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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耳食錄
  • 樂鈞
  • 3526字
  • 2015-12-03 16:38:21

夕芳

宜川張伊理,邃于學而不偶,家故貧.一于名露,年十三而伊理卒。露幼頗慧,善讀父書。伊理以不遇感憤,竟令露廢業。藉樵牧以奉母三載矣。

同邑黃生,伊理舊友也。以文學教授鄉里,憐而收之,今就學。露母泣而謂黃曰;“公惠救藐孤,實起死人而肉白骨。雖然,露之勿學,夫子之志也。”黃曰;“嫂氏休矣!郁而不發,豈理也哉張吾軍者非露而誰?故人有知,當亦首肯。”卒教之.三年而文成,令就郡試。

試有期矣,偶登城闕,興發高吟,得“夕陽片石明羊角,芳草孤洲暗虎頭”之句。一儒巾少年神骨清迥,前揖之曰:“君非宜川張君者歟?余云林鄭玉也。適聞佳句,不減義山《錦瑟》之調。”露怪其擬議不倫,且問何以相識。玉笑曰:“仆固識君,君自不識仆耳。”露終茫然,陽謝之而心儀其人,漸與浹洽。

日既暮,邀歸旅舍.偶及試事,玉曰:“君程文太高,恐不諧俗.盍揣摩時好,以圖一當”露笑曰:“伯牙不以里耳改弦,王良不為獲禽易轍,況文章不朽之業,安敢自貶”玉唯唯,比曉辭去。數日,杳不復至.

試既畢,玉忽來,袖出露試卷擲案上.露失色,問所從來.玉指其卷曰:“此豈利器哉吾為君謀易之,已獲售矣。”露意疑.已而果售,始異其盲.及視所易卷,文甚劣,然心德之,向玉稱謝。玉嘆曰:“吾非逐臭名場者。以君祿命太薄,又得文名,恐造物見怒,姑為此態.君先世有清德,厥后必大。”露由是愈奇之。居數日,別去。露亦歸,往見黃,未言也。

勿報玉至,仆從甚都,即執贄見黃,愿為弟子。黃既以霹為先容,深器之。玉復與露約為兄弟,玉長一歲,露兄之。明日,玉至露家,升堂拜母,以金帛數事為羔雁.露及母堅辭不受.玉曰:“以吾弟空乏,且當周贈無己;戔戔之奉,何乃卻之弟母即我母也,又何間焉?”露始謝而受之.嗣是,日用衣食之需悉取給于玉。而贈黃者亦甚厚.

居數月,玉曰:“已為弟謀得佳婦,六禮無所需,吉期在邇,弟當往贅。如以慈母暌隔為辭,一月后俱歸可也。”露問為淮氏之女,五日:“即去當知之。”問之再三,終不告.露疑,以白母及黃。黃曰:“鄭生固良士,其所謀當不妄。秘之,故以示奇耳.否則,為爾惜費也.爾第行。”

乃與玉俱,不三十里而至。朱門洞啟,院宇軒華。玉下馬徑入,使露候于外。

須臾,主人出,年五十許,儀服偉然,肅客入。露趨拜,主人熟視而稱曰:“真英特也!”既坐,主人曰:“舊奉賢尊命,許與老夫結朱陳,今以次女夕芳侍君子箕帚.荊婦舐犢之愛,不欲弱女遽隔晨昏,故累君下賁耳。”露起面謝曰:“叨近冰清,極知欣幸。然露先人早背,安得與大人聯姻且露之來也,鄭兄實媒之。適奉尊教,誠所未喻。”主人笑曰:“未識鄭玉耶老大賤息也。數歲前受業賢尊,老夫心契,嗣是有婚姻之約,故令玉訪君。而君‘夕陽芳草’之句,適隱道小女之名,故玉得相遇于城闥也。”

露再欲啟問,忽傳夫人出見婿。顏貌如三十許人,衣飾華潔。侍者數人,序坐少時,多作家人憐惜之語。而堂角簾小諸女窺客,吃吃笑語。露頗踧踖,莫知措對。已而玉整衣而出,笑曰:“昔為盟弟,今則內兄矣。”露亦笑。遂引入賓館,設食。有數女,或稱青站,或稱云閣夫人,或稱素英姊,或稱阿麗,往來戲樂。窺瞰其門,風態妖冶。言詞謔浪,竊竊私語。露頗聞之,而莫敢支應,腹議而已。

次日,庭施供帳,工奏音樂。女仆執燭捧香,擁夕芳出.嚴妝袨服,珠翠熒煌。成禮于金碧之堂,同牢于綺羅之席。既成眷屬,情好篤洽。玉相得之歡,亦更愈于往日。甫匝月,露乃告歸,將迎婦以覲母.夕芳了無難辭,而玉父母皆有悵恨之色。

露歸告母,母甚喜悅。黃聞之,亦先來問狀.既言及其父約婚授徒之事,露疑昔時父或為之.母愕然曰:“爾父平昔家居交接殊募,安得有是是必有異。”翌日.同往跡之。至則斜陽一片,秋草離離,愁白楊之悲風,咽空山之流水。知逢鬼物,舉家驚訝。露心傷目斷,殆亦離魂,躑躅而歸,耿耿終日.

一夜,夢門外簿鹵騶從,肩輿中一人乃其父也,謂露曰:“余向館鄭氏,獲訂姻事。今年蒙上帝授地府司憲,迫于公劇,末暇視爾。茲因鳳皇山苞元神君邀赴賞花之宴,故迂道來家,告爾以由。鄭氏偶為避難,移家陽曲.新婦賢淑,終當合并.吾已使人籌畫,爾無憂也.爾師厚德,吾所深銘.玉前奉爾師金帛,皆吾俸馀之物。為吾謝之,匪以云報,亦故人地下之情耳!爾母吾不及晤,爾其告之”言訖,揮淚而去。露覺而異之,聞者亦莫不嗟嘆.然“合并”之語,莫得而明,意謂非死不能也,露殆不永矣,反更憂之。

一日,露傍徨郊外,遙見彩輿一秉,后一人,從數十騎,來甚建.既近,則玉也。即下馬相持痛哭,語別后事,不勝嗚咽,云:“自君去之夕,即為仇家所攻,幾投兇暴之燼.賴與府帥有舊.遣兵救護,老幼家口僅以獲兔,避患他州。極知爽信始憂,無由陳達,比得尊人書諭,伸玉送舍妹于歸。今已送至君家,君宜速歸,加意調護。玉亦從此別矣,幽明道隔,相見伺期!”言罷,復痛哭.留之,不可,上馬馳去.

露踉蹌至家,寂然無所見。神色黯悴,徑投臥內,將以啼痕長漬衾枕矣。既入,乃見錦帳低垂,奩具盈室。亟呼母,搴帷視之,一麗女臥于繡榻,氣息如縷,乃夕芳也。

有頃,目開四顧,見露而泣,半晌能言,曰:“妾形體初復,宜令人環坐,以受生氣。”于是鄰女駢集,皆言國色。夕芳故善言詞,雖臥息寡言,而偶爾酬答,悉出意表。諸女咸悅之,晝夜更番守坐,爭以氣噓其口中。

七日而起坐,半月而能行,一月而飲食起居,丁與人無異。

乃言其父鄭氏,名洛,云林人,家頗豐。男女仆婢數十人,悉死于疫。妾時年十六,其司言陽數未終,當再生為君妻。風雷啟墓,輿馬護行,迷罔之間,遂已至此。前者一月繾綣,猶能記憶了了。所謂仇家肴,蓋疫鬼也。

夕芳性質柔婉,伉儷甚篤,事堂上尤以孝稱.常念其父母兄弟不置。每歲寒食,輒與露掃其墓,慟哭而歸.后舉一子,仕至州刺史.

一—此前明天啟時事.

鄧無影

鄧乙年三十,獨處,每夜坐,一燈熒然,沈思郁結.

因顧影嘆息曰:“我與爾周旋日久,寧不能少怡我乎”其影忽從壁上下,應曰:“唯命。”乙甚驚,而影且笑曰:“既欲爾怡,而反我慢,何也”乙心定,乃問:“爾有何道而使我樂?”曰:“惟所欲。”

乙曰:“吾以孤棲無偶,欲一少年良友長夜晤對,可乎”影應曰;“何難”即已成一少年.鴻騫玉立,傾吐風流,真良友也.乙又令作貴人。餓頃,少年忽成官長,衣冠儼然,踞床中坐,乃至聲音笑貌,無不逼肖.乙戲拜之,拱受而已。乙又笑曰:“能為妙人乎”官長點頭下床,眨眼間便作少女,容華絕代,長袖無言。乙即與同寢,無異妻妾.

由是日晏燈明,變幻百出,罔不如念.久之.日中亦漸離形而為怪矣.他人不見,唯乙見之.如醉如狂,無復常態。人頗怪之,因詁而知之。視其影,果不與形肖也,形立而影或坐,形男而影或女也.以問乙,而乙言其所見則又不同.一鄉之人以為妖焉.

后數年,影忽辭去。問其所之,云在寓次之山,去此數萬馀里。乙泣而送之門外,與之訣。影凌風而起,頃刻不見。乙自是無影,人呼為“鄧無影”云.

——徐懋庵言之.

云陽鬼

云陽之東有叢林,素傳多鬼魅,往往白晝搏人.

一健兒過其地,心甚怖.忽一少年奔而逐之,健兒駭呼曰:“鬼!鬼!……”因疾走,為梗絆而仆,幾傷足.少年追既及,攙健兒起,謂之曰:“無畏。”語未畢,健兒奮拳擊之,少年駐呼曰:“鬼……鬼……”乃亦攘臂擊健兒。

正斗間,一人岸幘昂然而來,問二人何斗,各應曰:“鬼!鬼!”岸幘者笑曰:“惑哉!是烏有鬼哉!”理論再三,二人始釋手.各通姓名鄉里,蓋平昔相知而未相識者,遂相視面笑,且曰:“今三人同行,不復畏矣。”

不數武,岸幘者在后大笑曰:“二公真雅量,如某之丑陋,猶不畏耶”二人回顧,見岸幘者身長丈馀,面大如方相,黑白各半。二人齊呼曰:“鬼!鬼!……”駭絕仆地,鬼亦遭滅.

非非子曰:甚矣,鬼之難識也!當二人疑懼之際,彼此互觀,覺衣服、手足、耳目事事皆鬼,而實則非鬼.而為之居間而排難者乃真鬼,而反親之而求助也.甚矣,鬼之難識也!

使鬼不乘釁而出,或見于二人獨行之時,則毒手飽拳,鬼當之矣。此鬼之所熟籌而萬萬不出于此者也.嗚呼!鬼亦狡譎矣哉!

石室虎

里人陳獻,無賴子也,多陰惡,而外復無狀.人憚之,莫敢誰何。

一夜,夢一人來曰:“大王召爾。”獻問:“汝何人?”曰:“吾倀也。”獻不覺隨之行。至一山,林本深邃。入一石室,一虎頭人踞石而坐。倀前曰:“獻至。”使跪于前.虎頭人曰:“汝知我山中無食乎”獻叩頭乞哀。虎頭人曰:“汝性獷悍,行復腥穢,實無人味。雖當果吾腹,而懼汙吾。”曰:“今召爾魂至,暫充庖廚,作蔬菜耳。若以為吾糧,非歷千劫不可也。”獻惶懼,不知所對。

倀鬼已前褫其衣,執之璺室,牛刀縷切之,馀其骨而已。痛楚萬狀,哀呼,終不顧。切既畢,盛以大盤。旁系二封豕。虎頭人取食之,每食一蹄,或一臠,輒以盤中物少許下之。獻雖痛極昏暈,知識終不昧。食盡,乃醒矣。

次夜,又夢之如初。如是將三年,無間夕。心甚惡之,未嘗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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