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驂鸞錄
- 范成大
- 4176字
- 2015-11-24 18:27:22
癸巳歲正月一日,己午間,至釣臺。率家人子登臺,講元正禮,謁三先生祠。登絶頂,掃雪坐平石上,諸山縞然,凍云不開,境過清矣。臧獲亦貪殊景,皆忍寒犯滑來登。始予自紹興己卯歲,以新安戶曹,沿檄來識釣臺,題詩壁間;后十年以括蒼假守被召,復(fù)至,自和二篇;及今又四年,蓋三過焉,復(fù)自和三篇。薄宦區(qū)區(qū)如此,豈惟愧羊裘公。見篙師灘子,慚顏亦厚。乃并刻數(shù)字于右廡柱間,而宿西口。
二日,午至嚴州,泊定州館。
三日,泊嚴州。渡江上浮橋,游報恩寺。中有瀟灑軒,取吾家文正公“瀟灑桐廬郡”之句以名。浮橋之禁甚嚴,歙浦移排畢集橋下,要而重征之,商旅大困,有濡滯數(shù)月不得過者,余掾歙時頗知其事。休寧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種杉為業(yè)。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難窮。出山時,價極賤,抵郡城已抽解不貲。比及嚴,則所征數(shù)十倍。嚴之官吏方曰“吾州無利,孔微歙杉,不為州矣”。觀此言,則商旅之病,何時而瘳。蓋一木出山或不直百錢,至浙江,乃賣兩千,皆重征與久客費使之。
四日、五日,皆泊嚴州。
六日,發(fā)嚴州,宿大羊。
七日,至婺州蘭溪縣,泊澄江館。此縣舊出名酒,漕司扼其坊,近年所釀寖不及昔時,大抵甘滯不快,聲稱減矣。
八日,泊蘭溪。
九日,大雨連日,小舟跧灣。病倦。又聞衢之龍游小路泥深溪漲,渡江不如陸,乃改陸行。取婺州路,晚至婺州,泊金華驛。
十日,泊婺州。
十一日,早飯馬海寺,世俗所用百忌,歴出此寺,宿湯〈山屋〉。
十二日,早飯舍利寺,宿龍游縣龍丘驛。未至,有長橋,工料嚴飾他處所未見,前令陶定所作。自登陸來,所至,山有殘雪,村落無處無梅,客行匆匆,自無緣領(lǐng)畧,可嘆也。
十三日,至衢州。自婺至衢,皆磚街,無復(fù)泥涂之憂。異時,兩州各有一富人作姻家,欲便徃來,共甃此路。
十四日,前吏部尚書汪公圣錫亦自玉山來,同赴郡中敷文閣待制張幾仲燈宴。是日,乃立春。曉旛夜蛾,同集尊前,真良辰也。
十五日、十六日,謁公于超化寺之兩山閣,留飯,與前館職鄭升之公明偕。余與公明,同召試,同除正字校書郎。汪公時修國史館中。例序齒,公明長余十余歲,復(fù)用故事遜公明。公明力辭,云“各已出館,正當(dāng)敘官”。至逡巡,欲遯去,汪公拱立無言,余從容請之。公徐曰“應(yīng)辰舊與凌季文尚書皆為正字。季文年長,上坐。比歲,仆以端明殿學(xué)士守平江,過湖,季文在焉,時為顯謨閣學(xué)士,同會郡中,仆亦用故事避之,季文不辭。”公明遂就坐,記于此,以補麟臺后志。季文,名景夏。
十七日,將發(fā)衢州,暫游郡圃,登超鑒堂,前守施元之德初所作,甚得登眺之勝,但恨小,偏與木相直,若右徙數(shù)丈,盡對諸山,乃佳。夜行,宿招賢市。
十八日,過常山縣,宿蔣連市。
十九日,宿信州玉山縣玉山驛。
二十日,宿沙溪。自入常山至此,所在多喬木茂林,清溪白沙,浙西之所乏也。
二十一至二十三日,皆泊信州。自此復(fù)登舟。
二十四日,舟行,宿霍毛渡。
二十五日,過弋陽縣,宿漁浦。
二十六日,過貴溪縣,宿金沙渡。去縣數(shù)里有桃花臺。大壇,石色如桃花,旁入數(shù)里,有龜山。逺望一山特起,與他小山接如龜然。特起者,其首也。大抵自上饒溪行,南岸綿延皆低石山,童無草木,色赤似紫,或一石長數(shù)里不休,或有如盤如屏如幾,及臥牛蹲蟇之狀者,不可勝計。石上平凈,可以攤曝麥禾。
二十七日,過饒州安仁縣。吏士自信州分路陸行者,適方渡水,取撫州路會余于南昌之宿港。
二十八日,至余干縣。前都司趙彥端徳莊新居在縣后山上,亦占勝。同過思賢寺,清音堂下臨琵琶洲,一水灣環(huán),循縣郭。中一洲,前尖長,后圓闊,如琵琶,故以清音名此堂。從昔為勝處,晁無咎書其榜,前賢題詩滿梁壁。琵琶洲一名鱉洲。野人相傳,“長沙當(dāng)旱,占云『余干新漲一洲,如鱉,逺食茲土』,潭人信之至,遣人來鑿洲,今有斷缺處”。又云“歲澇,洲不沒。大甚,僅浸琵琶之項,后又謂『浮洲』”。余干之名,見前《漢書》。縣有干越亭。
二十九日,宿鄒公溪。
閏月一日,宿鄔子口。鄔子者,鄱陽湖尾也。名為盜區(qū),非便風(fēng)張帆,及有船伴,不可過。大雪,泊舟龍王廟。
二日,雪甚風(fēng)橫,禱于龍神,午霽,發(fā)船鄔子。宿范家池。湖中稱某家池者,取魚處也,隨一家占為名。道中極荒寒,時有沙磧,蘆葦彌望,或報盜舟不逺,夜遣從卒爇船,傍葦叢作勢,以安眾。
三日,未至南昌二十里,泊。
四日,泛江至隆興府,泊南浦亭。
五日,登滕王閣,其故基甚侈,今但于城上作大堂耳。榷酤又借以賣酒,佩玊鳴鸞之罷久矣。其下江面極闊,云濤浩然。西山相去既逺,遂不能一至。又登南昌樓江站臺,郡圃偪仄,無可觀。江西帥前,“右正言”龔實之,欲取王士元“三江五湖”之句以廰事,后堂為“襟帶堂”,余為書其榜,戲為讖曰“襟者,金也。不三年,府公其腰黃乎?”
六日,游東湖,謁孺子亭。又過其祠廟,轉(zhuǎn)至詠歸亭,東湖秀而野,旁多幽居,松桂蒙郁。又過許真君觀,觀鐵柱,在東廡。一日枯池中有柱出地上,高三尺許,其端如槎牙,如枯枿怪石狀,不知其深幾何。相傳以為許君鎖怪孽于下,且以鎮(zhèn)此方云。漕使,前司業(yè)劉焞文潛之治所。園,池亭宏麗,大勝帥府。然二使者,乃共一圃。
七日,將發(fā)南浦,終日雨,諸司來集,遂留行。夜分大雪,作燃炬照江中,舞蝶塞空,亦竒賞也。
八日,泝清江,宿張家寨。
九日,宿市漢。緣岸居人,煙火相望,有樂郊氣象。
十日,宿上江。兩日來,帶江悉是橘林,翠樾照水,行終日不絶,林中竹籬瓦屋,不類村墟,疑皆得種橘之利,江陵千本,古比封君,此固不足怪也。
十一日,過豐城縣。小艤寶氣亭。聞舊縣去北尚四十里。劍池鄉(xiāng)張雷廟前有小池,云“掘劍處”也。又嘗徙治其南,名故縣。今三徙至此。沿江石堤,甚牢宻如。錢塘不如是,即頺嚙,不可保聚。宿木湖灘。
十二日,風(fēng)駛盡帆力,舟如飛。宿臨江軍。初議詣宜春,出陸至此,則江道漸淺,大艘不可進,遂泊。夜,大風(fēng)急雪,頃刻積盈尺,蓬窻搖蕩,震壓終夕,危坐以須其定。
十三日,登富壽堂。城西有富壽岡,盤繞郡治,以此為形勝,因以名堂。登清江臺,前眺江流,練練如橫一帶。合皁、玊笥諸山江外,殘雪未盡,縈青繚白,逺目増明。
十四日,將登陸。家屬已行,獨冒微雨游薌林,及盤園。薌林,故戶部侍郎向公伯恭所作,本負郭,平地。舊亦人家阡隴,故多古木修篁。廰事及薌林堂,皆為樾蔭所遍,森然以寒。宅傍入圃中,步步可觀梅臺,最有思致。叢植大梅中為小臺,四面有澀道,梅皆交枝覆之,蓋自梅洞中,躡級而登,則又下臨花頂,盡賞梅之致矣。企疏堂之側(cè),海棠一徑列植,如槿籬,位置甚嘉,其它處所自有圖本行于世,不暇悉紀。沒后,諸子復(fù)葺,墻后園池,搴芳諸亭,亦不草草,大率無水,僅有一沠入園作小池,及澗泉之類,所謂“虎文”者,亦不能詳考。出薌林,對門又有荒園,甚廣,未及葺,中有古巖桂,大數(shù)圍,江鄉(xiāng)無雙者,伯恭欲為堂,亦不果。雨,終日,亷纎假籃輿,以板為底,上起四柱,籃缺其前,以垂足于空虛,有雨雪則以僧笠覆其上,兩夫荷之。盤園者,前湖南倅任詔子嚴所居,去薌林里許,其始酒家之后,有古梅盤結(jié)如蓋,可覆一畆,枝四垂,以木架之,如坐大酴醿下,子嚴以為天生尢物。未買得之時,薌林尚無恙,亦極嘆賞,勸子嚴作凌云閣以瞰之,迄今方能鳩工。梅后坡壟畇畇,子嚴悉進筑焉。地廣過薌林,種植大盛,桂徑梅坡,極其繁蕪,但亦乏水,當(dāng)洼下處作池,積雨水而已。周旋兩園,遂以抵暮,炳炬追及前,頓宿倒塔鋪。始余得吳中石湖,遂習(xí)隱焉。未能經(jīng)營如意也。翰林周公子充同其兄必達子上過之,題其壁曰“登臨之勝,甲于東南”。余愧駭曰“公言重,何乃輕許與如此?”子充曰“吾行四方,見園池多矣。始薌林、盤園,尚乏此天趣,非甲而何?”子上從旁贊之。余非敢以石湖夸。憶子充之言,并記于此。噫!使予有伯恭之力,子嚴之才,又得閑數(shù)年,則石湖真當(dāng)不在薌林、盤園下耶?
十五日,過棲桐山,游玊虛觀,擷仙茅作湯。舊記,晉有王長史居此地。許旌陽既仙,過其家,飛白茅數(shù)葉,與之曰“此茅備五味,服之度五世”。乃以其居為觀,入蕭史洞隱去。以余茅植山后,道士間采得之,極芳辛,以煑湯飲,尤郁烈,徙植他所,無復(fù)香味,與凡茅等。余親驗之,疑自是一種香草也。觀中有飛茅殿、仙茅碑。南唐中書舍人江文蔚嘗為修觀、碑。大中祥符中,再修以純綠涂飾,至今色可摘也。魏國張忠獻公嘗宿此,夢與君談養(yǎng)生,有石刻志之。宿萬安驛。
十六日,宿新喻縣。
十七日,宿袁州分宜縣。
十八日,至袁州桂林帥。前大理寺卿李浩徳逺先在此相候,欲講交承禮,為留三日。泊報恩光孝寺。
十九日、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皆泊袁州。聞仰山之勝久矣。去城雖逺,今日特徃游之。二十五里,先至孚忠廟。棟宇之盛,與祠山張王廟相埒。祠兄弟二王。不血食,其神龍也。舊傳,二龍昔居仰山中,以其地施仰山祖師。遷居于此。江湖諸郡,皆春秋來祭,奉之甚嚴。廟有楊氏稱吳時加封司徒竹冊尚存,文稱寶大元年。余向居鄉(xiāng),得吳江村寺石幢所記,亦以寶大紀年,蓋錢氏有浙時,或曽用楊氏正朔。此二證為甚確也。二王靈跡,有感化錄一篇,著之甚詳,此畧之。桂林迓吏自言,梧州亦有此廟。問“何以然?”則曰“前帥中書舍人張安國赴鎮(zhèn)適湖南,賊李金方作亂,廣西岌岌,張過袁,禱于二王,如西廣不被兵,當(dāng)于桂林為神立行廟”云。出廟三十里至仰山,縁山腹,喬松之磴甚危,嶺阪上皆禾田,層層而上至頂,名“梯田”。建寺之祖——仰山師者,事具《傅燈錄》中,號小釋迦。始入山求地,一獺前引,今有獺經(jīng)橋。至谷中,即二龍所居,化為白衣遜其地焉。大仰之名,遂聞天下。二龍故跡,有大池,上有顏淵亭,別有一泓,名“叔季泉”,酌以瀹茗。自小釋迦塔后,方竹滿山,取以為杖,為世所珍。登寺樓以望,四山各有佳峯。每峯如一蓮華之葉,如是數(shù)十峯,周遭遶寺,山中目其形勝為蓮華盆。晚出山,復(fù)入袁州。
二十四日,發(fā)袁州,宿宣風(fēng)市。
二十五日,宿七里鋪。自離宜春,連日大雨,道上淖泥之漿如油,不知何人治道,乃亂寘塊石,皆刓面堅滑,輿夫行泥中,則漿深汩沒,行石上則不可著腳,跬步艱棘,不勝其勞。
二十六日,宿萍鄉(xiāng)縣,泊萍實驛。人以此地為楚王得萍實之地,然去大江逺,非是。
二十七日、二十八日,皆泊萍鄉(xiāng)。咽痛,緩程以求醫(yī)。
二十九日,發(fā)萍鄉(xiāng),宿里田驛。
三十日,宿潭州醴陵縣。數(shù)日行江西道中,林薄逼塞,蹊徑欹側(cè),比登一小嶺,忽出山,豁然彌望,平蕪蒼然,別是一川陸,蓋已是湖南界矣。縣前,淥水橋下,小江本名漉水。比年新作橋,改今名。江色黛綠可愛,流而出于瀟湘。驛屋最雄勝,冠江湖間。縣出方響鐡工家,比屋瑯然。其法,以歲久鐺鐡為勝,常以善價買之,甚破碎者,亦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