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公謂“人之所以為性者五,曰仁義禮智信”,此語是看得性字端的,但分為三品又差了。三品之說,只說得氣稟,然氣稟之不齊,蓋或相什百千萬,豈但三品而已哉!他牟要求勝荀揚,卻又與荀揚無甚異。
佛氏把作用認是性,便喚蠢動含靈皆有佛性,運水搬柴無非妙用。不過又認得個氣,而不說著那理耳。達磨答西竺國王作用之說曰:“在目能視,在耳能聞,在手執捉,在足運奔,在鼻嗅浥,在口談論,徧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道性,不識喚作精魂。”他把合天地世界總是這個物事,乃吾之真體,指吾之肉身只是假合幻妄,若能見得這個透徹,則合天地萬物皆是吾法身,便超出輪回。故禪家所以甘心屈意、枯槁山林之下,絕滅天倫,掃除人事者,只是怕來侵壞著他這個靈活底。若能硬自把捉得定,這便是道成了,便一向縱橫放恣,花街柳陌,或奧豬霸鳩千都不妨。其寅多是把持募年暮氯襄時,那一切情臻自熱退減,椰自喚做工夫至巍,便矜耀以為奇特,一向呵佛罵祖去。
今世有一種杜撰等人,愛高談性命,大抵全用浮屠作用是性之意,而文以圣人之言,都不成模樣。據此意,其實不過只是告子“生之謂性”之說。此等邪說,向來已為孟子掃卻,今又再拈起來,做至珍至寶說,謂人之所以能飲能食,能語能嘿,能知覺運動,一個活底靈底便是性,更不商量道理有不可通。且如運動,合本然之則,固是性。如盜賊作竊,豈不運動,如何得是性?耳之欲聲,目之欲色,固是靈活底。然目視惡色,耳聽惡聲,如何得是本然之性?只認得個精神魂魄,而不知有個當然之理,只看得個模糊影子,而未嘗有的確定見,枉誤了后生晚進,使相從于天理人欲混雜之區,為可痛。
心
心者一身之主宰也,人之四肢運動,手持足履,與夫饑思食、渇思飲、夏思葛、冬思裘,皆是此心為之主宰。如今心恙底人,只是此心為邪氣所乗,內無主宰,所以日用間飲食動作,皆失其常度,與平人異。理義都喪了,只空有個氣,僅往來于脈息之間未絶耳。大抵人得天地之理為性,得天地之氣為體。理與氣合,方成個心,有個虛靈知覺,便是身之所以為主宰處。然這虛靈知覺,有從理而發者,有從心而發者,又各不同也。
心只似個器一般,里面貯底物便是性。康節謂:性者心之郛郭。說雖粗而意極切,蓋郛郭者心也,郛郭中許多人煙,便是心中所具之理相似,所具之理便是性,即這所具底便是心之本體。理具于心,便有許多妙用。知覺從理上發來,便是仁義禮智之心,便是道心。若知覺從形氣上發來,便是人心,便易與理相違。人只有一個心,非有兩個知覺。只是所以為知覺者不同,且如饑而思食,渇而思飲,此是人心。至于食所當食,飲所當飲,便是道心。如有人饑餓濵死而蹴爾嗟來等食皆不肯受,這心從何處發來?然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此等處理義又隠微難曉,須是識見十分明徹方辨別得。
心有體有用,具眾理者其體,應萬事者其用。寂然不動者其體,感而遂通者其用。體即所謂性,以其靜者言也。用即所謂情,以其動者言也。圣賢存養工夫至到,方其靜而未發也,全體卓然,如鑒之空、如衡之平,常定在這里。及其動而應物也,大用流行,妍媸髙下各因物之自爾,而未嘗有絲毫銖兩之差。而所謂鑒空衡平之體,亦常自若,而未嘗與之俱往也。
性只是理。全是善而無惡。心含理與氣,理固全是善,氣便含兩頭在,未便全是善底物。才動便易從不善上去。心是個活物,不是帖靜死定在這里,常愛動。心之動,是乗氣動。故文公感興詩曰:人心妙不測,出入乗氣機。正謂此也。心之活處,是因氣成便會活,其靈處,是因理與氣合便會靈。所謂妙者,非是言至好,是言其不可測。忽然出,忽然入,無有定時;忽在此,忽在彼,亦無定處,操之便存在此,舍之便亡失了。故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者,惟心之謂與?存便是入,亡便是出。然出非是本體走出外去,只是邪念感物逐他去,而本然之正體遂不見了。入非是自外面已放底牽入來,只一念提撕警覺便在此。人須是有操存涵養之功,然后本體常卓然在中,為之主宰,而無亡失之患。所貴于問學者,為此也。故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意極為人親切。
心雖不過方寸大,然萬化皆從此出,正是源頭處。故子思以未發之中為天下之大本,已發之和為天下之達道。
仁者,心之生道也。敬者,心之所以生也。
此心之量極大,萬理無所不包,萬事無所不統。古人每言學,必欲其博。孔子所以學不厭者,皆所以極盡乎此心無窮之量也。孟子所謂盡心者,須是盡得個極大無窮之量,無一理一物之或遺,方是真能盡得心。然孟子于諸侯之禮未之學,周室班爵祿之制未嘗聞,畢竟是于此心無窮之量終有所欠缺未盡處。
心至靈至妙,可以為堯舜,參天地,格鬼神,雖萬里之逺,一念便到;雖千古人情事變之秘,一照便知。雖金石至堅,可貫;雖物類至微至幽,可通。
佛家論性,只似儒家論心。他只把這人心那個虛靈知覺底喚作性了。
伊川曰: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此語亦說得圓。橫渠曰:心統性情。尤為語約而意備,自孟子后未有如此說親切者。文公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用,心者情性之主。說得又條暢明白。
橫渠曰: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虛是以理言,理與氣合,遂生人物。人物受得去成這性,于是乎方有性之名。性從理來,不離氣。知覺從氣來,不離理。合性與知覺,遂成這心,于是乎方有心之名。
程子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此處是言天之心性情,所謂易便是心,道便是性,神便是情。所謂體者,非體用之體,乃其形狀模様恁地,易是陰陽變化,合理與氣說。
情
情與性相對。情者,性之動也。在心里面未發動底是性,事物觸著便發動出來是情。寂然不動是性,感而遂通是情。這動底只是就性中發出來,不是別物,其大目則為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中庸只言喜怒哀樂四個,孟子又指惻隠、羞惡、辭遜、是非四端而言,大抵都是情。性中有仁,動出為惻隠;性中有義,動出為羞惡;性中有禮智,動出為辭讓、是非。端是端緒,里面有這物,其端緒便發出從外來。若內無仁義禮智,則其發也,安得有此四端?大概心是個物,貯此性,發出底便是情。孟子曰:惻隠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云云。惻隠、羞惡等以情言,仁義等以性言。必又言心在其中者,所以統情性而為之主也。孟子此處說得卻備。又如大學所謂憂患、好樂及親愛、畏敬等,皆是情。
情者心之用,人之所不能無,不是個不好底物。但其所以為情者,各有個當然之則。如當喜而喜,當怒而怒,當哀而哀,當樂而樂,當惻隠而惻隠,當羞惡而羞惡,當辭讓而辭讓,當是非而是非,便合個當然之則,便是發而中節,便是其中性體流行,著見于此,即此便謂之逹道。若不當然而然,則違其則,失其節,只是個私意人欲之行,是乃流于不善,遂成不好底物,非本來便不好也。
情之中節,是從本性發來便是善,更無不善。其不中節是感物欲而動,不從本性發來,便有個不善。孟子論情,全把做善者,是専指其本于性之發者言之。禪家不合便指情都做惡底物,卻欲滅情以復性。不知情如何滅得?情既滅了,性便是個死底性,于我更何用?
孟子四端,是専就善處言之。喜怒哀樂及情等,是合善惡說。
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性之欲便是情。
才
才是才質、才能。才質猶言才料質干,是以體言。才能,是會做事底。同這件事,有人會發揮得,有人全發揮不去,便是才不同,是以用言。孟子所謂“非才之罪”及“天之降才非爾殊”等語,皆把才做善底物,他只是以其從性善大本處發來,便見都一般。要說得全備,須如伊川“氣清則才清,氣濁則才惡”之論方盡。
志
志者,心之所之,之猶向也,謂心之正面全向那里去。如志于道,是心全向于道;志于學,是心全向于學。一直去求討要,必得這個物事,便是志。若中間有作輟或退轉底意,便不謂之志。
志有趨向、期必之意。心趨向那里去,期料要恁地,決然必欲得之,便是志。人若不立志,只泛泛地同流合污,便做成甚人?須是立志,以圣賢自期,便能卓然挺出于流俗之中,不至隨波逐浪,為碌碌庸庸之輩。若甘心于自暴自棄,便是不能立志。
立志須是髙明正大。人多有好資質,純粹靜淡,甚近道,卻甘心為卑陋之歸,不肯志于道,只是不能立志。如文帝寛仁恭儉,是其資質盡可與為帝王。然其言曰:卑之無甚髙論,令今可行也。卻不能立志。武帝上嘉唐虞,志向髙大,然又好名,駁雜無足取。
程子奏札說立志一段最切,是說人君立志。學者立志與人君立志都一般,只是在身、在天下,有小大之不同。
為學緊要處,最是立志之初,所當謹審決定。此正是分頭路處。纔志于義。便入君子路;纔志于利,便入小人路。舜跖利善正從此而分,堯桀言行正從此而判。孔子說“從心所欲不踰矩”,緊要正在志學一節上。在圣人,當初成童志學,固無可議。自今觀之,學之門戸雖多,若此處所志者一差,不能純乎圣途之適,則后面所謂立,所謂不惑,所謂知命,所謂從心,節節都從而差,無復有見效處。惟起頭所志者,果能専心一意于圣人之學,則后面許多節目,皆可以次第循序而進。果有“不倦”工夫以終之,則雖“從心”地位至髙,亦可得而造到矣。
人常言志趣,趣者趣也,心之所趨也,趣亦志之屬。
孟子曰士“尚志”,立志要髙不要卑,論語曰:博學而篤志。立志要定不要雜,要堅不要緩,如顏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皆以圣人自期,皆是能立志。孟子曰: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猶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孟子以舜自期,亦是能立志。
意
意者,心之所發也,有思量運用之義。大抵情者性之動,意者心之發,情是就心里面自然發動,改頭換面出來底,正與性相對。意是心上撥起一念,思量運用要恁地底。情動是全體上論,意是就起一念處論。合數者而觀,纔應接事物時,便都呈露在面前。且如一件事物來接著,在內主宰者是心;動出來或喜或怒是情;里面有個物,能動出來底是性;運用商量,要喜那人要怒那人是意;心向那所喜所怒之人是志;喜怒之中節處又是性中道理流出來,即其當然之則處是理;其所以當然之根原處是命。一下許多物事都在面前,未嘗相離,亦燦然不相紊亂。
以意比心,則心大意小。心以全體言,意只是就全體上發起一念慮處。
毋意之意,是就私意說;誠意之意,是就好底意思說。
人常言意思(去聲)。思者思也(平聲),思慮、念慮之類,皆意之屬。
仁義禮智信
五者謂之五常,亦謂之五性。就造化上推原來,只是五行之徳。仁在五行為木之神,在人性為仁;義在五行為金之神,在人性為義;禮在五行為火之神,在人性為禮;智在五行為水之神,在人性為智。人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位,卻無信位。如五行木位東,金位西,火位南,水位北,而土無定位,只寄旺于四位之中。木屬春,火屬夏,金屬秋,水屬冬,而土無専氣,只分旺于四季之間。四行無土便都無所該載,猶仁義禮智無信,便都不實了。只仁義禮智之實理便是信。信卻易曉。仁義禮智須逐件看得分明,又要合聚看得脈絡都不亂。
且分別看仁是愛之理,義是宜之理,禮是敬之理,智是知之理。愛發見于外乃仁之用,而愛之理則在內。事物各得其宜乃義之用,而宜之理則在內。恭敬可見處乃禮之用,而敬之理則在內。知個是、知個非是智之用,而知之理則在內。就四者平看,則是四個相對底道理。専就仁看,則仁又較大,能兼統四者,故仁者乃心之徳。如禮義智亦是心之徳,而不可以心之徳言者,如人一家有兄弟四個,長兄當門戸,稱其家者只舉長兄位號為言,則下三弟皆其家子弟,已包在內矣。若自曰三弟者之家,則拈掇不起,道理只如此。然仁所以長眾善,而専一心之全徳者,何故?蓋人心所具之天理全體都是仁,這道理常恁地活,常生生不息。舉其全體而言則謂之仁,而義禮智皆包在其中。自為仁言,纔有一毫人欲之私挿其間,這天理便隔絶死了,便不得謂之仁。須是工夫至到,此心純是天理之公,而絶無一毫人欲之私以間之,則全體便周流不息,無間斷,無欠闕,方始是仁。所以仁無些少底仁。
仁義起發是惻隠羞惡,及到那人物上,方見得愛與宜,故曰“愛之理,宜之理。”
仁道甚廣大精微,何以用處只為愛物,而發見之端為惻隠?曰:仁是此心生理全體,常生生不息。故其端緒方從心中萌動發出來,自是惻然有隠,由惻隠而充及到那物上,遂成愛。故仁乃是愛之根,而惻隠則根之萌芽而愛又萌芽之長茂已成者也。觀此,則仁者愛之理,愛者仁之用,自可見得脈絡相關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