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外篇(3)
書名: 船山思問錄作者名: (明)王夫之本章字數: 4881字更新時間: 2015-11-24 19:32:42
繼父之服,不知其義所自出。繼父者,從乎母而親者爾。從母而親者,莫親于外祖父母,其服之也,小功而已。而同居繼父之服期,何獨私子母之后夫哉?即其為營寢廟,修祭祀,亦朋友通財之等。營寢廟,修祭祀,其財力為之也。古者母之服期,母之后夫亦期焉,從服者視所從而無殺;殆以伉諸尊父而尊繼母之禮與?則亦禽狄之道矣。孰立繼父之名,因制繼父之服?父其可繼乎哉?同母異父之兄弟姊妹,視從兄弟而小功,亦野人之道也。母之后夫,同母異父之兄弟姊妹,以朋友皆在他邦之服服之,袒免焉可矣。
從服,因所從者為之服,不以己之昵而服之,則亦不以己之嫌而已之。兄弟一體之親,從乎兄弟,而為兄弟之妻服,庸不可乎?若以嫂叔不通問為疑,乃嫌疑之際,君臣男女一也。未仕者從父而為父之君服,不以不為臣不見之義為疑而已之。蓋所從者,義之重者也;嫌疑,義之輕者也。其生也,不為臣不見,嫂叔不通問,厚君臣男女之別。其沒也,從乎父與兄弟而服之,以篤尊親之誼,亦并行而不悖矣。男子從乎兄弟而服兄弟之妻,婦人從乎夫而服夫之兄弟。今禮有善于古者,此類是已。
明堂之說,制度紛紜,大抵出于漢;新垣平、公玉帶之徒,神其說而附益之爾。《戴記,明堂位》不言十二室、五室之制,而有應門之文;則亦天子之廟堂耳。故孟子曰:“明堂者,王者之堂也。”《孝經》稱“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所謂配上帝者,謂以天子之禮祀之,成其配天之業也。后世增大飧,而以人道事天;又分天與帝為二,傅以讖緯之誣說,荒怪甚矣。《月令》為青陽、明堂、總章、玄堂之名,隨月居之以聽政,瑣屑煩冗,擬天而失其倫。不知呂不韋傳于何一曲儒,以啟后世紛紜之喙,乃欲創一曲房斜戶之屋,幾令匠石無所施其結構。宋諸先生議復古多矣,而不及明堂,誠以其不典而徒煩也。
《月令》位土于季夏,惟不達于相克者相成之義,疑火金之不相見而介紹之以土,且以四時無置土之位,弗獲已而以季夏當之爾。其云律中黃鐘之宮,既不可使有十三律,則雖立宮之名,猶是黃鐘也。將令林鐘不能全應一月,于義尤為鹵莽。其說既不足以立,歷家又從而易之,割每季之十八日以為土王,尤虛立疆畛而無實。五行之運,不息于兩間,豈有分時乘權之理?必欲以其溫涼晴雨之大較而言之,則《素問》六氣之序,以六十日當一氣,為風寒燥濕陽火陰火之別,考之氣應,實有可征,賢于每行七十二日之說遠矣。且天地之化,以不齊而妙,亦以不齊而均。時自四也,行自五也,惡用截鶴補鳧以必出于一轍哉!《易》稱元亨利貞配木火金土,而水不與,貞,七德,非水德。詳《周易外傳》。則四序之應,雖遺一土,亦何嫌乎?天地非一印板,萬化從此刷出,拘墟者自不知耳。
水之制火,不如土之不爭而速。《素問》二火之說,以言化理尤密。龍雷之火,附水而生,得水益烈,遇土則蔑不伏也。土與金雖相抱以居,而塊然其不相孽乳,燥濕之別久矣。《素問》以濕言土,以燥言金,皆其實也。金既燥,與水杳不相親,奚水之生乎?兩間之金幾何,而水無窮,水豈待金而生邪?五行同受命于大化。《河圖》五位渾成,顯出一大冶氣象,現成五位具足,不相資抑不相害。故談五行者,必欲以四時之序序之。與其言生也,不如其言傳也;與其言克也,不如其言配也。
《月令》及漢歷,先驚蟄而后雨水;漢以后歷,先雨水而后驚蟄。蓋古人察有恒之動于其微,著可見之動于其常也。正月蟄蟲振于地中,察微者知之,待著而后喻者不知也。正月或雨雪,或雨水,雖或雨水而非其常;二月則以雨水為常。驚變者不待其變之定而紀之,不驗者多矣。護蟄蟲之生,當于其微,而后生理得蘇。效天時之和潤以起田功,當待其常,而后人牛不困。后人之不古若,而精意泯矣。
天無度,人以太陽一日所行之舍為之度。天無次,人以月建之域為之次。非天所有,名因人立;名非天造,必從其實。十有二次,因乎十有二建而得名,日運刻移,東西循環,固無一定之方也。大寒為建丑之中氣,故以夏正十有二月為星紀之月,而丑因從為星紀之次。斗柄所指,在地之北東隅,丑方也。丑所以為星紀者,一日之辰,隨天左移所加之方,而為十二時正方也。東正卯,西正酉,上正午,下正子,八方隨之以序,則因卯酉而立之名也。故卯酉為有定之方,而為十二次之紀。建丑之月,古歷日在子,其時日方正午,加于子宿,未加亥,申加戌,酉正加酉,卯正加卯,在天卯酉之位,與在日卯酉之時相值而中;方卯而卯中,方酉而酉中,故曰星紀。此古歷“冬至日在斗,大寒日在虛”之所推也。自歲差之法明,堯時冬至日在虛,周、漢以后冬至日在斗,而今日在箕三度矣。治歷者不為之通變之術,仍循漢、唐之法,以危十二度起,至女二度,為玄枵之次,其辰子;女二度起,至斗二度,為星紀之次,其辰丑;斗二度起,至尾三度,為析木之次,其辰寅。余九次因此。則是大寒之氣,日在牛三度而加丑;在天之丑,值日之午,酉加戌,卯加辰,不得謂之為星紀矣。方是月也,斗柄指丑,而人之以十二次分之者,乃在子,不亦忒乎!用今之歷,紀今之星,揆今之日,因今之時,謂一日十二時。定今之次,自當即今冬至日在箕三度至牽牛四度為丑,牽牛三度至危六度為子,危七度至東壁三度為亥。余九次準此。歲差則從之而差,所不可差者,斗柄所建之方而已。循是而推之,則冬至日仍在丑,雨水日仍在亥,建丑之月,卯仍卯中,酉仍酉中;名從實起,次隨建轉,即今以順古,非變古而立今;其尚允乎!
古之為歷者,皆以月平分二十九日五十三刻有奇為一朔,恒一大一小相間,而月行有遲疾,未之審焉。故日月之食,恒不當乎朔望。轂梁子未朔、既朔、正朔之說,由此而立,而漢儒遂雜以災祥之說,用相爚亂。至祖沖之諗知其疏,乃以平分大略之朔為經朔,而隨月之遲疾出入于經朔之內外為定朔;非徒為密以示察也,以非此則不足以審日月交食之貞也。西洋夷乃欲以此法求日,而制二十四氣之長短,則徒為繁密而無益矣。其說大略以日行距地遠近不等,遲疾亦異,自春分至秋分,其行盈,自秋分至春分,其行縮而節以漏準,故冬一節不及十五日者,十五刻有奇,夏一節過于十五日者,七十二刻有奇。乃以之測日月之食,則疏于郭守敬之法而恒差。若以紀節之氣至與否,則春夏秋冬、溫暑涼寒,萬物之生長收藏,皆以日之晨昏為主,不在漏刻之長短也。故曰:日者,天之心也。則自今日日出以至于明日日出為一日,闔辟明晦之幾,定于斯焉。若一晝一夜之內,或長一刻,或短一刻,銖累而較之,將以何為平?日之有晝夜,猶人之有生死,世之有鼎革也。紀世者以一君為一世,一姓為一代,足矣。倘令割周之長,補秦之短,欲使均齊而無盈縮之差,豈不徒為紊亂乎?西夷以巧密夸長,大率類此,蓋亦三年而為棘端之猴也。
霧之所至,土氣至之。雷電之所至,金氣至之。云雨之所至,木氣至之。七曜之所至,水火之氣至之。經星以上,蒼蒼而無窮極者,五行之氣所不至也。因此知凡氣皆地氣也,出乎地上則謂之天氣。一升一降,皆天地之間以絪缊者耳。《月令》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從地氣之升,而若見天氣之降,實非此晶晶蒼蒼之中,有氣下施以交于地也。經星以上之天,既無所施降于下,則附地之天,亦無自體之氣以與五行之氣互相含吐而推蕩,明矣。天主量,地主實;天主理,地主氣;天主澄,地主和。故張子以清虛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氣也。
不于地氣之外別有天氣,則玄家所云先天氣者無實矣。既生以后,玄之所謂后天也;則固凡為其氣者,皆水、火、金、木、土、谷之氣矣。實但谷氣,一曰胃氣。未生以前胞胎之氣,其先天者乎;然亦父母所資六府之氣也,在己與其在父母者,則何擇焉?無已,將以六府之氣在吾形以內醞釀而成為后天之氣,五行之氣自行于天地之間以生化萬物、未經夫人身之醞釀者為先天乎?然以實推之,彼五行之氣自行而生化者,水成寒,火成炅,木成風,金成燥,土成濕,皆不可使絲毫漏入于人之形中者也。魚在水中,水入腹則死;人在氣中,氣入腹則病。人腹之空,且為人害,況榮衛魂魄之實者乎?故以知所云先天氣者無實也。棲心淡泊,神不妄動,則醞釀清微而其行不迫,以此養生,庶乎可矣。不審而謂此氣之自天而來,在五行之先,亦誕也已。
邵子之言先天,亦倚氣以言天耳。氣,有質者也,有質則有未有質者。《淮南子》云“有夫未始有無者”,所謂先天者此也。乃天固不可以質求,而并未有氣,則強欲先之,將誰先乎?張子云“清虛一大”,立誠之辭也,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也。玄家謂“順之則生人生物”者,謂由魄聚氣,由氣立魂,由魂生神,由神動意,意動而陰陽之感通,則人物以生矣;“逆之則成佛成仙”者,謂以意馭神,以神充魂,以魂襲氣,以氣環魄,為主于身中,而神常不死也。嗚呼!彼之所為秘而不宣者,吾數言盡之矣。乃其說,則告子已為之嚆矢。告子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亦心使氣、氣不生心之說。夫既不待我,而孟子折之詳矣。天地之化,以其氣生我;我之生,以魄凝氣,而生其魂神,意始發焉。若幸天地之生我而有意,乃竊之以背天而自用,雖善盜天地以自養,生也有涯,而惡亦大矣。故曰:“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釋氏之所謂六識者,慮也;七識者,志也;八識者,量也;前五識者,小體之官也。嗚呼!小體,人禽共者也;慮者,猶禽之所得分者也。人之所以異于禽者,唯志而已矣。不守其志,不充其量,則人何以異于禽哉?而誣之以名曰“染識”,率獸食人,罪奚辭乎!釋道生曰:“敲空作響,擊木無聲。”此亦何足為名理,而矜言之也?天下莫大之聲,無逾于雷霆,乃豈非敲空作響乎?木之有聲者,其中空也。即不空者,擊空向木,木止空不行,反觸而鳴也。舉木按木,雖竭賁、獲之力,聲亦不生,則擊木固無聲矣。釋氏之論,大抵如此,愚者初未置心于其際,乍聞而驚之爾。如《楞嚴》所稱“耳聞梅而涎從口出”之類,亦復成何義旨?有血性者當不屑言,亦不屑辨也。
三代之政,簡于賦而詳于役,非重用其財而輕用其力也。賦,專制于君者也,制一定,雖墨吏附會科文以取之,不能十溢其三四也。役則先事集而后事息,隨時損益,固難畫一;聽吏之上下,而不能悉聽于君上,不為之不可;溢之數,盡取君與吏所必需于民者而備征之,則吏可以遽不請命而唯意為調發,雖重法以繩吏,而彼固有辭。是故先王不避繁重之名,使民逐事以效功,則一國之常變巨細,皆有期會之必赴,而抑早取其追攝不逮、冗促不相待之數,寬為額而豫其期,吏得裕于所事而弗能藉口于煩速。其庀具供給之日,不移此以就彼,吏抑無從那移而施其巧。且役與賦,必判然分而為二;征財雖徑,征力雖迂,而必不斂其值以雇于公。民即勞而事有緒,吏不能以意欲增損之,而勞亦有節矣。知此,則創為一條鞭之法者,概役而賦之,其法茍簡而病民于無窮,非知治體者之所尚矣。一條鞭立,而民不知役,吏乃以謂民之未有役而可役;數十年以后,賦徒增而役更起,是欲徑省其一役而兩役之矣。王介甫雇役之法倡之,朱英之一條鞭成之,暴君者又為裁減公費、驛遞、工食之法,以奪之吏而償之民。奪之吏者一,而償之民者百,是又不如增賦之虐民有數也。
置郵之說,始見于《孟子》而傳聞于孔子,《周禮》無述焉。意亦衰周五伯之亂政,非三代之制也。《春秋傳》魯莊公傳乘而歸,楚子乘驲會師于臨品,皆軍中所置以待急迫,猶今之塘撥耳。孔子所謂傳命者,亦謂軍中之命令也。三代之制,大夫以上皆自畜馬,有所使命,自駕而行,而不需于公家。士及庶人在官者之銜命,則公家予之以駕,而不取給于賦役。故問國君之富,數馬以對;國馬蕃于公廄,無所資于民矣。吉行日五十里,馬力不疲,適遠而不須更易,駕以往者即駕以返,無用驲也。諸侯之交,適遠者少。天子之使,或達于千里之外,則有軒輶之車,輿輕馬良,亦即所乘以遠屆而已。古之政令,立法有章,號令統一,事豫而期有恒,故日行五十里而不失期會。后世有天下者,起于行陳,遂以軍中驛傳之法取快一時者為承平之經制,先事之不豫,征求期會之無恒,馬力不足給其意欲,而立法以求急疾,至于魚蟹瓜果口腹之需,一惟其速而取辦于驛傳。天下增此一役,而民困益甚矣。誠假郡縣以畜牧之資,使自畜馬以供公役,自近侍以至冗散,皆豐其祿餼傔從,各得多其蕃畜,一切奏報征召,皆自乘以行,而特給以芻秣,雖乘輿之圉,亦取之國馬而足,則賦可減,役可捐,而中國亦資以富強,將不待輦鏹籠茶以請命于番夷,上下交益之道也。開國之主,一為創制,捷于反掌,非如井田封建之不易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