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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太陽照常升起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4623字
  • 2015-12-28 11:58:16

“他們很可愛是吧?那你呢,我親愛的,你又是從哪里搞到那位尤物的?”

“在那不勒斯咖啡館。”

“你們倆今晚很開心嘍?”

“哦,千金難買。”我說。

布蕾特笑了。“你這么干可不地道,杰克。這對我們大家都是種冒犯。你看看那邊的弗朗西絲,還有喬。”

這是說給科恩聽的。

“這可是應該進行貿易管制的。”布蕾特說。又笑了起來。

“你還真是一絲都不醉嘛。”我說。

“是呀,一點沒錯。換了你跟我交往的這幫人在一起,也準保不會喝醉。”

音樂再次響起,羅伯特·科恩說:“肯賞光跟我跳支舞嗎,布蕾特夫人?”

布蕾特沖他微微一笑。“這支舞我已經答應跟雅各布一起跳了。”她又笑了,“你這名字還真是《圣經》味兒十足,杰克。”

“那下一支怎么樣?”科恩問。

“我們就該走了,”布蕾特說,“我們在蒙馬特爾[35] 還有個約。”

跳舞的時候,我從布蕾特的肩膀上望過去,但見科恩還站在吧臺邊上,盯著她看。

“你又迷倒了一個。”我對她說。

“別說了。可憐的家伙。以前我一直都沒發覺。”

“哦,好吧。”我說,“依我看你是多多益善吧。”

“別說傻話了。”

“被我說著了。”

“哦,管它呢。即便如此又能怎樣?”

“不怎樣。”我說。我們跟著手風琴跳著,有人又彈起了班卓琴。我覺得很熱又很快活。我們從若爾熱特身邊舞過,她正跟那幫人中的另外一個跳呢。

“你鬼迷了什么心竅,把她給帶了來?”

“我也不知道,就這么帶過來了。”

“你是又開始羅曼蒂克了。”

“不,是無聊了。”

“現在呢?”

“現在好了。”

“我們離開這兒吧。照顧她的人多的是。”

“你愿意?”

“不愿意我干嗎要提出來?”

我們離開舞池,我從墻上的掛鉤上取下外套穿上。布蕾特站在吧臺邊。科恩在跟她說話。我在吧臺邊停下來,問他們要個信封。老板娘找了一個。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放在信封里,封上口,然后遞給老板娘。

“跟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如果問起我,請把這個交給她好嗎?”我說,“要是她跟那幾位紳士中的哪一位一起走,就請幫我保管一下。”

“C’est entendu,Monsieur[36] .”老板娘道,“您這就走?這么早?”

“是呀。”我說。

我們朝大門口走去。科恩還在跟布蕾特說話。她道了聲晚安就挽起了我的胳膊。“晚安,科恩。”我說。來到外面的大街上,我們要找輛出租車。

“你那五十法郎是有去無回了。”布蕾特說。

“哦,不錯。”

“沒有出租車。”

“我們可以走到先賢祠,在那兒打車。”

“我們到隔壁的酒吧喝一杯,叫他們幫我們叫輛車。”

“你連過馬路的這幾步路都不肯走。”

“只要能不走我就不走。”

我們走進隔壁的酒吧,我打發一個服務生去叫車。

“好了,”我說,“我們終于擺脫他們了。”

我們靠著高高的鍍鋅吧臺站著,默默地望著對方。服務生進來說出租車已經等在外頭了。布蕾特使勁捏著我的手。我給了服務生一法郎,我們就出去了。“我叫司機往哪兒開?”我問。

“哦,就說隨便兜兜吧。”

我就跟司機說去蒙特蘇里公園,然后上車,砰的把車門關上。布蕾特縮在角落里,眼睛閉著。我坐在她身邊。出租車顛了一下就啟動了。

“哦,親愛的,我過得實在是太慘了。”布蕾特說。

第四節

出租車爬上山頭,經過燈火輝煌的廣場,又進入黑暗當中,繼續攀行,然后在平地里駛入圣愛蒂安迪蒙教堂[37] 后面的一條暗街,平穩地沿著瀝青路往下開去,經過一片樹林和停在護墻廣場上的公共汽車,再轉入穆孚塔路上的鵝卵石路面。街道兩旁是燈光明亮的一間間酒吧和一直營業至深夜的商店。我們本來分開坐著,車子在古老的街道上一路顛簸,使我們緊緊地靠在了一起。布蕾特把帽子摘了,頭朝上仰著。借著還在營業的商店里的燈光,我能看到她的臉,然后又暗了,在我們開上高柏林大街的時候,我又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這條街的路面給挖開了,工人在電石燈照耀下在電車軌道上施工。[38] 在明亮的光照下,布蕾特的臉一片慘白,長長的脖頸也一覽無余。街道再次沉入黑暗,我吻了她。我們的嘴唇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突然她把頭扭開,緊緊地縮在車座的一角,跟我拉開最大的距離,深深把頭埋下。

“別碰我,”她說,“求你別碰我。”

“怎么了?”

“我實在受不了。”

“哦,布蕾特。”

“不能這樣。你應該知道。我受不了,就這么回事。哦,親愛的,請你理解!”

“你不愛我嗎?”

“不愛你?你只要一碰我,我全身就都化了。”

“對此咱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坐起身來。我伸出胳膊摟住她,她緊緊靠在我身上,我們都平靜下來。她又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直看進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會讓你禁不住懷疑她是否真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你。她讓你覺得,在世界上每個人的眼睛都停止觀看以后,她的眼睛仍舊會一直看下去。她看你的方式就仿佛她會用這種眼神看盡世上的一切,世間萬物無一例外,可事實上她害怕很多東西。

“咱們真他媽的一點辦法都沒有。”我說。

“我不知道,”她說,“我可不想再經受一遍地獄的折磨了。”

“咱們相互間最好離得遠遠的。”

“可親愛的,我必須得看到你。你還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可結果總是這樣。”

“這是我的錯。可咱們難道不是已經為這一切付出代價了嗎?”

她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她的眼睛有不同的深度,有時看起來像是塊平板,可現在你能一直看進去。

“我把很多人都拖進了我的地獄。現在我在為這一切付出代價。”

“別說傻話了,”我說,“而且,我的遭遇就該當個笑話來看。我從來都不去想它。”

“哦,是呀。這個我可以打保票。”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打住。”

“我自己就嘲笑過它,有那么一次。”她不再看我,“我哥哥的一個朋友從蒙斯的戰場上回家來,就是那個樣子。這真像個該死的笑話。小伙子們什么都不明白,是不是?”

“是呀,”我說,“誰不是這樣,什么都不明白。”

我相當圓滿地通過了這個話題的考驗。我曾反反復復,從各個可能的角度考慮過這個問題,也包括某些創傷或是殘疾會成為大家尋開心的對象這樣的角度,可是對于那個承擔這份創傷和殘疾的人來說,這仍然是開不得玩笑的。

“是好玩,”我說,“很好玩。還有,愛上某個人也很好玩。”

“你這樣想?”她的眼睛再次成了平板一塊。

“我說的不是這個方面的好玩。不過它總歸是種讓人覺得享受的情感。”

“不,”她說,“我覺得它就是人間地獄。”

“能相互見面總是好的。”

“不。我不覺得有什么好。”

“你不想跟我見面?”

“我沒辦法。”

此刻,我們就像坐在一起的兩個陌生人。右邊就是蒙特蘇里公園。

那家飯店有個水池養著活的鮭魚,坐在飯店里就能眺望公園的景色,可現在已經關門了,里面一片漆黑。司機扭過頭來。

“你想去哪兒?”我問。布蕾特把頭扭開了。

“哦,去‘雅士’吧。”

“雅士咖啡館[39] ,”我吩咐司機,“在蒙帕納斯大街[40] 。”我們徑直開下去,繞過守衛著開往蒙魯日的電車的貝爾福的石獅子。布蕾特目不斜視,直望著前頭。開到拉斯佩爾大街[41] 的時候,蒙帕納斯的燈光已經在望,布蕾特說:“我想請你做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見怪。”

“別說傻話了。”

“到那兒之前,再吻我一回。”

出租車停下來,我下車付了車錢。布蕾特下車的時候把帽子戴上了。她跨出車門的時候把手伸給我。她的手在哆嗦。“我說,我看起來是不是狼狽不堪?”她把那頂男式風格的帽子拉下來半擋著臉,朝咖啡館走去。咖啡館里面,靠著吧臺、圍坐在幾張桌子旁邊的,又是剛才參加舞會的那大部分人。

“嗨,伙計們,”布蕾特說,“我要喝上一杯。”

“噢,布蕾特!布蕾特!”那個小個子的希臘肖像畫家趕緊擠到她跟前。此人自稱是位公爵,大家都叫他齊齊。“我有好事要告訴你。”

“嗨,齊齊。”布蕾特說。

“我想讓你見個朋友。”齊齊說。一個胖子走上前來。

“米皮潑潑洛斯伯爵,來見見我的朋友阿什利夫人。”

“你好。”布蕾特說。

“哦,不知道夫人您在巴黎過得是否開心?”米皮潑潑洛斯伯爵問道,此人在他的表鏈上拴了顆麋鹿的牙齒。

“挺好的。”布蕾特說。

“巴黎是個不錯的城市,”伯爵道,“不過我猜您在倫敦肯定有非常精彩而又隆重的社交活動。”

“哦,沒錯,”布蕾特道,“應接不暇。”

布拉多克斯從一張桌子后面叫我。“巴恩斯,”他說,“來喝一杯。你帶來的那位姑娘剛才吵得可兇了。”

“吵什么?”

“是為了老板娘的女兒說了句什么話[42] ,吵得沸反盈天。她可真厲害,你知道。她把黃卡[43] 都亮出來了,要求老板娘的女兒也亮出來看看。我得說吵得可真夠勁兒。”

“最后怎么收場的?”

“哦,有人把她送回家去了。真是個長得不錯的姑娘。滿嘴她們那一行的行話。坐下來喝一杯吧。”

“不了,”我說,“我得閃了。看見科恩了嗎?”

“他跟弗朗西絲回家去了。”布拉多克斯太太插了一句。

“可憐的家伙,他看起來情緒低落極了。”布拉多克斯說。

“這話一點不假。”布拉多克斯太太說。

“我必須得閃了。”我說,“晚安。”

我到吧臺邊跟布蕾特道了晚安。伯爵正在叫香檳。“肯賞光跟我們一道喝一杯嗎,先生?”他問。

“不了,非常感謝。我得走了。”

“真的要走?”布蕾特問。

“是的,”我說,“頭痛得厲害。”

“明天能見嗎?”

“來我辦公室吧。”

“恐怕不成。”

“好吧,那在哪兒見?”

“五點鐘左右哪兒都成。”

“那就在對岸找個地方吧。”

“好的。五點鐘我在克里龍[44] 。”

“一言為定,可別失約。”我說。

“放心吧,”布蕾特說,“我什么時候哄過你?”

“邁克爾有信來嗎?”

“今天有一封。”

“晚安,先生。”伯爵道。

我走到外面的人行道,朝圣米歇爾大街走去,經過“圓亭”[45] 的咖啡座,這時候還擠得滿滿登登的,又朝對過的“圓頂”看了一眼,這家的咖啡座把人行道都占滿了。有人在某個咖啡座上朝我招手,我也沒看清是誰,繼續朝前走。我想早點回家。蒙帕納斯大街上渺無人跡。拉維涅餐館大門緊閉,“丁香園”外面的桌子都摞了起來。我經過內伊[46] 的雕像,雕像在弧光燈的照耀下聳立在剛吐出新葉的栗樹叢中。基座上倚著一個已經枯萎的紫色花環。我停下腳步,讀著基座上的銘文:波拿巴主義者組織敬獻,某年月日;日期我已經忘了。他看起來很不錯,這位內伊元帥腳踏長統靴,在七葉樹綠油油的新葉當中揮舞著寶劍。我的寓所就在街道對過,沿圣米歇爾大街幾步就到。

門房里還亮著燈,我敲了敲門,門房太太把我的郵件遞給了我。我道了聲晚安就上樓去了。有兩封信和幾份報紙。我在飯廳的煤氣燈下瀏覽了一下。信是從美國寄來的。一封是銀行的結單,說是我的賬戶還結余二千四百三十二點六美元。我拿出自己的支票本,扣除本月一號以來開出的四張支票的金額,發現我還結余一千八百三十二點六美元。我把這個數額記在結單背面。另一封信是份婚禮喜帖。阿洛伊修斯·柯比先生和太太宣布他們的千金凱瑟琳即將喜結良緣——我是既不認識這位小姐,也不認識她要嫁的那位官人。同樣的喜帖想必已經發遍了全城。這名字很有趣。要是我真認識一個叫阿洛伊修斯的人,我肯定會記得的。這是個典型的天主教徒的名字。喜帖上還印了個紋章。就像那位希臘公爵齊齊,還有那位伯爵。那位伯爵真逗。布蕾特也有個頭銜呢,阿什利夫人。去他娘的。阿什利夫人,去他娘的吧。

我扭亮床邊的燈,把煤氣關掉,把寬大的窗戶打開。床距離窗戶很遠。外面有輛夜車,在沿著有軌電車的軌道往市場上運蔬菜。你睡不著的時候會覺得夜間非常吵。我脫掉衣服,望著床邊大衣櫥鏡子里的自己。這個房間的裝飾風格是典型的法國式。我覺得也還挺實用的。哪里受傷不好啊,偏偏傷到那里。想來也是挺好笑的。我把睡衣穿上,上了床。我把那兩份《斗牛報》帶了過來,這時把封皮扯掉。一份是橙色,另一份是黃色。兩份肯定都有同樣的新聞,所以讀了一份,另一份也就基本報廢了。《牛欄報》比較出色些,我就先看它。我把它從頭到尾看了個遍,連讀者來信欄和斗牛節目單都沒放過。我把燈熄了。也許能睡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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