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北溪字義
- 陳淳
- 4693字
- 2015-11-06 12:04:48
義就心上論,則是裁制決斷處,宜字乃裁斷后字。裁斷當(dāng)理,然后得宜。凡事到面前,便須有剖判,是可是否。文公謂:義之在心,如利刅然,物來觸之,便成兩片。若可否都不能剖判,便是此心頑鈍無義了。且如有一人來邀我同出去,便須能剖判當(dāng)出不當(dāng)出。若要出又要不出,于中遲疑不能決斷,更何義之有?此等處,須是自看得破。如韓文公以行而宜之之謂義,則是就外面說,成“義外”去了。
禮者,心之敬,而天理之節(jié)文也。心中有個敬,油然自生便是禮,見于應(yīng)接便自然有個節(jié)文,節(jié)則無太過,文則無不及。如做事太質(zhì),無文彩,是失之不及;末節(jié)繁文太盛,是流于太過。天理之節(jié)文乃其恰好處,恰好處便是理。合當(dāng)如此,更無太過,更無不及,當(dāng)然而然,便即是中。故濓溪太極圖說“仁義中正”,以中字代禮字,尤見親切。
文公曰: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而人事之儀則。以兩句對言之,何也?蓋天理只是人事中之理,而具于心者也。天理在中而著見于人事,人事在外而根于中,天理其體而人事其用也。“儀”謂容儀而形見于外者,有粲然可象底意,與“文”字相應(yīng)。“則”謂法則、凖則,是個骨子,所以存于中者,乃確然不易之意,與“節(jié)”字相應(yīng)。文而后儀,節(jié)而后則,必有天理之節(jié)文,而后有人事之儀則。言須盡此二者,意乃圓備。
智是心中一個知覺處,知得是是非非恁地確定是智。孟子謂“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知是知識,弗去便是確定不易之意。
問:智是知得確定,在五行何以屬水?曰:水清明可鍳似智,又是造化之根本。凡天地間萬物,得水方生。只看地下泉脈滋潤,何物不資之以生?亦猶萬事非智不可便知,知得確定方能成。此水于萬物所以成終而成始,而智亦萬事之所以成終而成始者也。
孟子四端之說,是就外面可見底以驗其中之所有。如乍見孺子入井,便自然有惻隠之心,便見得里面有這仁。如行道乞人,纔蹴爾呼爾而與之,便自羞惡而不肯食,便見得里面有這義。如一接賓客之頃,便自然有恭敬之心,便見得里面有這禮。一件事來,非底便自覺得為非,是底便自覺得為是,便見得里面有這智。惟是里面有是四者之體,故四者端緒自然發(fā)見于外,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乃所謂善也”。以見性不是個含糊底物,到發(fā)來方有四端,但未發(fā)則未可見耳。孟子就此處開發(fā)人,證印得本來之善甚分明。所以程子謂“有功于萬世者,性善之一言”。
信在性只是四者都實底道理,及發(fā)出來便為忠信之信。由內(nèi)面有此信,故發(fā)出來方有忠信之信。忠信只是一物而判作二者,便是信之端緒,是統(tǒng)外面應(yīng)接事物發(fā)原處說。
四者端緒,日用間常常發(fā)見,只是人看理不明,故茫然不知得。且如一事到面前,便自有個是,有個非,須是知得此便是智。若是也不知,非也不知,便是心中頑愚無知覺了。既知得是非已明,便須判斷,只當(dāng)如此做,不當(dāng)如彼做,有可否從違,便是義。若要做此,又不能割舍得彼,只管半間半界,便是心中頑鈍而無義。既斷定了只如此做,便看此事如何是太過,如何是不及,做得正中恰好,有個節(jié)文,無過無不及,此便是禮。做事既得中,更無些子私意夾雜其間,便都純是天理流行,此便是仁。事做成了,從頭至尾皆此心真實所為,便是信。此是從下說上去,若從上說下來,且如與個賓客相接,初纔聞之,便自有個懇惻之心,怛然動于中,是仁。此心既怛然動于中,便肅然起敬去接他,是禮。既接見畢,便須商量合作如何待,或吃茶,或飲酒,輕重厚薄,處之得宜,是義。或輕或重,或厚或薄,明白一定,是智。從首至末皆真實,是信。此道理循環(huán)無端,若見得熟,則大用小用皆宜,橫說豎說皆通。
仁者,心之全徳,兼統(tǒng)四者。義、禮、智,無仁不得。蓋仁是心中個生理,常行生生不息,徹終始,無間斷。茍無這生理,則心便死了,其待人接賓,恭敬何自而發(fā)?必?zé)o所謂禮。處事之際,必不解裁斷,而無所謂義。其于是非,亦必頑然無所知覺,而無所謂智。既無是四者,又烏有所謂實理哉!
人性之有仁義禮智,只是天地元亨利貞之理。仁在天為元,于時為春。乃生物之始,萬物于此方萌芽發(fā)露,如仁之生生,所以為眾善之長也。禮在天為亨,于時為夏,萬物到此時一齊盛長,眾美所會聚,如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粲然文物之盛,亦眾美所會聚也。義在天為利,于時為秋,蓋萬物到此時皆成遂,各得其所,如義斷制萬事,亦各得其宜。秋有肅殺氣,義亦有嚴(yán)肅底意。智在天為貞,于時為冬,萬物到此,皆歸根復(fù)命,収斂都定了,如智見得萬事是非都一定,確然不可易,便是貞固道理。貞后又生元,元又生亨,亨又生利,利又生貞,只管如此去,循環(huán)無端。總而言之,又只是一個元,蓋元是個生意,亨只是此生意之通,利只是此生意之遂,貞也只是此生意之藏。此元所以兼統(tǒng)四徳,故曰“大哉干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謂統(tǒng)乎天,則終始周流都是一個元。知仁兼統(tǒng)四者,義禮智都是仁。至其為四端,則所謂惻隠一端,亦貫通乎辭遜、羞惡、是非之端,而為之統(tǒng)焉。今只就四端不覺發(fā)動之初,真情懇切時,便自見得惻隠貫通處。故程傳曰:四徳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専言則包四者。可謂示人親切,萬古不易之論矣。
何謂義禮智都是仁?蓋仁者,此心渾是天理流行。到那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亦都渾是這天理流行。到那義,裁斷千條萬緒,各得其宜,亦都渾是這天理流行。到這智,分別萬事,是非各定,亦都渾是這天理流行。
仁義禮智四者判作兩邊,只作仁義兩個。如春夏秋冬四時,分來只是陰陽兩個。春夏屬陽,秋冬屬陰。夏之通暢,只是春之發(fā)生盛大處。冬之藏斂,只是秋之肅殺歸宿處。故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只是天理流行顯著處。智之是非確定,只是義之裁斷割正處。文公曰:禮者仁之著,智者義之藏。
就事物言,父子有親便是仁,君臣有義便是義,夫婦有別便是禮,長幼有序便是智,朋友有信便是信,此又是豎觀底意思。
若橫而觀之,以仁言則所謂親、義、序、別、信,皆莫非此心天理流行,又是仁。以義言,則只那合當(dāng)親、合當(dāng)義、合當(dāng)別、合當(dāng)序、合當(dāng)信底,皆各當(dāng)乎理之宜,又是義。以禮言,則所以行乎親義別序信之有節(jié)文,又是禮。以智言,則所以知是五者,當(dāng)然而不昧,又是智。以信言,則所以實是五者,誠然而不妄,又是信。
若又錯而言之,親親,仁也。所以愛親之誠,則仁之仁也;所以諫乎親,則仁之義也;所以溫凊定省之節(jié)文,則仁之禮也;自良知無不知是愛,則仁之智也;所以為事親之實,則仁之信也。從兄,義也。所以為愛兄之誠,則義之仁也;所以庸敬在兄,則義之義也;所以徐行后長之節(jié)文,則義之禮也;自良知無不知是敬,則義之智也;所以為從兄之實,則義之信也。敬賓,禮也。所以懇惻于中,則禮之仁也;所以接待之宜,則禮之義也;所以周旋之節(jié)文,則禮之禮也;所以酬酢而不亂,則禮之智也;所以為敬賓之實,則禮之信也。察物,智也。是是非非之懇惻,則智之仁也;是是非非之得宜,則智之義也;是是非非之中節(jié),則智之禮也;是是非非之一定,則智之智也;所以為是非之實,則智之信也。復(fù)言,信也。由乎天理之公,則信之仁也;發(fā)而皆天理之宜,則信之義也;出而中節(jié),則信之禮也;所以有條而不紊,則信之智也;所以為是言之實,則信之信也。
故有仁義禮智信中之仁,有仁義禮智信中之義,有仁義禮智信中之禮,有仁義禮智信中之智,有仁義禮智信中之信,有仁中之仁義禮智信,有義中之仁義禮智信,有禮中之仁義禮智信,有智中之仁義禮智信,有信中之仁義禮智信。
自其過接處言之,如仁生理流行中,便醞釀個禮之恭遜節(jié)文來。禮恭遜節(jié)文中,便醞釀個義之裁斷得宜來。義裁斷得宜中,便醞釀個智之是非一定來。到這智是非一定處,已収藏了,于其中又復(fù)醞釀仁之生理流行來。元自有脈絡(luò)相因,非是界分截然不相及。
五者隨感而發(fā),隨用而應(yīng),或纔一觸而俱動,或相交錯而互見,或秩然有序而不紊,或雜然并出而不可以序言。大處則大有,小處則小有,踈處則踈有,宻處則宻有,縱橫顛倒,無所不通。
見人之災(zāi)傷,則為之惻然,而必憤其所以傷之者,是仁中含帶義來;見人之不善,則為之憎惡,而必欲其改以從善,是義中含帶仁來;見大賓為之致敬,必照顧惟恐其失儀,是禮中含帶智來;見物之美惡黒白,為之辨別,必自各有定分,不相亂,是智中含帶禮來。
孔門教人,求仁為大。只専言仁,以仁含萬善,能仁則萬善在其中矣。至孟子,乃兼仁義對言之,猶四時之陰陽也。
自孔門后,人都不識仁。漢人只把做恩惠說,是又太泥了愛。又就上起樓起閣,將仁看得全粗了,故韓子遂以博愛為仁。至程子始分別得明白,謂“仁是性,愛是情”。然自程子此言一出,門人又將愛全掉了,一向求髙逺去。不知仁是愛之性,愛是仁之情,愛雖不可以正名仁,而仁亦豈能離得愛?上蔡遂專以知覺言仁,又流入佛氏“作用是性”之說去。夫仁者固能知覺,謂知覺為仁則不可。若能轉(zhuǎn)一步看,只知覺純是理,便是仁也。龜山又以“萬物與我為一”為仁體。夫仁者固能與物為一,謂與物為一為仁則不可。此乃是仁之量。若能轉(zhuǎn)一步看,只于與物為一之前,徹表里純是天理,流行無間,便是仁也。呂氏克己銘又欲克去有己,須與物合為一體方為仁,認(rèn)得仁都曠蕩在外了,于我都無統(tǒng)攝。必己與物對時,方下得克己工夫。若平居獨處,不與物對時,工夫便無可下手處。可謂疎闊之甚!據(jù)其實,己如何得與物合一?洞然八荒,如何得皆在我闥之內(nèi)?此不過只是想象個仁中大抵氣象如此耳,仁實何在焉!殊失向來孔門傳授心法本旨。其它門人又淺,皆無有說得親切者。
程子論“心譬如榖種,生之性便是仁”,此一語說得極親切。只按此為凖去看,更兼所謂“仁是性、愛是情”及“仁不可訓(xùn)覺與公,而以人體之,故為仁”等數(shù)語相參照,體認(rèn)出來,則主意不差而仁可得矣。
仁有以理言者,有以心言者,有以事言者。以理言,則只是此心全體天理之公,如文公所謂“心之徳,愛之理”,此是以理言者也。心之徳,乃専言而其體也。愛之理,乃偏言而其用也。程子曰:仁者天下之公,善之本也。亦以理言者也。以心言,則知此心純是天理之公,而絶無一毫人欲之私以間之也。如夫子稱“回也三月不違仁”,程子謂“只是無纎毫私欲,少有私欲便是不仁”,及“雍也不知其仁”等類,皆是以心言者也。以事言,則只是當(dāng)理而無私心之謂。如夷齊求仁而得仁、殷有三仁,及子文之忠、文子之清,皆“未知,焉得仁”等類是也。若以用功言,則只是去人欲,復(fù)天理,以全其本心之徳而已矣。如夫子當(dāng)時答羣子問仁,雖各隨其才質(zhì)病痛之不同,而其旨意所歸,大概不越乎此。
忠信
忠信是就人用工夫上立字。大抵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四位,萬善皆從此而生,此四位實為萬善之搃括。如忠信如孝弟等類,皆在萬善之中。孝弟便是個仁之實,但到那事親從兄處,方始目之曰孝弟。忠信便只是五常實理之發(fā),但到那接物發(fā)言處,方始名之曰忠信。
忠信二字,從古未有解人得分曉。諸家說忠,都只是以事君不欺為言。夫忠固能不欺,而以不欺名忠則不可。如此,則忠之一字,只事君方使得。說信又只以不疑為言,信固能不疑,而以不疑解信則不可。如此,則所謂不疑者,不疑何事?直至程子曰“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方說得確定。盡己自盡自家心里面,以所存主者而言,須是無一毫不盡方是忠。如十分里話,只說得七八分,猶留兩三分,便是不盡,不得謂之忠。以實是就言上說,有話只據(jù)此實物說,無便曰無,有便曰有。若以無為有,以有為無,便是不以實,不得謂之信。忠信非判然二物,從內(nèi)面發(fā)出,無一不盡是忠。發(fā)出外來,皆以實是信。明道發(fā)得又明暢,曰:發(fā)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為信。從己心中發(fā)出,無一不盡是忠。循那物之實而言,無些子違背他,如是便曰是,不與是底相背,非便曰非,不與非底相背,便是信。伊川說得簡要確實,明道說得發(fā)越條暢。
信有就言上說,是發(fā)言之實。有就事上說,是做事之實。有以實理言,有以實心言。
忠信兩字近誠字。忠信只是實,誠也只是實。但誠是自然實底,忠信是做工夫?qū)嵉住U\是就本然天賦真實道理上立字,忠信是就人做工夫上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