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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太陽照常升起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4981字
  • 2015-12-28 11:58:16

他坐在外間的辦公室看報,我和總編、出版人一起緊張地工作了有兩個鐘頭。然后我把打字稿的正副本揀開,把我的名字打上去,把稿件裝進幾個馬尼拉紙的大信封,撳鈴叫上一個聽差,吩咐他把信封送到圣拉扎爾火車站。我走到外間,發現羅伯特·科恩已經在一把大椅子上睡著了,頭枕在胳膊上頭。我不想叫醒他,可我想把辦公室鎖上,關門走人了。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晃了晃腦袋?!拔肄k不到?!彼f,腦袋在臂彎里埋得更深了,“我辦不到。不管怎么說我都辦不到?!?

“羅伯特?!蔽覔u著他的肩膀叫他。他抬頭看看,微微一笑,眨巴著眼睛。

“方才我喊出聲來了?”

“說了點什么,可聽不清楚。”

“上帝啊,多么討厭的噩夢!”

“是打字的聲音催你睡著的吧?”

“大概是吧。昨晚我一夜都沒合眼?!?

“在干嗎?”

“講話唄。”他說。

我想象得到。我有個壞習慣,就是喜歡想象我朋友們臥室里的情形。我們出去到那不勒斯咖啡館,喝了杯apéritif[16] ,望著傍晚大街上[17] 擁擠的人流。

第三節

這是個溫暖的春日夜晚,羅伯特走了以后我一個人坐在那不勒斯咖啡館的露臺上,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電光的標志和招牌從夜色中浮起來,紅綠的交通燈循環往復,人來人往,出租馬車貼著擁擠的出租車流馬蹄嘚嘚地駛過,poules[18] 也出來活動了,或單人獨往或結對成雙,四處覓食。我盯著一個挺漂亮的姑娘走過我的桌子,看她沿街走去,直到失去蹤影,又盯住另一個,然后看到第一個又走回來了。她再次從我的桌邊走過,這次我跟她對上了目光,她就走過來在桌邊坐下。服務生走上前來。

“哎,想喝點什么?”

“佩爾諾茴香酒。”

“小姑娘可不該喝這種酒?!?

“你才是小姑娘呢。Dites gar觭on, un pernod[19] .”

“也給我來杯佩爾諾。”

“怎么了?”她問,“想樂和樂和?”

“當然了。你不想?”

“不知道。巴黎可是什么鳥都有?!?

“你不喜歡巴黎?”

“不喜歡?!?

“那干嗎不到別的地方去?”

“沒別的地方可去?!?

“你這不是挺開心的嘛。”

“開心,去他娘的!”

佩爾諾是一種綠茵茵的苦艾酒[20] 的代用品。加上點水以后它就變成了乳白色。味道很像是甘草,頗能提神醒腦,不過也能同樣容易地把你給撂倒。我們倆坐在一起喝著佩爾諾,那姑娘看起來陰沉沉的。

“好了,”我說,“你是不是打算請我吃飯?”

她咧嘴一笑,我這才明白她干嗎老沉著個臉不笑。把嘴巴閉上以后,她還是個相當俊俏的姑娘。我付了酒錢,我們一起走到街邊。我叫住一輛馬車,車夫把車一直趕到路牙子邊。我們安坐在緩慢、平穩行駛的fiacre[21] 里,沿著歌劇院大街,經過一家家已經關門閉戶的商店,商店的櫥窗還燈火輝煌,這條大街是如此寬闊,還亮閃閃的,幾乎像是給遺棄了。馬車經過紐約《先驅報》分社,但見櫥窗里擺滿了時鐘。

“擺這么多鐘是干嗎的?”她問。

“它們顯示的是美國各地的時間?!?

“別糊弄我了?!?

我們從歌劇院大街轉到金字塔路,穿過里沃利路的車流,經過一道幽暗的大門進入杜伊勒利花園[22] 。她依偎在我身上,我伸出胳膊摟住她。她抬頭等著我吻她。她伸手碰了碰我,我把她的手推開了。

“不用了。”

“怎么了?你有???”

“是的?!?

“誰沒?。课乙灿胁??!?

我們出了杜伊勒利花園,來到明亮的大街上,然后穿過塞納河,轉到圣父路上。

“你要是有病的話就不該喝那杯佩爾諾?!?

“你也是。”

“我喝不喝都一樣。對女人來說都一樣。”

“你叫什么?”

“若爾熱特。你怎么稱呼?”

“雅各布?!?

“這是個佛蘭芒人[23] 的名字。”

“美國人也有?!?

“你不是佛蘭芒人?”

“不是,美國人?!?

“好極了。我討厭佛蘭芒人?!?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餐廳。我叫cocher[24] 停下。下了馬車,若爾熱特并不喜歡這地方的外觀。“這家餐廳可不怎么樣?!?

“是不怎么樣,”我說,“也許你更愿意去‘富瓦約’[25] 。那你干嗎不待在馬車上繼續朝前走呢?”

之所以搭上她,純粹是因為一時的感情脆弱,模糊地覺得有個人陪我一起吃飯感覺會好一些。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跟野雞一起吃飯了,已經忘了這該有多么無聊了。我們走進餐廳,經過賬臺后面的拉維涅夫人,進了一個小單間。若爾熱特吃了點東西以后情緒好了些。

“這地方還不壞,”她說,“說不上時髦,不過飯菜還不錯。”

“肯定比你在列日[26] 吃得好?!?

“你是說布魯塞爾吧?!盵27]

我們又叫了瓶紅酒,若爾熱特開了個玩笑。她微笑著,把一口壞牙都露了出來,我們一起碰杯。

“你這人不壞,”她說,“真可惜你染上了病。咱們挺說得來。不過你到底是怎么弄的?”

“是在戰場上受了傷?!蔽艺f。

“哦,那場骯臟的戰爭?!?

我們有可能就這么繼續說下去,談著那場戰爭,然后一致同意那事實上是場文明的浩劫,也許最好還是不要有這場戰爭??晌覍嵲趨挓┩噶?。正在這時,另一個單間里有人叫我:“巴恩斯!我說,巴恩斯!雅各布·巴恩斯!”

“是個朋友在叫我?!蔽医忉尩?,走了出去。

原來是布拉多克斯跟一大幫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子邊,有科恩、弗朗西絲·克萊恩、布拉多克斯太太,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

“你要來參加舞會的,對吧?”布拉多克斯問道。

“什么舞會?”

“哎呀,就是跳舞唄。你不知道我們已經重新開始跳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嘴道。

“你一定得來,杰克。我們都要去的?!备ダ饰鹘z從桌子那頭跟我說。她個頭高挑,面帶微笑。

“他當然會來的,”布拉多克斯說,“進來跟我們一道喝杯咖啡吧,巴恩斯。”

“好呀?!?

“把你的朋友也帶上。”布拉多克斯太太笑著說。她是個加拿大人,具備加拿大人所有輕松優雅的社交風度。

“多謝,我們一定來?!蔽艺f著?;氐搅诵伍g。

“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若爾熱特問。

“作家,藝術家。”

“塞納河這邊這種人多得是?!?

“太多了。”

“是這么回事。不過,他們當中有些人倒是真能賺錢?!?

“是呀,說得對。”

我們吃完了飯,把酒也喝干了?!皝戆?,”我說,“咱們跟他們喝咖啡去。”

若爾熱特把手提包打開,對著小鏡子往臉上撲了點粉,用口紅重新畫了下唇型,正了正帽子。

“好了?!彼f。

我們走進那間坐滿了人的單間,布拉多克斯和另外幾個男人都站起來表示迎接。

“請允許我介紹我的未婚妻,若爾熱特·勒布朗小姐?!蔽艺f。若爾熱特擺出一副完美的笑容,我們跟大家一一握手。

“你跟那位女高音若爾熱特·勒布朗[28] 是親戚嗎?”布拉多克斯太太問道。

“Connais pas[29] .”若爾熱特答道。

“可你們倆同名同姓啊?!辈祭嗫怂固珶岢赖貓猿謫柕?。

“哪里,”若爾熱特說,“根本就不是。我姓奧賓。”

“可是巴恩斯先生把你介紹為若爾熱特·勒布朗小姐。他確實是這么說的?!辈祭嗫怂固愿F追不舍,她一說起法語來就興奮莫名,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

“他是個傻子。”若爾熱特說。

“哦,這么說來他是開玩笑呢?!辈祭嗫怂固?。

“沒錯,”若爾熱特說,“為了逗逗趣?!?

“你聽到了嗎,亨利?”布拉多克斯太太朝桌子那頭的布拉多克斯喊道,“巴恩斯介紹他的未婚妻叫若爾熱特·勒布朗小姐,其實她姓奧賓?!?

“當然,親愛的。是奧賓小姐,我早就認識她了?!?

“哦,奧賓小姐?!备ダ饰鹘z·克萊恩叫道,她的法語說得很快,而且在發覺自己當真講的是法語時也不像布拉多克斯太太那樣顯得既驕傲又有些詫異?!澳阍诎屠璐撕芫昧藛幔磕阆矚g這里嗎?你熱愛巴黎,對不對?”

“她是誰?”若爾熱特回頭問我,“我一定得回答她的問話嗎?”

她又轉向弗朗西絲,見她微笑著坐著,交叉著手指,腦袋擎在長脖子上,噘起嘴巴來正準備再度開口。

“不,我不喜歡巴黎。這里又貴又臟。”

“真的嗎?我覺得巴黎干凈極了。數得上整個歐洲最干凈的城市了?!?

“我覺得它很臟?!?

“太奇怪了!不過也許你來巴黎的時間還不長?!?

“我來巴黎的時間夠長的了?!?

“可是這里的人都很好。這點誰都得承認。”

若爾熱特扭頭對我說:“你的朋友可真不錯?!?

弗朗西絲有點醉了,還想繼續說下去,不過咖啡端了上來,拉維涅還送上了利口酒。喝完咖啡和利口酒后我們一起走出餐廳,準備到布拉多克斯的跳舞俱樂部去。

那家跳舞俱樂部設在圣熱納維埃夫山路上的一家bal musette[30] 內。一周里有五天晚上,先賢祠區的勞動人民來這里跳舞。有一天晚上歸跳舞俱樂部。周一晚上不開放。我們到的時候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警察坐在門口,老板娘和老板都在鍍鋅的吧臺后面坐鎮。我們進門的時候,老板的女兒正好從樓上下來。屋子里擺了幾條長凳,還有幾張長桌,橫貫整個房間,房間的那頭才是舞池。

“但愿大家能早點來?!辈祭嗫怂拐f。老板的女兒走上前來問我們想喝點什么。老板爬上舞池邊上的一個高腳凳,開始演奏起手風琴。他一只腳脖子上還系了串鈴鐺,一邊演奏一邊用腳打著拍子。大家都跳了起來。屋里熱得很,我們走出舞池的時候都冒汗了。

“我的上帝,”若爾熱特說,“簡直就是個蒸籠嘛!”

“是熱?!?

“熱死了,我的上帝。”

“把帽子摘了吧。”

“好主意。”

有人邀請若爾熱特跳舞,我就走到了吧臺旁。真是熱得夠戧,在這個炎熱的夜晚,手風琴的樂聲聽來悠揚悅耳。我站在門口喝了杯啤酒,吹著街上進來的習習涼風。有兩輛出租車沿著陡街開過來,都在舞廳門口停下來。下來了一幫年輕人,有的穿緊身運動衫,有的只穿了件襯衫。就著門口的燈光,我都能看清楚他們的手和新洗過的鬈發。門口站著的那個警察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他們走了進來。走進來的時候,在燈光底下我看到他們雪白的手、拳曲的頭發和雪白的臉,他們擠眉弄眼,比比畫畫,說個沒完[31] 。布蕾特跟他們在一起。她看起來非??蓯?,在他們當中如魚得水。

其中有一位看到若爾熱特,就說:“重大發現!這兒有個貨真價實的婊子唉。我一定要跟她跳個舞,萊特,你就瞧好吧。”

那個深色皮膚的高個子,叫萊特的,說:“可別太冒失?!?

那個金色鬈發的回答說:“親愛的,你操的什么心?!辈祭偬鼐褪歉@種人混在一起。

我火大了。不知怎的,我一見到他們這種做派就上火。我知道他們是在嘩眾取寵,該對他們寬容些,全當是看個樂子,可我總忍不住想把他們給揍趴下一個,隨便哪個,把他們那種自我感覺良好、假模假式、故作鎮定的做派給砸個稀巴爛。我終究還是忍住了,沿著大街往下走,在隔壁一家舞廳的吧臺上喝了杯啤酒。那啤酒挺差勁的,我又灌了杯更差勁的科涅克白蘭地,想把嘴里差勁的啤酒味給沖掉。我回到我們舞廳的時候,發現舞池里擠滿了人,若爾熱特正跟那個高個兒金發小子共舞,那小子起勁地扭著屁股,歪著腦袋,眼睛朝上斜吊著。音樂一停,他們當中又有一位跳出來請她跳舞。她已經被他們給占了。我知道接下來他們就會一個接一個跟她跳。他們就喜歡這個調調。

我在一張桌旁坐下來??贫饕沧谀莾?。弗朗西絲在跳舞。布拉多克斯太太帶了個人過來,介紹他叫羅伯特·普倫蒂斯。他是從紐約取道芝加哥來的,是位嶄露頭角的小說家。他講話帶了點英國口音。我請他喝酒。

“太感謝了,”他說,“我才喝了一杯?!?

“再喝一杯嘛?!?

“多謝,我就再來一杯。”

我們把老板的女兒叫過來,每人要了杯fine à l’eau[32] 。

“我聽說,你從堪薩斯城來,”他說。

“是?!?

“你覺得巴黎好玩嗎?”

“好玩?!?

“真的?”

我有點醉了,還沒真醉,不過已經有點口不擇言了。

“看在上帝分上,”我說,“當然是真的。你不覺得嗎?”

“哦,你發起脾氣來可真是迷人,”他說,“我希望也有你這本事。”

我站起身來朝舞池走去。布拉多克斯太太追了過來?!皠e生羅伯特的氣,”她說,“他還是個孩子,你知道?!?

“我沒生氣,”我說,“我是怕可能要吐了?!?

“你的未婚妻可是大出風頭啊,”布拉多克斯太太朝舞池里看過去,若爾熱特正被那個深色皮膚大高個兒、叫萊特的家伙摟著跳舞。

“是嗎?”我說。

“那還用說。”布拉多克斯太太說。

科恩走上前來?!皝戆?,杰克,”他說,“一起喝一杯去。”我們走到吧臺前?!澳阍趺戳??有什么事惹著你了?”

“沒有。只不過這整套把戲讓我覺得惡心。”

布蕾特也來到吧臺邊。

“嗨,伙計們。”

“嗨,布蕾特,”我說,“你怎么還沒醉?”

“再也不要喝醉了。我說,給我來一杯白蘭地加蘇打?!?

她舉著酒杯站著,我看到羅伯特·科恩在看她。他那副德行頗像是他那位同胞看到應許之地時的神情[33] ??贫鳟斎灰饶俏煌贻p多了。不過那種急不可耐和自認理所應當的期待之情則如出一轍。

布蕾特可真他媽漂亮。她穿了件緊身套頭毛衫,下配一條粗花呢裙子,頭發像個男孩子一樣梳到后面。這種風尚就是她起的頭[34] 。她的身形就如同一艘賽艇的船身,那件羊毛衫使她所有的曲線畢露無遺。

“你交往的這幫人可真不錯,布蕾特。”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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