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外篇(5)
- 船山思問錄
- (明)王夫之
- 4481字
- 2015-11-24 19:32:42
年與日之以甲子紀,皆以歷元次第推而得之。月之因乎斗柄,時之因乎太陽,但取征于十二次,則亦但可以十二技紀之而已。若同一建寅之月,孰為丙寅?孰為戊寅?同一加子之時,孰為甲子?孰為丙子?既無象數之可征,特依倚歷元“初始月,時始于甲干”而推爾。乃以歷元言之,則冬至月建甲子,已為歲首。而今用夏正,甲子之歲始干丙寅,抑甲子之建自冬至始?而大雪以后即建甲子,義亦相違。故古人于月,但言建某枝之月;于時,但言時加某枝,而不系以天干;立義精慎。后世瑣瑣壬遁星命之流,輒為增加以飾其邪說,非治歷之大經也。
謂黃帝吹律以審音;吹者,吹其律之笙簫管籥也。而蔡西山堅持吹之一字,以譏王樸用尺之非;過矣!樸用尺而廢律,固為不可。尺者,律之一用耳,可以度長短大小,而不可以測中之所容與其輕重。且律兼度量衡而為之準,是律為母而尺其子也。用一子以廢群子之母,其失固然矣。然律者,要不可以吹者也。枵然洞達之筒,音從何發?即令成音,亦怒號之竅、于喁之聲而已。且吹之有清濁也,不盡因乎管,而因乎吹之者洪纖舒疾之氣。今以一管,易人而吹之;且以一人,異用其氣而吹之;高下鴻殺,固不一矣,又將何據以定中聲乎?唯手口心耳無固然之則,故雖圣人,必倚律以為程,則管不待吹,弦不待彈,鼓不待伐,鐘不待考,而五音十二律已有畫一之章。然則言吹律者,律己成,樂已審,而吹以驗之也,非藉吹之得聲而據之以為樂也。用尺,雖于法未全,自賢于任吹者之徒徇口耳矣。
黃道出入赤道內外之差,冬至自南而反北,入在赤道北,故曰反。初遲后疾,至于赤道,則又漸向于遲。夏至自北而之南,亦初遲后疾,至于亦道,則又漸向于遲。唯近赤道則疾,遠則漸遲;歷家測其實,未明其故。蓋赤道當天之中,其體最高,則黃道所經亦高,漸移而南北,則漸降而下。“在天成象”者,清虛而利親上,故趨于高則其行利,趨于下則其行滯,猶在地成形者之利于下。是以二至之發斂三十秒,二分之發斂極于三十八分九十五秒也。據《授時歷》。
謂日高,故度分遠,是以日行一度;月下,故度分近,是以日行十三度有奇;亦周旋曲護陰當遲、陽當疾之說爾。七曜之行,非有情則非有程;而強為之辭,謂月與五星一日之行,各如日一度之遠近,亦誣矣。且經星托體最高,其左旋何以如是之速邪?夫使日之一度,抵月之十三度有奇,則土星之一度,當抵月之三百五十一度有奇矣。果如是其遠焉否也?抑必七政之疾徐,畫一而無參差,但以度分之遠近而異,東西既爾,南北亦宜然;月之九道,何以出乎黃道外者五度十七分有奇邪?天化推遷,隨動而成理數,陰陽遲疾,體用不測;畫一以為之典要,人為之妄也。以之論天,奚當焉?
月中之影,或以為地影,非也。凡形之因照而成影,正出,旁出,橫出,長短大小,必不相類。況大地之體,惡能上下四旁之如一哉?今觀其自東升歷天中,以至于西墜,其影如一;自南至北,閱九道,出入四十八度,其影如一。地移而影不改,則非地影明矣。乃其所以爾者,當由月魄之體,非如日之充滿勻洽爾。受明者,魄也;不受明者,魄之缺也。意者魄之在天,如云氣之有斷續疏漏,或濃或淡,或厚或薄;所疏漏者,下通蒼蒼無極之天,明無所麗,因以不留乎。亦陽用有余、陰用不足之象也。有余則重而行遲,不足則輕而行速,抑可通于日月遲疾之故矣。
月行之道所以斜出入于黃道者,日行黃道之差,每日大概以二十六分強為率,分百為度。三日半而始得一度;若月,則一日而差三度半弱。故日雖漸迤南北,而其道恒直;月則每日所差既遠,其道恒斜也。日其經而月其緯乎。
“孫可以為王父尸”;可以者,通辭也,不必定其孫而為之也。假令周當平、桓以降,祭文、武二世室,安從得孫而為之尸乎?天子七廟,雖無孫而在五世袒免之內,親未盡則形氣相屬不遠,皆可為尸。文、武、后稷既已遠,而德厚者流光,凡其子孫與同昭穆者,皆可尸也。然則祭禰廟者而未有孫,或取諸五世以內為諸孫之列者與!若又無之,則取之所祭者再從以外之兄弟,期于無亂昭穆而已。
自漢以來,祭不立尸,疑其已簡。古人陰厭陽厭,于彼于此,亦不敢信祖考之神必棲于尸,弗獲已而以有所施敬者為安,亦要孝子極致之情爾。禮有不必執古以非今者,此其一邪!且祖考之尸用諸孫,祖妣之尸將用諸孫之婦邪?則形氣固不相屬矣。《詩》云:“誰其尸之,有齊季女。”說見《詩稗疏》。是明乎必取諸孫女之列也。一堂之上,合族以修大事于祖考,乃使女子與昆弟同幾筵以合食,而取象于夫婦;人道之別,不亦紊乎!必無已,而不必其形氣之相屬,使為祖尸者之婦為祖妣尸。乃同牢之禮僅用于始昏,亦同于室而不同于堂;自此以外,必厚其別。乃于禮樂之地,兄弟具來,而夫婦合食以無嫌,亦媟甚矣。更無已,而妣配無尸,即以祖之尸攝之,則一人而兩致獻酬,男子而婦人之,又已不倫。念及此,則不立尸為猶愈也。司馬、程、朱定所作《家禮》,論復古備矣,而不及尸,亦求之情理而不得其安也。
《素問》之言天曰運,言地曰氣。運者,動之紀也,理也,則亦天主理、地主氣之驗也。故諸家之說,唯《素問》為見天地之化而不滯。五運之序:甲、己土,乙、庚金,丙、辛水,丁、壬木,戊、癸火;以理序也。天以其紀善五行之生,則五行所以成材者,天之紀也。土成而后金孕其中;雖孕而非其生。土金堅立,水不漫散而后流焉;水土相得,金氣堅之,而后木以昌植;木效其才,而火麗之以明,故古有無火之世,兩間有無木之山磧,無無金之川澤,而土水不窮。砂石皆金屬也。自然而成者長,有待而成者稚。五行之生,雖終始無端,而以理言之,則其序如此。故知五運者,以紀理也。地主氣,則渾然一氣之中,六用班焉而不相先后。同氣相求,必以類應;故風木與陽火君火。相得也,陰熱相火。與燥金相得也,濕土與寒水相得也。相得則相互,故或司天,或在泉,兩相唱和,無適先也。以類互應,均有而不相制,奚生克之有哉?倘以生克之說求之,則水,土克也;金,火克也;胡為其相符以成歲邪?理據其已成而為之序,而不問其氣之相嬗;故以土始,不以水始,異《洪范》亦不以木始,異《月令》。非有相生之說也。氣因具相得者而合,風興則火煬,火烈則風生;熱熯則燥成,燥迫則熱盛;濕蔭則寒凝,寒噓則濕聚;非有相克之說也。風,春氣也;故厥陰為初火。熱,夏氣也;燥,秋氣也;濕寒,冬氣也。冬水聚,濕氣勝。應四時之序而不虛寄土位于中宮,于以體天地之化,賢于諸家遠矣。有滯理而化與物不我肖也,則不得已而為之增減以相就。如八卦配五行者,木二,金二,土二,水火一;不知水火之何以不足,木金土之何以有余也?以五行配四時者,或分季夏以居土,或割四季月之十八日以居土;不知土之何以必主此一月之中與此十八日之內也?抑不知季夏之氣、林鐘之律,何為當自減以奉土也?唯《素問》“天有一火,地有二火”之說為不然。天主理;理者,名實之辨。均之為火,名同而實未有異,故天著其象,凡火皆火一而已矣。地主氣,氣則分陰陽之殊矣。陰陽之各有其火,灼然著見于兩間,不相訢合,不能以陰火之氣為陽火也。陰火,自然之火也;陽火,翕聚之火也。陰火不麗木而明,不煬金以流,不煉土以堅,不遇水而息;而陽火反是。螢入火則焦,燭觸電則滅,反相息矣。故知二火之說,賢于木金土各占二卦之強為增配也。
五運在天而以理言,則可以言性矣。性著而為五德,土德信,金德義,水德知,木德仁,火德禮。信者,人之恒心,自然而成,諸善之長也。恒心者貞,是非之不易而固存者也。是非在我之謂義,是非在物之謂知,知非而存其是、油然不舍之謂仁,仁著于酬酢之蕃變之謂禮,禮行而五德備矣。故恒心者,猶十干之甲、己,五行之土,包孕發生乎四德而為之長也。《論語》謂之識,《易》謂之蘊,《書》謂之念,作圣之始功,《蒙》之所謂“果行育德”也。故通乎《素問》之言天者,可與言德。
蔡伯靖言“水異出而同歸,山同出而異歸”;非也。水,流者也,故有出有歸。山,峙者也,奚以謂之出,奚以謂之歸乎?自宋以來,閩中無稽之游士,始創此說以為人營葬。伯靖父子習染其術,而朱子惑之,亦大儒之疵也。古之葬者,兆域有定,以世次昭穆而附焉。即至后代,管輅、郭璞有相地之說,猶但言形勢高下,未指山自某來為龍也。世傳郭璞《葬經》一卷,其言固自近理。自鬻術者起,乃竊《禹貢》“導山”之文,謂山有來去。不知“導山”云者,因山通路,啟荊榛,平險阻,置傳舍爾,非山有流裔而禹為分疏之也。水之有出有歸,往者過矣,來者續矣,自此至彼,骎骎以行明矣。若山則亙古此土,亙古此石,洪濛不知所出,向后必無所歸,而奚可以出歸言之?彼徒見岡脊之容,一起一伏,如波浪之層疊,龍蛇之蜒屈,目熒成妄,猶眩者見空中之花,遂謂此花有植根,有結實,其妄陋可笑,自不待言。如謂有所自起,有所自止,則高以下為基,町云自平地拔起,至于最高之峰而止,必不可云自高峰之脊而下至于丘阜也。海濱,最下者也,必欲為連屬之說,海濱為昆侖之祖,非昆侖之行至海濱而盡。一峰之積,四面培壅而成,亦可謂異出而同歸矣。水以下為歸,山以高為歸,不易之理也。況乎踞峰四望,群山雜列于地下,正如陳盂盞于案,彼此之各有其區域而固不相因,明矣。術士之說,但以夸張形似誘不孝之貪夫,以父母之骴骼為媒富貴之資。有王者起,必置之誅而不舍之科,為君子者,如之何猶聽其導于迷流邪?
謂“天開于子,子之前無天;地辟于丑,丑之前無地;人生于寅,寅之前無人”;吾無此邃古之傳聞,不能征其然否也。謂“酉而無人,戌而無地,亥而無天”;吾無無窮之耳目,不能征其虛實也。吾無以征之,不知為此說者之何以征之如是其確也?考古者,以可聞之實而已;知來者,以先見之幾而已。故吾所知者,中國之天下,軒轅以前,其猶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猶禽獸乎!禽獸不能全其質,夷狄不能備其文。文之不備,漸至于無文,則前無與識,后無與傳,是非無恒,取舍無據,所謂饑則呴呴,飽則棄余者,亦植立之獸而已矣。魏、晉之降,劉、石之濫觴,中國之文,乍明乍滅,他日者必且陵蔑以之于無文,而人之返乎軒轅以前,蔑不夷矣。文去而質不足以留,且將食非其食,衣非其衣,食異而血氣改,衣異而形儀殊,又返乎太昊以前而蔑不獸矣。至是而文字不行,聞見不征,雖有億萬年之耳目,亦無與征之矣。此為混沌而已矣。
天地之氣衰旺,彼此迭相易也。太昊以前,中國之人若麇聚鳥集,非必日照月臨之下而皆然也;必有一方焉,如唐、虞、三代之中國也。既人力所不通,而方彼之盛,此之衰而不能征之;迨此之盛,則彼又衰而弗能述以授人,故亦蔑從知之也。以其近且小者推之,吳、楚、閩、越,漢以前夷也,而今為文教之藪。齊、晉、燕、趙,唐、隋以前之中夏也,而今之椎鈍輊戾者,十九而抱禽心矣。宋之去今五百年耳,邵子謂南人作相,亂自此始,則南人猶劣于北也,洪、永以來,學術節義,事功文章,皆出荊、揚之產,而貪忍無良、弒君賣國、結宮禁、附宦寺、事仇讎者,北人為尤酷焉。則邵子之言,驗于宋而移于今矣。今且兩粵、滇、黔,漸向文明,而徐、豫以北,風俗人心,益不忍問。地氣南徙,在近小間有如此者。推之荒遠,此混沌而彼文明,又何怪乎?《易》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非謂天地之滅裂也;乾坤之大,文不行于此土,則其德毀矣。故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則雖謂天開地辟于軒轅之代焉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