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間，丹徒鮑山人皋，旅客維揚(yáng)，時博陵尹少宰會一以前巡撫視鹺邗上，方抵任，商人凂山人為聽事柱聯(lián)，山人書十六字云：「淮海維揚(yáng)，貢金三品。文武吉甫，為憲萬邦。」少宰一見，賞嘆欲絕，知為山人所作，遂延入為上客。山人一生溫飽，皆十六字之力也。
徐凝《廬山瀑布》詩：「終古長如匹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東坡以為惡詩，是矣。然東坡詩如「嶺上晴云破絮帽，樹頭日掛銅鉦」諸聯(lián)，獨(dú)非惡詩乎？且非獨(dú)此也，銅鉦又屬湊韻。嘗有友人子以詩見示，筆甚清脆，卷中忽以銅鉦二字代曉日，予曾諭之曰：「東坡此種，最不可學(xué)，今用庚字韻，故曰銅鉦。若元字韻，則必曰銅盆；寒字韻，則必曰銅盤；歌字韻，則必曰銅鍋矣。」坐客皆失笑。韓退之「縞帶銀杯」，亦同此類。
里中楊氏，自前明至國朝，科第不絕。土人傳為「旗竿里楊氏」是也。其子弟會文之所曰騰光館，饒有泉石之勝。凡外人預(yù)斯會，得雋者又?jǐn)?shù)十人。余童年亦預(yù)焉。然楊氏子弟工制藝者極多，若以詩名者，惟上舍元钖為最。所著有《攬輝閣集》，歌行尤擅場，五、七言律詩亦豪宕自喜，五言如「狂名千載后，心事一杯中」，「幾人能小住，終歲為誰忙」，「萬瓦露華白，一窗燈影紅」；七言如「論才直欲兒文舉，罵坐猶能弟灌夫」，「云泥可隔交終淺，蕉鹿相尋夢或真」；《屋漏墻圮》云「難使壁如司馬立，竟無垣與段干踰」。皆戛戛獨(dú)造，非尋行數(shù)墨者所能到也。
秋試揭曉，順天、江南類皆在重九前后。揚(yáng)州申副憲黻官京師日，重九日同人集墨窯廠登高賦詩云：「古來重九西風(fēng)冷，明日長安落葉多。」蓋是年以初十日揭曉也。人傳誦以為工。今歲余偶在里中，重九前同人日日燕集，聞江寧當(dāng)以初七日揭曉，亦賦一詩云：「回風(fēng)已墮千林葉，冒雨誰登九日樓？」皆借落葉以喻報罷之人。惟此回揭曉在重九前，情事又不同耳。
余督學(xué)貴州日，曾兩值鄉(xiāng)試，甲寅、乙卯是也。先期即拔取十三府諸生之能文者，聚貴山書院中，院中生徒有額缺，余捐廉俸，為廣額數(shù)十名。科歲兩試，皆先期于五月前抵省。五月一日試諸生，頭場準(zhǔn)例《四書》文三首，詩八韻，以一日夜為限，二、三場亦然。余亦宿書院中，俟諸生交卷畢始?xì)w。六月一日，則試二場。七月一日，則試三場。時總憲馮公光熊，方撫黔中，與余尤相契，每書院扃試日，亦分派文武員弁巡邏，以防傳遞。余又苦黔中無書，先令人于江浙購買《十四經(jīng)》、《二十二史》、《資治通鑒》、《通典》、《通考》以及《文選》、《文苑英華》、《玉海》等書，貯書院中，令諸生尋誦博覽。試三場日，并明諭諸生曰：「所問策皆在此數(shù)部中。諸生能各尋原委，條析以對，即屬佳士。不必束書不觀也。」后張吉士本枝、胡吏部萬青等會試皆以對策獲雋，即其效矣。貴州中額祗四十名，甲寅科肆業(yè)書院者中至二十四名，乙卯科復(fù)中至二十七名，可云多矣。任滿日，督撫例以學(xué)臣賢否具折入奏，時督臣為大學(xué)士福康安，撫臣即總憲，即以此具奏，為學(xué)臣課士之效。丙辰召見時，復(fù)蒙純皇帝垂詢及之，亦異數(shù)也。試后，余輒令院中生徒，錄闈藝送署中，為決去取，頗復(fù)不爽。乙卯歲，銅仁苗匪滋事，督、撫并在軍營代辦，監(jiān)臨者為鍾祥賀方伯長庚，是科余決院中生徒中式者當(dāng)有八人，填榜日自第六名起，至四十名止，所擬者僅得五人。方伯好立異同，不待填榜，竟即笑向余曰：「使者此次決科，當(dāng)有一二名遺漏矣。」余亦笑應(yīng)之曰：「且待填畢再議。」及書五魁竟，則黃生鶴魁多士，張生本枝第二，胡生萬青第四，八人者竟無一不售。方伯忽大驚曰：「何術(shù)之神若此？」余曰：「此易曉耳。順天、江、浙大省，積卷至萬余，可中可不中之卷又多，故難預(yù)定。若貴州則入試者僅三千人，其科歲試皆在三名以前者，平日能文可知。所懼者八韻詩，五道策，或抬頭不諳禁例，及有平仄失粘等病耳。余皆束之于書院中，一月數(shù)課，課藝成，皆面指其得失。則以上諸病，漸可以除。闈藝又復(fù)過人，寧有不售之理耶？」諸公皆悅服而散。
古詩「青青河畔草」一篇，連用迭字，蓋本于《離騷九章》之《悲回風(fēng)》。
《離騷》以后，學(xué)《騷》者宋玉、賈誼、東方朔、嚴(yán)忌、王褒、劉向、王逸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騷》，以絕調(diào)難學(xué)也。陶淵明以后，學(xué)陶者韋應(yīng)物、柳宗元以迄蘇軾、陳無己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陶，亦以絕調(diào)難學(xué)也。庾信《哀江南賦》，無意學(xué)《騷》，亦無一類《騷》，而轉(zhuǎn)似《騷》。王維、裴迪《輞川》諸作，元結(jié)《舂陵》篇及《浯溪》等詩，無意學(xué)陶，亦無一類陶，而轉(zhuǎn)似陶。則又當(dāng)于神明中求之耳。
《說苑》：「鄂君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浮洞庭，榜人擁楫而歌，鄂君舉繡被而覆之」云云。此鄂君當(dāng)亦以封于鄂得名。按《史記楚世家》：「熊渠伐庸揚(yáng)粵至于鄂，乃立其中子紅為鄂王。」《世家》蓋據(jù)《世本》，是鄂之名已久。即《楚辭》「乘鄂渚而反顧」，亦當(dāng)在鄂君之前。而地理書乃云鄂渚以鄂君得名，其誤已不足辯矣。余戊辰年江行，曾有一絕正之曰：「《楚詞》鄂渚由來舊，轉(zhuǎn)說嘉名肇鄂君。一等荒唐不須述，朝為行雨暮行云。」
江夏縣有邵陵王廟，祀梁邵陵王綸，香火尚盛。余亦以詩正之云：「一間茅屋荊昭廟，卻有層臺祀此王。不敢更將碑石讀，傷心韋粲死青塘。」
自黃州至漢陽，江岸南北，名山極多。然山名大半起唐宋時，非《禹貢》山川及《漢書地理志》等之舊也。如大別、小別等山，誤始于唐李吉甫；內(nèi)方山、壺頭山、烏陵峰等，誤始于宋樂史；漢川之赤壁山，誤亦始于吉甫；黃岡縣之赤壁山，本名赤鼻山，誤始于宋蘇軾。他若武昌縣亦有西塞山，通城縣有雞籠山，皆非舊地。蓋辯之不勝辯矣。大別、小別等考，在文集中。江行抵黃州，亦有一絕云：「坡老尚難知赤壁，路人更莫指烏林。惟余鮑照書臺在，風(fēng)月千年是賞心。」蓋謂此也。
劉長卿，開、寶進(jìn)士，《全唐詩》編在李、杜以前，蓋計(jì)其年代，實(shí)與王、孟同時。然詩體格既殊，用意亦迥別。前人以長卿冠「大歷十子」，蓋以詩境而論，實(shí)異于開、寶諸公耳。即如同一謫官也，摩詰則云：「執(zhí)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不特善則歸君，亦可云婉而多風(fēng)矣。若文房之《將赴嶺外留題蕭寺遠(yuǎn)公院》則直云：「此去播遷明主意，白云何事欲相留？」殊傷于婞直也。盂浩然之「不才明主棄」，亦同此病，宜其見斥于盛世哉。劉、孟之不及王，亦以此。
有心作衰颯之詩，白香山是也。如「行年三十九，歲暮日斜時。」夫年始三十九，何便至「歲暮日斜」？此有心作衰颯之詩也。若無心作衰颯之詩，則亦非佳兆，如顧況之「老夫年七十，不作多時別」，柳宗元之「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fā)待流年」等詩是矣。余友黃君仲則，方盛年，忽作一詩云：「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余竊憂之。果及中歲而卒。余六十后，忽以不得已事，重赴漢江，將歸，同人餞于黃鶴樓江岸，以為不更能作楚游矣。余故反其意，作《留別》一首云：「未覺山公興便頹，殘年短景苦相催。瀕行不與仙人別，此世偏應(yīng)一再來。」或亦自相慰藉之語耳。
武昌魚雖多，而味稍薄。即以鱘黃魚而論，產(chǎn)關(guān)以東者為最，次則東南沿海。若武昌所產(chǎn)，則味鮮而實(shí)薄矣。惟槎頭縮頭鳊及鱖花，則洞庭湖者為最，其次則武昌、黃州一帶江水中。余自九江泝流至漢陽，日市此二魚自給，飽飯后輒誦唐張志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詞，為之神往。
唐崔涂詩：「曹瞞尚不能容物，黃祖何因解愛才？」前人每以此二語為禰正平一生定論矣。殊不知非也。知正平者，孔北海以外，惟祖一人，觀其謂「惟處士能道祖意中」語，則非不知己可知。其子又能使賦鸚鵡，則賞音復(fù)在一家是已。后正平之不得其死，實(shí)自取之。若以《春秋》誅意之法斷之，則殺正平者仍屬曹瞞，非黃祖也。曹瞞不肯居殺士之名，故送之劉表，表名列顧廚，又漢末之好名者，故又轉(zhuǎn)而至黃祖耳。即以三國鼎峙之主而論，諸毛繞涿，便以殺身，謂蜀先主能容之乎？張子布之積薪，虞仲翔之遠(yuǎn)謫，倘歸之孫討虜，謂討虜能容之乎？是正平之殺身，本由素定，黃祖特不幸居殺正平之名耳。余前有詩云：「狂生不殺示有容，磨刀仍復(fù)及孔融。」非刻論矣。昨過鸚鵡洲有感，又賦一絕云：「一杯酹爾楚江干，雪涕臨風(fēng)感萬端。不解愛才仍嫁禍，平心黃祖勝曹瞞。」愿與論世者更決之。其次則杜拾遺之于嚴(yán)武，亦正平之往事也。《云溪友議》以為武欲殺杜甫，冠鉤于簾者三，其母徒跣救之，始免。李白之《蜀道難》，為房管、杜甫而作也，事雖不可盡據(jù)，然觀其贈甫詩「莫倚善題《鸚鵡賦》」一語，則已兆殺機(jī)矣。甫之得免禍，亦幸已哉。平心論之，對其子孫斥名其祖父，事本難堪，即以此殺身，亦非盡嚴(yán)武之過也。
潘安仁之斥孫秀微時，蘇子瞻之揚(yáng)章惇陰事，亦皆取禍之道，不可為法。
康熙中葉，大僚中稱詩者，王宋齊名。宋開府江南，遂有《漁洋綿津合刻》。相傳趙秋谷宮贊罷官南游，過吳門，宋倒屣迎之，以《合刻》見貽，趙歸寓后，書一柬復(fù)宋云：「謹(jǐn)?shù)恰稘O洋詩鈔》，《綿津詩》謹(jǐn)璧」。宋銜之刺骨。時王已為大司寇，宋便中以千金貽之，欲王賦一詩作王、宋齊名之證，王貽以一絕云：「尚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誰識朱顏兩年少，王揚(yáng)州與宋黃州。」此時不錄集中，見盧運(yùn)使見曾所輯《山左詩鈔》。若平心論之，趙固傷輕薄，然宋豈止不及王，亦并不及秋谷也。至吾鄉(xiāng)邵山人長蘅所作詩序，實(shí)系阿私所好，不足為據(jù)。余過黃州日，憶及此事，亦曾賦詩云：「百年誰續(xù)雪堂游？苦竹寒蘆起暮愁。畢竟后來才士少，詩名數(shù)到宋黃州。」未知諸君子以其言為諦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