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太極圖,無已而繪一圓圈爾,非有匡郭也。如繪珠之與繪環無以異,實則珠環懸殊矣。珠無中邊之別,太極雖虛而理氣充凝,亦無內外虛實之異。從來說者,竟作圓圈,圍二殊五行于中;悖矣。此理氣遇方則方,遇圓則圓,或大或小,絪缊變化,初無定質;無已而以圓寫之者,取其不滯而已。王充謂從遠觀火,但見其圓;亦此理也。
太極第二圖,東有《坎》,西有《離》,頗與玄家畢月烏、房日兔、龍吞虎髓、虎吸龍精之說相類,所謂“互藏其宅”也,世傳周子得之于陳圖南,愚意陳所傳者此一圖,而上下四圖,則周子以其心得者益之,非陳所及也。
守之于前而視其面,在吾之左者,彼之右也;彼自有定方,與吾相反。太極圖位陰靜于吾之右,彼之左也;陽動于吾之左,彼之右也。初不得其解,以實求之,圖有五重,從上而下。今以此圖首北趾南,順而懸之,從下窺之,則陽東陰西,其位不易矣。
“動極而靜,靜極復動”;所謂“動極”、“靜極”者,言動靜乎此太極也。如以極至言之,則兩間之化,人事之幾,往來吉兇,生殺善敗,固有極其至而后反者,而豈皆極其至而后反哉?《周易》六十四卦,三十六體,或錯或綜,疾相往復,方動即靜,方靜旋動,靜即含動,動不舍靜;善體天地之化者,未有不如此者也。待動之極而后靜,待靜之極而后動,其極也唯恐不甚,其反也厚集而怒報之;則天地之情,前之不恤其過,后之褊迫以取償,兩間日構而未有寧矣。此殆夫以細人之衷測道者與!
治亂循環,一陰陽動靜之幾也。今云亂極而治,猶可言也;借曰治極而亂,其可乎?亂若生于治極,則堯、舜、禹之相承,治已極矣,胡弗即報以永嘉、靖康之禍乎?方亂而治人生,治法未亡,乃治;方治而亂人生,治法弛,乃亂。陰陽動靜,固莫不然。陽含靜德,故方動而靜;陰儲動能,故方靜而動。故曰“動靜無端”。待其極至而后大反,則有端矣。
邵子“雷從何方起”之問,竊疑非邵子之言也。雷從于百里內外耳。假令此土聞雷從震方起,更在其東者,即聞從兌方起矣。有一定之方可測哉?
筮以歸奇志奇偶,簡便法爾。《易》曰“歸奇于扐以象閏”;歷之有閏,通法而非成法,歸奇亦通法也。歸奇之有十三、十七、二十一、二十五,胥于法象蔑當也,必過揲乎!過揲之三十六,九也;三十二,八也;二十八,七也;二十四,六也。七、八、九、六,上生下生,四象備矣。舍此而以歸奇紀數,吾不知也。老陰之歸奇二十五,為數最多;老陽之歸奇十三,為數最少。豈陰樂施而有余,陽吝與而不足乎?至以四為奇,九為偶,尤非待審求而后知其不然也。
純乾,老陽之象也;六位各—,以天道參之,以地道兩之,每畫之數六,六其六,三十六也。純坤,老陰之象也;六位各--,以陽爻擬之,三分而中缺其一,左右各得二為四,六其四,二十四也。陽之—為一,為三,陰--二陽,更加中一為三,為六;陰之--為三之二,為六之四。陽實有余,陰虛不足;象數皆然。故紀筮之奇偶,必以過揲為正。
黃鐘之律九九八十一,自古傳之,未有易也。閩中李文利者,竊《呂覽》不經之說,為三寸九分之言,而近人亟稱之,惑矣。夫所謂吹律者,非取律筩而吹之也;以律為長短、厚薄、大小之則,準以作簫管笙竽而吹之也。且非徒吹之也,金、石、土、革、木搏拊戛擊之音,形模之厚薄長短、輕重大小,絲之多寡,一準乎律;言吹者,統詞耳。文利之愚,以謂筩長則聲清,筩短則聲濁,黃鐘以宏大為諸律君,故其筩必短;乃長者大稱之,短者小稱之。長大濁,短小清,較然易知;彼惛而不察耳。今俗有所謂管子、刺八、瑣拿、畫角,長短清濁具在,文利雖喙長三尺,其能辨此哉?若洞簫之長而清,則狹故也。使黃鐘之長三寸九分,則圍亦三寸九分,徑一寸三分,狹于諸律,清細必甚。況乎律筩者,無有旁竅,頑重不舒,固不成響,亦何從而測其清濁哉?且使黃鐘之竹三寸九分,則黃鐘之絲亦三十九絲,金石之制俱必極乎短小輕薄,革屬腔棬必小;音之幺細,不問而知矣。乃黃鐘者,統眾聲以為君者。小不可以統大,薄不可以統厚,短不可以統長;一定之理也。今欲以極乎小薄短輕者人眾樂而君長之,其為余律所奪,且不可以自宣,而奚以統之邪?故應鐘之律,極乎短者也,以之為宮,則必用黃鐘變宮之半,而不敢還用黃鐘;畏其逼也。使其為三寸九分,則諸律可以役之而不憂其逼,何云諸律之不敢役乎?且天下之數,減也有涯,而增也無涯。減而不已,則視不成形,聽不成聲,人未有用之者矣。故立乎長大重厚以制不逾之節,漸減之,則可;至于不可減而止。如使立于短小輕薄以為之制而漸增之,則愈增無已;而形愈著,聲愈宣,復奚從而限之乎?故古之圣人,極乎長大厚重之數,至黃鐘而止;為之不可增,以止其淫也。由是而遞減之,至應鐘之變宮四寸六分七毫四絲三忽一初四秒而止;又或用其半,至無射之二寸四分四厘二毫四絲而止。下此則金薄而裂,竹短而喑,絲弱而脆,革小而不受桴;雖有欲更減者,無得而減也。藉令由三寸九分以漸而增之,雖至于無窮之長大厚重,而不可復止矣。《樂記》曰,樂主乎盈,盈而反。黃鐘,盈也;其損而為十一律,反也。舍圣經而徇《呂覽》,一曲之言,亦惡足與論是非哉!
太極圖,以象著天地之化也。《易》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以數紀天地之化也。可言,皆化也。天地之體,象無不備,數無有量,不可擬議者;天一非獨,九亦非眾,地二非寡,十亦非賾。先儒言《洪范》五行之序,謂水最微,土最著;尚測度之言耳。聚則謂之少,散則謂之多。一,最聚者也;十,最散者也。氣至聚而水生,次聚而火生,水金又次之。土,最散者也,是以塊然鈍處,而無銳往旁行堅津之用;數極其散,而化亦漸向于情歸矣。九聚,則一也;十聚,則二也。天地之數,聚散而已矣,其實均也。
“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作者,用也。五味成于五行之發用,非五行之固有此味也。執水火木金土而求味,金何嘗辛?土何嘗甘?木兼五味,豈僅酸乎?稼之穡之,土所作也;若夫稼穡,則木也。以木之甘言土,言其致用者可知已。區區以海水成鹽、煮焦成苦征之,亦致遠恐泥之說;況云兩木相摩則齒酸,金傷肌則辛痛。求味于舌而不得,求之耳聞,又求之膚肉,不亦誕乎!
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風雷,非昨日之風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風同氣,雷同聲,月同魄,日同明;一也。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昨日之官骸。視聽同喻,觸覺同知耳;皆以其德之不易者,類聚而化相符也。其屈而消,即鬼也;伸而息,則神也。神則生,鬼則死。消之也速而息不給于相繼,則夭而死。守其故物而不能日新,雖其未消,亦槁而死。不能待其消之已盡而已死,則未消者槁。故曰“日新之謂盛德”,豈特莊生藏舟之說為然哉!
已消者,皆鬼也;且息者,皆神也。然則自吾有生以至今日,其為鬼于天壤也多矣。已消者已鬼矣,且息者固神也;則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有明日之吾者,不遠矣。以化言之,亦與父母未生以前一而已矣。盈天地之間,絪缊化醇,皆吾本來面目也。其幾,氣也;其神,理也。釋氏交臂失之而冥搜索之,愚矣哉!
其化也速,則消之速;其化也遲,則以時消者亦以時息也。故倉公謂洞下之藥為火齊。五行之化,唯火為速。大黃、芩、連、梔、檗之類,皆火齊也,能疾引入水谷之滋、膏液之澤而化之;方書謂其性寒者,非也。火挾火以速去,則府藏之間,有余者清以適,不足者枵以寒,遂因而謂之寒。可謂其用寒,不可謂其性寒也。嗚呼!不知性者之不以用為性,鮮矣。天地之命人物也,有性有材有用;或順而致,或逆而成,或曲而就。牛之任耕,馬之任乘,材也。地黃、巴戟天之補,梔、檗、芩、連之瀉,用也。牛不以不任耕、馬不以不任乘而失其心理之安。地黃、巴戟天之黑而潤,受之于水;梔、檗、芩、連之赤而燥,受之于火。乃胥謂其性固然,豈知性者哉!
藥食不終留于人之府藏,化遲則益,化速則損。火郁而有余者不消,則需損耳。損者,非徒其自化之速不能致養,抑引所與為類者而俱速。故梔、檗以其火引火而速去,半夏、南星以其滑液引入之液而速去。謂梔、檗涼,半夏、南星燥者,猶墨吏貧人之國,而謂墨吏貧也。
《內經》云:“寒之中人,巨陽先受之。”方術之士不知其說,謂膀胱之為府也薄,寒易人焉。夫纊絮之厚以御服之者之寒,豈自御乎?膀胱中虛,將誰御乎?府藏之位,肺最居上,膀胱最下。肺捷通于咽,膀胱捷通于陰竅。涼自上入,肺先受之;寒自下生,膀胱先受之。故感涼而鼽咳必中于手太陰,感寒而炅熱必中于足太陽。《姤》之二所以為“包有魚”,《夬》之五所以為“莧陸夬夬”也。故力未足以閑邪者,莫如遠邪。
《易》言“先音霰。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以圣人之德業而言,非謂天之有先后也。天純一而無間,不因物之已生未生而有殊,何先后之有哉?先天后天之說,始于玄家;以天地生物之氣為先天,以水火土谷之滋所生之氣為后天,故有“后天氣接先天氣”之說。此區區養生之瑣論爾,其說亦時竊《易》之卦象附會之。而邵子于《易》亦循之,而有先后天之辨,雖與魏、徐、呂、張諸黃冠之言氣者不同,而以天地之自然為先天,事物之流行為后天,則抑暗用其說矣。夫伏羲畫卦,即為筮用,吉兇大業,皆由此出;文王亦循而用之爾。豈伏羲無所與于人謀,而文王略天道而不之體乎?邵子之學,詳于言自然之運數,而略人事之調燮;其末流之弊,遂為術士射覆之資。要其源,則“先天”二字啟之也。胡文定曰:“伏羲氏,后天者也。”一語可以破千秋之妄矣。
《河圖》出,圣人則之以畫八卦。則者,則其象也。上下,《乾》、《坤》也。一、五、七,《乾》也。六、十、二,《坤》也。《乾》盡乎極南而不至乎極北,《坤》生乎極北而不底乎極南;《乾》皆上而《坤》皆下也。故曰“天地定位”,上下奠也。左、右,《坎》、《離》也。八、三、十,《坎》也,位乎右不至乎左。九、四、五,《離》也,位乎左不至乎右。中五與十互相函焉,以止而不相逾,故曰“水火不相射”。一、三、二,《兌》也。二、四、一,《艮》也。一、二互用,參三、四而成《艮》、《兌》,故曰“山澤通氣”。《兌》生乎二,故位南東。《艮》成乎二,故位南西。《艮》、《兌》在中,少者處內也,而數極乎少,少則少也。九、六、八,《震》也。八、七、九,《巽》也。八、九互用,參六、七而《震》、《巽》成。《震》自西而北而東,《巽》自東而南而西,有相追逐之象焉,故曰“雷風相薄”。《震》成乎八,故位東北。《巽》成乎九,故位西南。《震》、《巽》在外,長者處外也,而數極乎多,多則長也。朱子曰:“析四方之合以為《乾》、《坤》、《坎》、《離》,補四隅之空以為《兌》、《巽》、《震》、《艮》。”亦此謂與!
《河圖》明列八卦之象,而無當于《洪范》;《洛書》順布九疇之敘,說見尚書稗疏。而無肖于《易》。劉牧托陳摶之說而倒易之,其妄明甚。牧以書為圖者,其意以謂《河圖》先天之理,《洛書》后天之事;而玄家所云“東三南二還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正用《洛書》之象而以后天為嫌,因易之為《河圖》以自旌其先天爾。狂愚不可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