不可留矣。”乃相向再拜，臥地轉(zhuǎn)身，忽成貓、犬；貓躍登犬背，騎之而去。
仍吉
越中郭生貧無家，去其鄉(xiāng)，游于晉。鬻其文，無售者。困于旅食，則為人傭書。人劣之，薄其值。終日運(yùn)管，不供一飽焉。念生不百年，勞且饑無窮期，信窮矣，不如死。復(fù)念以遲死，盍速？以憂死，盍樂乎？遂傾囊中錢，并質(zhì)衣裝，赴酒家痛飲至大醉，以馀錢散諸丐者。且歌且笑，見之者皆以為狂而樂也，而不知其將死也。
既出，走入荒谷中，嘆曰：“我其已夫！雖然，吾頃則陶焉而樂，且施于人矣，何憂而不死！”睨其旁有枯樹，解束帶掛焉。忽樹中人語曰：“咄！已而，若亦淺之乎窺世，褊之乎其自處矣。”生叱曰：“魅乎莫余誚，余不爾畏，余將與若游！”樹中人笑曰：“若將以余為鬼耶？否否！途適丐于爾者也，而知爾，故來。且余丐于人間者，今數(shù)百年矣，而不死，而爾曷以死？爾以亟死為達(dá)，余不以為能。”生曰：“子仙乎哉？何窮而壽也，且惡乎置余？”樹中人曰：“回而志，作而氣，將告爾。有虎于此，度其咥己也，因投之，孰與走而避之乎？濟(jì)于水，懼不免于溺，因自沉，孰與方舟而縱其行乎？且若今日死，其余之年非若之有也？盍聽我？聽我而死，無加于死也，然視今日已后矣！脫聽我而遇，則大幸，孰與聽我？”生曰：“諾，謹(jǐn)受教！”瞬間樹已失。有立于前者，蹙額而叢眉，目無光，鬢發(fā)蓬蓬然，垢膩滿頰，衣鶉結(jié)不掩骭，雙履不納踵，生志奪于乍駭，而卻蹜蹜而不敢前。其人笑曰：“愚哉，若且欲死也，而畏乎？隨以來。”生意定，走從之。
至斷崖之下，其泉如簾，高落于長(zhǎng)松之杪。披懸蘿，得石竇，廣可容身。其人蛇行入，生匍匐繼之。倏曠朗，得方池，湛然而潔也。其人裸而浴。俄有送冠服者至，其人澡而登。衣綺繡，冠華冠，曳文履。視之，額豐矣，眉修矣，目顧盼朗矣，發(fā)韜矣，顏白皙而光澤矣。生復(fù)驚曰：“何變也？”其人笑曰：“然。若寧欲變乎？”生曰：“幸甚！”其人使生浴，顧來者為生具衣飾，生服之。即臨池而知鏡，訝而不類。其人笑曰：“亦變矣！既變，余可去！”言已，遂不見。
生甚悸，疾行，得小澗，循而西。澗止，得盤石，意倦憩其上。俄有男女?dāng)?shù)人來，見生若甚訝，相與指而目之，逡巡不遽去。生乃行，復(fù)遇數(shù)十人，訝如前，生亦訝。復(fù)行，得城郭，進(jìn)之，其中男女見者，莫不環(huán)而迫之也。于是生所止，頃刻成市肆。生訝甚，問焉，皆曰：“悅子之都也。”生惡其擾，袖其面而趨。觀者稍引去，然從者猶數(shù)十百人。有嫗教生曰：“速自毀！”生乃土其面。會(huì)暮，眾始解，獨(dú)一人者留，則嫗也，強(qiáng)曳生行。生惴惴焉。隨至大第，達(dá)乎其內(nèi)而簾啟，有女子出，曰：“浴之。”嫗導(dǎo)諸旁室，則湯沐具焉。已而入，與女子抗禮，女子乃言曰：“危乎哉，子也！是其人皆好色者，脫不自毀，將裂子。今秘子于此，乃違于難矣。”生惶恐謝，問：“此是何地？”女子曰：“五方雜處。不名一所。”由是共寢處無間。女子家世隱密，獨(dú)知其姓鄔，其字曰仍吉。
久之嫗來告，外人頗言鄔氏有婿矣。仍吉驚且憂，謀匿生，乃燭而處之夾室，竊竊與生對(duì)。生雖嬖愛仍吉，而居如長(zhǎng)夜，殊苦幽囚，亦怏怏不樂。無何，夜有斬關(guān)者，直趨夾室，狀類昆侖奴，挾生越墻而出，行甚疾，置生于空庭而出。旋見燈檠出室中，女子隊(duì)而前，見生皆笑。共推挽以入，交相接也。生憊極而臥，而聞女子曰：“敝矣。”共舁置門外，闔其扉。
及曙，有達(dá)官者過，見生曰：“病者也。”問所苦，生諱曰：“饑耳！”遂載之后乘。歸其居而豐其室。尋復(fù)故，問所業(yè)，生對(duì)曰：“嘗讀書矣，而未竟。”達(dá)官悅，使傳其二子。達(dá)官憲令文書，一切代于生。
一日，達(dá)官聽訟久不輟，生偵于廳事之側(cè)，得數(shù)事：其一，某縣城隍病，有為不道之訴者，胥輩利其鏹，受而伸之，罰及良善。城惶覺，自揭其過。胥輩論罪有差，城惶褫祿一歲。其一，富民訟貧民之友。貧民嘗貸富民金，莫償也，富民奪其宅。計(jì)值為有馀，求鬻宅而益之金，富民弗與。質(zhì)于鄉(xiāng)父老，弗能正。鳴之宰，富民阻于途，且撻之，流血被踵。其友聞而怒，俟間殺富民，亡命去，卒逃于法。故訟之。達(dá)官曰：“若富而不仁，罪也，有召死之道。然貧民殺若，則怨也。以怨殺人，不可訓(xùn)，當(dāng)償若命矣，其友殺若，則俠也，公也，則無罪。”富民語塞，泣而退。其一，兩蛟出于山，傷山下禾稼百余畝。山神訟之，當(dāng)論斬，捕兩蛟于庭，乃兩書生。各推諉，搒掠皆不承，遂并坐之。生嘆曰：“善！”其一，女子訟男子，為其殺己也。男子辯，言與女蓋相悅不遂，女乃病而死，非己實(shí)殺女。達(dá)官謂女曰：“若既悅之矣，復(fù)怨而誣之，曷故？”女訴曰：“我死，彼若弗聞?wù)撸炙ⅲ圆幌嗄睿錄龆萄扇羰牵兴牢抑模菤⑽叶危俊边_(dá)官謂曰：“深文也。”竟置不理。其一，夫訟婦以為不節(jié)，乞絕之于廟。問婦，乃并無外遇。其夫曰：“吾視爾遇鄰人之子，必目而送之，特阻于勢(shì)分，其意豈可問也。”達(dá)官終以為羅織，斥其夫而直其婦。生意不能平，書一牘啟達(dá)官曰：“明公聽斷如流，吏道精敏。下風(fēng)觀聽，傾服何言？然前三事允臧矣，其后二讞，鄙見斯岐。詢芻有義，伏惟裁察。竊謂德無不報(bào)，怨豈在明，國(guó)家有原情之律，君子有誅心之論。將正風(fēng)俗，宜先人情。男女之獄，古今萬端。閨房之內(nèi)，事甚畫眉。隱秘瑣曲，莫可詳詰，而要以治心為本。夫妃匹之際，雖君父尊親，不能得之臣子者，不得其心也。然丈夫之心，所分者博，所向亦弗專。得不得，姑弗深論。女子之心，惟男子是寄，其心弗欲，雖金、張之顯，衛(wèi)、霍之貴，陶、猗之富，揚(yáng)、馬之才，莫能回也。名分虛耳，形骸跡耳。茍得其心，斯其夫也；不得其心，雖夫不夫。則得其心者，宜何如感；不得其心，怨怒亦宜。今女為男死，不能收滴淚之報(bào)，引致訟庭，猶急自煎洗，略無悔咎，獧薄之情，于斯為甚。宜聽女言以男抵罪。至于夫之訟婦，情亦非過。其夫在側(cè)，屢盼他人，其心逝矣。心之既逝，雖不妻可也。管仲感鮑叔之知，侔于生我，漢高論丁公之罪，以誡不忠。事雖不倫，其義一也。請(qǐng)取以斷斯獄焉。”
達(dá)官否之，生固爭(zhēng)，達(dá)官不懌，謂人曰：“彼職為賓師。奈何強(qiáng)與吾官事？”于是禮漸疏，生亦不安。遂去達(dá)官而潛訪仍吉。毀衣垢顏，用自韜晦。久之不得耗，游復(fù)困，鄉(xiāng)思郁然，登高山以望越中，茫乎莫知其向也。忽見樹中人來謂曰：“可返矣！”生驚喜未對(duì)，遽為所推墮。陡若夢(mèng)覺，則身固臥枯樹下，曾雉經(jīng)矣，帶絕而墮也。始悟身已久死，所遇皆鬼耳。然酒吻覺甚渴，乃走近市中乞漿。有識(shí)之者曰：“此昨日狂飲生也。”則又悟死而復(fù)活，才經(jīng)一宿耳。生既以求死不得，益困不可支。走謁故所嘗識(shí)者，間得一餐，人愈益貧之。每為人道死時(shí)事，多笑而不信。
既乃為商賈負(fù)擔(dān)者，去晉之京師，計(jì)力而食。足繭不能進(jìn)，止于鄴中，欲赴漳流以自葬。至河干，忽焉一舟過，倚舵而盼者，類仍吉之嫗。尾而察之，果嫗也。遂呼嫗，嫗不識(shí)，曰：“若誰歟？”生自陳姓名。旋于窗間見仍吉，生又呼，仍吉熟視曰：“非也，不類。”生窘，厲聲曰：“不記夾室共述云娘事，為卿拭淚耶？”仍吉乃驚曰：“信也。”乃止舟于岸，呼曰：“登！”生登與仍吉相持哭，甚凄痛。云娘者，仍吉女兄也，棄于所歡，抱恨死。生在夾室時(shí)，仍吉嘗述之，且謂曰：“子幸無類此！遂流涕不能止，生以衫袖硈其淚。因約曰：“不幸有破鏡事！他日相遇如不識(shí)，請(qǐng)舉此事為息壤之言。”故生貌雖變，仍吉信而納之也。
于是仍吉語生曰：“子向者為鬼，余亦鄰處于鬼，鬼皆陰蕩不可近。自子之見奪也，余亦旋徙去。今浮家至此，獲遇子，永托于子矣！幸有薄積，可以歸。”遂與生俱載歸越中。仍吉蓋狐云。
石 孝 廉
石孝廉某嘗晝臥，覺鼻中奇癢，以小指捺之，因而大嚏。有物沖孔出，墮地作聲。視之，一小人長(zhǎng)寸行，游行地上。駭極欲呼，而胸間如壓不能起。有頃，門外演盤鈴傀儡，群呶在耳，小人皇遽出門去。石亦遽起，恍如夢(mèng)覺。自是得奇疾，聞香物則掩鼻；遇矢溺腥膻之穢，嗅之以為香，心好之。履鮑魚之肆，如入芝蘭之室，流連不能去。
后舉進(jìn)士，官秦中。有道士來謁，自言能療奇疾，異而見之。獻(xiàn)一丸如李大，金光爛然，取大碗貯之，出囊中藥一刀圭，糝其上。使熬之，須臾溶為液，五色陸離，然不堪其臭，左右皆欲嘔噦。以進(jìn)石，石乃覺芬罄逾常，立飲之，味殊甘釅。少頃，胸中熱如蒸，移進(jìn)如刀箭環(huán)簇心腑。急命縛道士，則已杳矣。
昏痛這際，見道士在前，亟呼左右追執(zhí)，乃悄無應(yīng)者。道士笑曰：“此陰府也，何處覓左右耶？”石大號(hào)，道士曰：“無苦，此中不少佳境，盍往觀之？”曳以同行。乃至狴犴間，見縲皃縱橫，刀斧林簇，刑戮慘異，心甚恐怖。念世傳地獄變相，竟有之也。末至一處，人皆殘?bào)w，有無口鼻耳目者，或僅有口耳，余體不具者，或有五官倒置者，虎豹狗馬羊豕諸物，雜處不相避。
石問其故，道士笑不答，亟攜之返曰：“公欲生乎？”石因哀祈，謂：“妻妾子女猶在室相候，胡遽不欲生？”道士笑曰：“亦良易。”即袖中出一小人，長(zhǎng)三四寸，曰：“此即公之故物也。公曩縱之，不知幾何尋丈矣。賴吾收而制之，僅止于此，尚可納也。”即以小人首向石鼻塞之，石大苦而嘶，倏然已活。冷汗浹背，出青紫痰液數(shù)斗，病遂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