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身離鄉,十四歲入宮侍奉天子(2)
-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928字
- 2015-11-11 17:51:08
侍御史柳范上奏,吳王李恪在安州游獵無度損壞民田。李世民迫于無奈削李恪封邑三百戶,免去都督之職以示懲戒,但心內憤恨難解,下令:“吳王長史權萬紀,輔佐我兒不能匡正,罪當死!”柳范竟高聲反駁:“宰相房玄齡侍陛下,亦不能止陛下田獵,豈能獨罪萬紀?”近來的怠政被柳范公然挑破,李世民震怒不已。柳范只得叩拜請罪,一再聲稱:“陛下仁明,故臣愚直。”這才保住性命;權萬紀調任齊州長史,改為教導齊王李祐。
此事過后群臣都意識到,天子的心性變了。人到中年又經歷喪妻之痛的李世民不復貞觀初年的勤勉克制、虛心納諫,取代和善笑容的是恣意暴躁、唯我獨尊,宛如一輪火辣辣的太陽……不知不覺間皇帝已離京半年,依舊沒有回鑾之意,絕大部分政務都轉到洛陽宮處置。修復后的乾元殿沒有隋時華麗,但足以容納官員議政,群臣似乎也習慣了皇帝總己為聽的新姿態。
六月末一天,李世民難得沒急著去狩獵,他毫無征兆地向群臣拋出一個問題:“朕欲立淑妃楊氏為皇后,列卿以為如何?”他信口而出甚是輕巧,可群臣聽來不啻為驚天霹雷——伉儷情深的長孫皇后過世才一年,昭陵墳土未干,怎么又要再立新后?
其實細細想來也不足為奇。自長孫后病重以來宮中之事楊妃出力最多,這一年更是幾乎代替了長孫后的職責。在皇帝哀傷的日子里,她默默陪伴左右;群臣呼吁李恪出藩之際,她沒有作梗;在出巡洛陽的路上,她悉心照顧皇帝起居;皇帝游獵無度時,她也溫柔勸諫。她所作所為,乃至賢良恭順的品格都與長孫后別無二致。面對這個幾乎與長孫后一模一樣的女人,怎叫李世民不動心?平心而論,立其為后并不為過——可事情不這么簡單。
魏徵依舊首先站了出來:“淑妃恭順內外皆知,不過她畢竟是隋煬帝之女,我朝承隋混亂,恐怕……不宜……”素來直言不諱的魏徵竟有些語無倫次了。敵國之女不能立為皇后嗎?例子近在眼前,隋煬帝皇后蕭氏就是南朝梁國公主。況李唐以受隋禪讓自居,名義上不以前朝為敵。楊李兩家同為關隴名門,早有姻親關系,怎就不堪為后?
極少拂逆上意的房玄齡也開了口:“先皇畢生只立圣母太穆皇后一后,萬貴妃、宇文昭儀先后得寵,掌六宮之事,亦未得封后。請陛下三思。”乍一聽冠冕堂皇,其實更沒道理。李淵當皇帝年已六旬,嫡妻竇氏去世多年,三個兒子成年,他一大把年紀立不立后也無所謂了,就連竇氏的皇后名號都是追封的。可現在的皇帝才四十歲,有何理由阻止立后?平時群臣勸諫總拿先皇當靶子,武德一朝被貶得一無是處,現在先皇只立一后又成了美德,要李世民效仿,豈不自相矛盾?
李世民沒把這兩條牽強附會的理由放在心上,他放眼環顧群臣,蕭瑀、劉洎、張行成、宇文節……無論看到誰,都默默無言連忙低頭,顯然不贊同,又不敢反對——為什么?為什么他們對一位后妃態度如此苛刻?李世民迷惑了,最終他把目光鎖定在長孫無忌身上。
長孫無忌沒有低頭,也沒有絲毫回應,他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地看著手中牙笏。即便如此,李世民依舊能感覺他心中正波瀾起伏——作為長孫后的哥哥,不可能不抱怨君王薄情。可他們君臣自從相識便意氣相投,戎馬相從東征西討,獻計獻策圖謀儲位,玄武門前英勇搏殺,無忌與他從沒在任何事上有過分歧,不僅是股肱,而且是心腹。此刻無忌該立刻表態支持,由前任皇后的兄長站出來支持再立新后,還有比這更有說服力的嗎?然而沒有,無忌硬是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他們君臣第一次失去了心有靈犀的默契。
乾元殿中寂然無聲,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萬馬齊喑之中楊師道哆哆嗦嗦走出朝班。群臣不免詫異——今日奇了,啞巴都會說話了。
或許李世民都明白楊師道只是湊數的,連瞅都沒瞅他,這反而使他得以置身于外。他察言觀色半晌,見其他宰相都很為難,下了好大決心才戰戰兢兢開口:“陛下,文德皇后……駕崩才、才……只一年啊……”他素無剛性,只斷斷續續講了半句已按捺不住忐忑,怯生生伏倒在地。李世民兀自直勾勾看著長孫無忌,可楊師道那顫抖的聲音卻飄然入耳——是啊!感情上是過不去。或許正因為從沒把無忌當外戚看,反而忽略了情感。自小相依為命的妹妹剛去世,妹夫一朝淚別便另圖新歡,還要讓他這個當哥哥的表態支持,情何以堪?想到此李世民也黯然低頭,默默追憶二十多年來與長孫后的風雨哀樂,一個個銷魂的夜晚,一次次溫柔的勸諫,七度生兒育女的疼痛與歡樂!即便病重時,長孫后依舊平心靜氣溫柔和善;哪怕最后時刻她惦念的也還是丈夫和大唐社稷,從沒為自己考慮過什么,畢生無欲無求……李世民回憶其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禁心生愧疚,繼而又想起長安宮中整日以淚洗面的雉奴兄妹。
“罷了。”李世民怔怔起身,瞟了一眼伏地不起的楊師道,“你說得對。此事暫且不議,過幾年再考慮吧。”說罷嘆息著回轉后宮了。楊師道卻兀自跪在那里,好半天才顫巍巍爬起來。
朝議在一片壓抑中結束,眾官員默默無言列班而退。擱置不等于作罷,過幾年又會如何?在親眼目睹了皇帝這一年的轉變后,大家已無法想象幾年后的情形,甚至連明天都猜不到。
房玄齡似乎腿腳有點兒不便,步履沉重而緩慢,走下殿階便站住了,漫不經心地整理朝服,任由其他官員從旁而過。這時魏徵從后而來,漸漸停下腳步,緊接著長孫無忌從旁踱來——這三位極少交談、甚至坊間傳言互有芥蒂的當朝重臣不約而至聚到一起。最后,連窩窩囊囊的楊師道也不聲不響湊過來。
魏徵信口談論朝政,談論邊事,談論今年的賦稅收成,直到其他官員漸漸散去,他將笏板往腰間一插,突然改口道:“早知如此,真不該諫主上拆掉望陵臺。”
“公無需自責,后宮之事咱們這些外臣又怎料知?”房玄齡雖是安慰魏徵,眼睛卻瞟向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見狀,總算打破沉默了:“帝王以天下為家,皇后乃國之女主,關乎社稷理當謹慎。”畢竟利益相關,他表態不便太迫切,但反對是不容置疑的。冊立新后表面看僅是對長孫家不利,其實更關乎國本。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楊淑妃與李恪不乏圣寵,所缺的只是名分,然唯名與器不可假人。魏王、太子相爭已是公開的秘密,好不容易把李恪趕到外任,若容他再摻和進來,從嫡子相爭鬧到嫡庶相爭;此例一開群起效仿,隨著皇帝年紀增長,日后若再有其他后妃皇子受寵,也跟著爭權奪勢,朝廷就永無寧日了。
無論李承乾、李泰,畢竟都是長孫家的外甥,若其他皇子得志則于長孫家無益了。不過長孫家族與皇家血脈交融連為一體,無忌至私反而是至公的,連魏徵都贊同:“國舅之言甚是。但君心難測,此事也非我等所宜深涉。房兄可有良策?”
誰不知房玄齡足智多謀?但遇到這個難題也挺尷尬,他手捻胡須沉吟良久,吞吞吐吐道:“自古女禍多因帝王專寵……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淑妃無愧于那個‘淑’字,賢淑良善,并非惑主之人……不過……不過四海之大良人甚多,足以奉君的也不少嘛!”他的態度非常委婉,但大家都聽懂了——充實后宮以分淑妃之寵,只要沒人擁有窺覬后位的絕對資歷,后位就只能始終空缺,而皇位也只會在長孫后諸子手中。能想出這個“旁門左道”的主意,已經很難為房大宰相了,他總不能親口說出叫皇帝多討老婆的話來吧?
“事有緩急,應變從權,這也不失為辦法。”魏徵未表示反對,“不過皇后駕崩還不滿一年,廣充宮室未免有悖禮法人情,實在有損主上名譽啊。”
“此言甚是……”房玄齡愁眉以對。楊師道是不敢多言的,但他身為侍中,與魏徵同掌門下省之事,占一席宰相之位,也只好陪著冥思苦想。長孫無忌察言觀色,見他們想法一致,火候也差不多,終于揭開內幕:“誠如二公所言。其實選納嬪妃之事皇后在世時也曾籌謀,當初只是欲薦賢淑奉君,并沒別的想法。本來已尋到合適之女,可皇后未及奏明便已仙逝。”
“果有此事?!”房玄齡精神大振。“無忌不敢妄言。先皇薛婕妤常伴皇后左右,亦知此事,二公若不信,遣人一問便知。”魏徵長出一口氣:“如此說來,招納宮人可算是皇后之意,完成此事便是滿足皇后遺愿……那便與圣德無礙了。”話雖如此,他并未感覺欣慰——這件事充其量只是救火;而解決太子、魏王之爭更像是漫長艱辛的治水,需要因勢利導相機而動。
可面對日益失去耐心的李世民,魏徵身心疲憊,他真切意識到自己有生之年恐怕難為大唐王朝擺平這件隱憂了。
無論如何,眼下難題總算有了解決之法,長孫無忌和房玄齡暫且寬心。他們三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況乎皇帝離京徜徉,現在憑空送他個美人相陪,豈能卻之不受?來日奏請詔書,就算定了。
一旁冷了半天的楊師道見他們拿定主意,也跟著點頭,不疼不癢問:“不知哪家之女有這等福分?”
長孫無忌詭秘地一笑,竟向他抱拳拱手:“正要恭喜楊公。此女乃是您家親眷。”
“我、我家親戚?!”楊師道瞠目結舌。“不錯,您的堂外甥,已故應國公武士彟的二女兒,閨名叫作……叫作……叫什么來著?”長孫無忌手捻胡須想了想,卻怎么也記不起妹妹提起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了——本來嘛,一介以貌侍君的小女子,跟尋常的宮中器物也差不多,叫什么名不一樣?
三、庸知非福
皇帝坐擁四海口含天憲,一紙輕飄飄的詔書從洛陽傳到文水,就變成了從天而降的千鈞王命,把整個武氏家族都砸懵了——冊封武照為才人,入宮侍奉圣駕。
武元爽、武惟良等兄弟瞠目結舌,繼而喜憂參半。自武士彟去世武家日趨沒落,今朝因芳澤而再蒙圣恩,自然求之不得;但楊氏母女與他們芥蒂頗深,這丫頭一朝得勢,棲至皇帝身邊,究竟是福是禍?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們多想,圣旨一到州縣轟動,宦官使者、地方同僚、四鄰豪紳一股腦都涌上門來,辦差的、賀喜的、奉承的、湊熱鬧的,武氏兄弟只得暫拋胸中顧慮滿面堆歡里外應承,滿口皇恩浩蕩之辭;家眷也喜氣洋洋,連奴仆們進進出出都覺臉上有光。
一片喧鬧之中,楊氏卻陷入了沉默。世事無常,前不久還為女兒的婚配發愁,高不成低難就,如今倒不必愁夫家的門第了,天底下最高貴的男人相中了女兒。
可楊氏非但不喜,反而心生凄惶——身為楊隋皇室后裔她太清楚入宮意味著什么。上至妃嬪下到一般宮女,佳麗成千上萬,不論身份地位,所有人皆邀圣眷,得志者能有幾何?即便蒙受寵幸,自古君王多負心,天長日久捐棄笥中也再平常不過。看似風光無限的皇宮其實是墳墓,世間多少女子的青春禁錮其中?了無聲息被歲月埋葬。
再者楊氏深知女兒性情,心高氣傲率性倔強,就算讀過幾天書也是不懂世事的孩子,畢竟剛十四歲。雖然才人的名分高于一般遴選的宮女,享正五品之位;當今天子年近四旬春秋鼎盛,以女兒這等性格,莫說受寵,不觸犯龍顏就要念阿彌陀佛啦!但天意不可違,這也只能視為命中注定。
母女一起生活的日子所剩無幾,面對滿臉懵懂的女兒,楊氏縱然不舍只得化作諄諄囑托。但君王征召時不可待,傳諭的宦官整日守在武照身邊,教她宮中禮節,如何見駕云云;女兒卻不曉得此中利害,只是覺得這些宦官說起話來尖聲尖氣,倒覺好笑。連說幾句體己話的機會也很少,楊氏無奈而退,回到房中取出珍藏的錦緞,親操針線連夜趕工,做好承諾給女兒的那條石榴裙。宦官見了不住搖頭:“夫人乃尊貴之人,怎不曉規矩?宮人服色自有定制,不得隨意穿戴。才人衣裙早已備下,若執意穿自家衣物,壞了規矩奴才可吃罪不起啊!”楊氏一番心意,好說歹說,最后勉強裹進行囊,穿是穿不得的,只盼女兒想娘時拿出來看看,算是點兒念想吧。
啟程的日子終究到來了。文水官道上擠滿了武氏家族的人,年逾古稀的武士稜、武士讓不辭辛勞親自相送,世襲爵位的武元慶連夜趕回來送親,女眷也盡數換上禮服,眾星捧月般簇擁在楊氏母女身邊,那些平日里對她母女愛搭不理的人都換了一臉恭順;就連善氏也變得低眉順目,像伺候自己老娘般小心翼翼攙著楊氏。可眼下骨肉離別,她們哪還在意這幫人的前倨后恭?武照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攜著小妹,縱有千言萬語此刻皆凝噎在喉,默默無言向前走著,只盼眼前這條路永無盡頭。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轉眼已到縣界,使者不再通融,才人乘的車已備好。依朝廷之制,皇后之車紫絡重翟,嬪妃乘翟羽,婕妤以下乘安車,這輛車也是太仆寺所造,碧紗帷幔上銹金鈿,兩匹栗色的高頭大馬,駕車的宦官腰板挺立神采飛揚。楊氏兀自攥著武照的手,眼淚奪眶而出——縱是安車蒲輪、束帛加璧有何可貴?女兒一去不回,終身都要埋葬在那深深宮苑了。
武照卻未哭泣,反而用衣袖拂去母親的淚水:“娘親何必如此?天恩浩蕩,該為女兒高興才是。”
楊氏豈不知她是故意給自己解心寬,越發悲傷:“早知今日不如將你隨便嫁了,管他什么門第,至少還能相見。你這一去……”宮門深似海,幾時復相見?相依為命十四載,或許今朝便是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