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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 耳食錄
  • 樂鈞
  • 4134字
  • 2015-12-03 16:38:21

龍某

舉人龍某,謁選都下,住櫻桃斜銜。一夕,被酒臥,苦渴求漿。起呼僮,僮已熟睡。及門,見一女背階,亭亭立月下。甚訝之,伏窗而覷。女聞人聲,乃四顧,徐度西角門而去。覺羅袂弓鞋,形影俱麗,凝想忽忽,復就睡。覺而疑焉,以為醉也,殆夢也,然憶揣不置者累日,殊杳然。戲題一絕句焚之曰:

兩瓣蓮花踏影行,全身都是可憐生。

巫陽神女多情甚,偷到人家看月明。

是夜既寢,有啄其門者,龍起延之,女子也。曰:“余為黃氏婢,特來召君。”龍愕然問故,婢慍曰:“小姑前夜偶來此看月,初不敢相聞,亦素不解吟詩是何生活。今大姑拾得一紙,讀其前二十八字,云是一情詩。驗其款識,乃君為小姑看月而作,白之縣君,縣君怒,訶詰小姑,疑有他涉。小姑涕泣訴其誣,意稍霽。君既以飛語陷人,宜往承之,且明月豈君家私物?輒云小姑‘偷看’耶?”龍惶恐謝過。婢牽其裾曳之,曰:“去去!”不覺隨之行。

出一門,迥非熟徑,歷三四曲巷,乃達一第宅。始而閎敞,繼而幽窔。處處有燈燭。至垂幕之下,婢止之,先入,俄傳縣君見客。龍踧踖進謁。一婦人上坐,年可四五十,辭色俱厲,曰:“何物狂且,造詞媟冶,謗人家閨閣,不畏拔舌耶?”龍震懾流汗,長揖對曰:“某何敢然,特醉后戲筆,旋焚棄之矣,安得塵縣君之目?”婦人曰:“汝詩吾所親見,奈何遁飾?”龍曰:“才人綺語,類皆寄托耳!聘花媒月,何所不有?縣君亦惡乎考之,乃欲以影響談說,文致罪名,斯為冤矣!”婦人怒曰:“尚敢舌強,諸妮子為我撻之!”龍乃趨出,涉內(nèi)霤,蹉跌,諸婢媼操鞭梃踵至。方恐迫間,前婢馳出,揮眾曰:“止止,毋得動!縣君宥之矣。命吾引還,命爾曹各去。”眾諾而退。

婢導至小閣,悄語曰:“君之免,大姑力也。”龍稱謝,婢曰:“未已。大姑言君既好吟詩,召此愆辱,宜更作數(shù)章,如佳,乃釋爾。”龍曰:“幸不深罪,此何足辭?請給紙筆,并將韻本來。”婢去有頃,攜文具至,設(shè)幾上,復于袖中出韻本,笑曰:“大姑言此詩翁護身符箓,故萬不可少。姑以此為題,試作一詩。”龍視韻本,牙簽繡帕,裝璜精麗,而脂香粉印,清溢行間,知為閨中習覽物。意甚得,成五言律詩一首。婢持稿去,旋來曰:“大姑言,君譏議聲韻,殊未允當,且詩語粘滯,不類才人吐屬,須更作之。”龍不得已,伏幾苦吟。

婢立于案頭,拉雜漫語,亦頻頻流睇送情。龍思慮攪亂,不復能構(gòu)思,因問婢:“汝宅中幾人?”曰:“主翁亡矣,獨縣君攜兩女,并仆婢輩居此耳。”龍曰:“汝侍大姑乎?小姑乎?”曰:“侍大姑。”曰:“大姑何名,年齒幾何矣?”婢笑曰:“汝亦作詩耳,奚用知此?此豈詩料耶?”龍亦笑,佯俯首作屬思狀,甫蘸筆,婢又催促之,龍因投笑長跪曰:“汝奪吾魂魄,雖李杜當此,不能更道只字矣,幸憐而拯我!”遂侵之。婢面赤,不甚拒,因成歡好。乃竊語龍曰:“吾視大姑,如春風飄蕩,其情之隱躍久矣,今留君索詩,意豈為詩哉?君會心人,何不解此?”龍喜曰:“奈何?”婢曰:“但尾我行,保有良會。”隨入復室中。

乃見大姑者,坐鏡奩之旁。貌頗妖冶,脈脈有思。婢乃伏龍于案下,前語曰:“彼人詩殊不能就,可若何?”大姑始覺,徐答曰:“姑縱之。”婢曰:“中門管鑰,縣君自掌之。天且曙矣,可若何?”曰:“姑留之。”婢曰:“婢子不敢宿客,已攜至,須阿姑處分。”徑趨出,反闔其扉。龍出而迫之,大姑驚曰:“賤婢乃陷我!”龍遽撫之,竟合焉。潛蓄之室中,每夕專對,婢欲圖一私覿,不可得。

經(jīng)數(shù)日,小姑出于庭,龍隙窗窺之,光彩妙麗,乃無倫比,丐大姑欲得一當,大姑咋舌搖手曰:“咄咄,此貞而烈者,何可犯也,且彼以前日之故,有憾于我,旦夕伺吾短,今授之以隙,必為所持,此間無側(cè)足地矣!”龍意沮,然不能絕念,時時稱羨其美,大姑不懌曰:“男子薄心腸,得隴復望蜀也。君既慕之,請自從之。”乃使婢引出。龍傍徨求解于婢,婢哂曰:“推賢讓能,風徽遠矣。君以古道遇今人,宜其齟齬。猜嫌既啟,雖吾亦不復能謀。”龍曰:彼誠逐客。君亦不容耶?”婢曰:“吾雖鄙陋,不能為人容逐客。”再三迫之去。龍把其袖,貪賴不肯行,由是復與婢接。婢匿之積麥之囷。

數(shù)日,大姑悔,思龍欲復見。問婢,婢對曰:“彼既去,誰能往召?且彼實怨怒阿姑,即召不復來。”明日大姑又言之,婢對如前。大姑乃怨婢,常假他故挫辱婢。婢以是亦怨大姑,乃詣小姑,語前事。陽為大姑謝小姑,實欲挑小姑怒,以傾大姑也。小姑性故和柔,殊不以介意。婢嘆曰:“姑德惠若此,使人不忍復欺!”乃竊發(fā)大姑之覆,而自隱其私,且曰:“大姑禁我不得言,吾懼獲罪,乃不敢不言。”小姑大驚曰:“姊素談節(jié)義,不意反自越禮,為門戶羞辱。脫縣君知之,當奈何?”婢請白縣君,小姑勿許曰:“吾冰清玉潔,豈樂與聞此事者?”婢請之至再,小姑察其奸,怒曰:“大姑,汝主也,何得無情?略不相護耶?且汝實左右大姑,即何事弗與?誘盜而保奸,皆汝之由。果白縣君,當先治汝矣!”婢始懼,轉(zhuǎn)求秘之。小姑曰:“欲吾庇汝,須亟絕私人之路,不然,不汝隱也。”

婢恐,以語龍,求策之。龍亦恐,求去。婢不得已,導出門,從墻角繞行數(shù)十武,倏至寓室。婢倉皇弛去。次日尋之,不復識路。

徐元直

康熙十三年,平?jīng)隹偙踺o臣叛逆,大將軍圖海征之。有兵丁于英,途遇風雷,與大軍相失。晚竄山谷間,策騎盤旋,四向無路,約夜半,度不得出,遂下馬倚樹,息以待旦。俄見紅燈冉冉來,既近視之,乃一叟,須眉如畫,衣冠古野,不類今世。謂于曰:“若迷道乎?”于曰:“然,唯丈人指南之。”叟曰:“此山荒僻,虎狼縱橫,去大路尚五六十里。速來,吾導汝。”遂前行。于乘馬從之。經(jīng)亂峰叢箐之間,叟運履如飛,馬幾不能及,久之平曠,叟乃息足。以燈贈于曰:“坦途不遠矣。”于視其燈,非紗非紙亦非膏燭,而表里熒徹如琉璃,而紅而圓。心異之,請共姓名,叟曰:“吾三國時徐庶也。”于驚駭,方欲拜謝,叟已失。于獨行數(shù)里,果遵大道,東方白矣,燈亦熄。審視則紅杏耳。大如碗。趨至大軍,備述其異,咸以嚴冬氣候,不宜有杏而且大,信其果遇元直也。

沈璧

沈璧者,秦人也。少迫于貧,辭母薄游。至文登,登臺望誨,見波浪薄天,慨然舒嘯。旋有少年至,紫衣絳幘,儀狀光瑰,揖璧而笑曰:“君清興不淺,能同游乎?”璧欣然諾之。

俄見鳧雁一點,破浪而來,乃大舟也。離岸數(shù)尺,忽止不進。少年遽挽璧下臺,履水登舟,身不沉,襪亦不濡。舟中乃無人,亦更無一物。心頗異之,叩其姓名及所自,少年曰:“余,玉桑君之子也。”璧方欲再問,忽覺水聲澎湃,耳不可勝。自窗間視之,則銀濤 萬丈,璧瀉從天,不覺驚駭失色。問是何處,少年笑曰:“適去臺下已萬里矣!”璧眷念鄉(xiāng)井,悲形于顏。頃之,濤聲已寂,碧玉湛然。微風一拂,鱗鱗如玻璃萬頃,恍惚有無數(shù)麗人滉漾清漣中。方疑詫間,冰上絲管作矣。舉首凝睇,則彩舟一具,相去數(shù)尺,有數(shù)女倚棹瞰波,頃所見,蓋其影也。少年攜璧過彩舟,珍奇射目,不可具名。

須臾席啟,玉貌旁羅,奏具行觴,肴品絡(luò)繹,亦非復人間芬苾。侍者進璧果一枚,大如瓜,紫色;啖之,味絕甘,度必世所傳蟠桃之屬。竊懷其余,欲歸以奉母。酒酣,璧避席稱謝。因便求歸。少年嘆曰:“孝子哉!雖然,此乃君所以仙也。今姑不強留,終當至此。”顧諸女曰:“何以送客?”諸女各摘鬢上花及釵釧之物為贐,曰:“持此鬻人間,吃著不盡矣!”一女俯而笑,解裳下繡舄一鉤,投海中,少年目之曰:“妮子獨狡獪,不慮墮落耶?”女面發(fā)赤,退去。璧視舄,已化小舟。少年曰:“君登矣!”

遂辭眾而登,則前舟已杳,驚濤湠漫,惘然自失。小舟中異香噴溢,神骨俱醉。少焉醒豁,已泊野岸,河水僅闊如衣帶。舍舟登陸,甫數(shù)武,小舟已凌風去矣。信步獨行,追想所遇,恍惚若夢寐,而懷中余果,儼然在矣。薄暮抵驛館,語皆秦聲,距家中才一舍耳。璧既歸,出余果進母,兼逮妻、子,皆數(shù)月不饑。以核種庭中,亦不生也。后十余年忽甲拆,數(shù)年成樹,又數(shù)年作花,花類蓮而大,數(shù)年不謝。久之乃結(jié)實,由小而大。又數(shù)年色漸紅紫,如曩舟中所食者,時璧已枯坐一室,不復與人事。一旦忽出至庭中,仰樹大笑曰:“果熟矣!”即訣妻、子去。

余 時 鏸

余時鏸善寫真,江南常州人。乾隆四十五年,客大梁。薄暮獨坐,有青衣者持刺入,云主人奉迓,已牽馬門外。遂乘之,行稍遠,有城臨河。進至一官署,青衣入。徐傳主人出迎,乃舊交沈某,相見極歡。問此何地,曰:“贛州。”問其官,曰:“司馬也。比以長官命,延君寫真。”即具儀從送之往。

復抵一署,青衣投刺入。有頃,傳語云:“語矣。本延江西余時惠。非時也。請速歸。”乃還至沈所,頗咎沈失言,有累遠涉。沈曰:“吾已坐此罰俸四年矣。請便送君歸汴梁,盍迂道毗陵,一視閭井?”余然之,各乘馬行一炊許,聞城市人語操土音,果常州也,余憑望故居,凄然良久。沈曰:“宜行矣,十二年后復相見耳。”遂匆匆別去,余亦恍惚還舊館。甫入門,聞哭聲,遽然而寤,則家人已衰绖矣。蓋死者二日,心尚溫耳,故未斂。蘭雪說。

章五

琴師章五,宿邯鄲。漏初下,有美人來就之,章疑為狐。美人曰:“妾平原君美人也。以笑躄者罹慘禍,訴于冥帝。帝怒,收躄者,置重典以償,并逮平原。平原自辨:“實諸客迫勝,勝恐失士心,為趙國憂,不得已出此。”帝謂‘平原果好士,士果歸平原,豈在乎殺妾?殺妾以媚士,所以待士者可知;殺妾而客來,客亦可知矣。”平原啞然,頓首請罪。帝以其素賢,僅從薄譴。愍妾無罪,復其元,使游人間。妾傷往事。故不愿復生人世。君亦平原君客矣,當時處門下,聞而傷之,喟然嘆曰:“公子之賢,賓客之盛,何重其躄者之足而輕美人之頭也?吾聞蘭杜被焚,則松筠不茂;孔翠見彈,則鴻鵠高逝;哲女戕虐,則國士遠引,吾何為于斯。”故諸客皆還,君反獨去。及秦圍邯鄲,魯連未來,晉鄙不救,諸客束手,莫能展一籌。或請于君,君以身既不預,竟不為設(shè)策。平原不知也,故史冊亦闕書焉。君亦殆不復憶矣。妾感君義,求之數(shù)千載,今始相值耳。”

章茫然,嘆息不已。乃援琴作歌,美人取瑟和之。歌曰:“碧草油油兮,故國荒邱。房陵遂遷兮,誰遺之謀?賢士如云兮,惟妾之仇。臨樓一笑兮,身命休。念公子兮,心慘憂!”于是相對欷歔,涕泣不可止。久之,美人拭淚揚袖復歌,歌曰:“寂寥兮山阿,灰飛兮綺羅。今夕何夕兮,與子婆娑。既見君子兮,我心則那。露冷冷兮泣復歌,千秋一息兮哀情多!明月墜西兮奈子何!”歌竟,群雞膠膠,東方欲白矣。美人逡巡別去;章悵悒至曙,亦登道。

王黃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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