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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吳四老倌(2)

“擠得那樣密,手腳都不好放,不通風,不透氣,發的禾蔸只有銅錢眼大,到頭來收一田草,這事去年已經有樣。喂,同志你作過調查沒有?已經插下田了,現在又缺秧,你要我們如何返工?未必插稻草?”

“你還道理一擔?沒有秧就把田空起來!荒了!不讓你們心痛,你們不曉得厲害!”

“我說了要你放手!”

“嗬,好大的口氣?你是縣長還是專員?居然對我發號司令?”吳偉昌使勁一甩,甩開四老倌,朝牛背上又是一鞭,嘩嘩嘩,鐵蒲滾又把幾排秧苗碾入泥水中……

說心痛,吳四老倌真的心痛了。他氣呼呼地大吼一聲:“細滿伢子,跟老子把這個破壞青苗的壞家伙抓到公社去!”說完一跺腳,把袖子一捋,追了上去。那叫細滿的后生沒讀過多少書,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蠻角色,早憋了一肚子氣,兩步就搶過來,趕到吳偉昌面前,把他一把拖下蒲滾,揪掉了一粒扣子。“黑皮,快去找根繩子來,把他綁了再說!”

“我,我……”吳偉昌做夢也沒有想到碰上了這些硬三銃,臉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我是吳偉昌,區上的黨委,你們不認得?”

“你還冒充吳黨委?那更要抓!”

“我真是,我有證件……”

四老倌掏出他衣袋里的紅本本,看也沒看,“哪里偷來的,說!”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推一拉,真的把吳偉昌扭著,拉上了田,要往公社里送。正在這時,吳忠陽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哭笑不得地快跑過來:“四爹四爹,他真的是吳偉昌,辦點的老吳呀!”

“老吳?”四老倌眨眨眼,打量了吳偉昌一眼,搖搖頭,“不對不對!吳偉昌是共產黨員,哪里會做破壞青苗的事?人民政府有條文規定,那是犯法的呀!我活了六十多歲,做了五十多年田,當了十三年隊長,未必這一點還不曉得?這個家伙肯定是冒充的,走走走,到公社去,到那里趕中飯。”

“他真的是呀!”侄子急得差點要哭了。

這時,喝茶休息的干部們被吵鬧聲吸引,走出屋場來了。他們見吳偉昌的狼狽樣,有些哭笑不得;見群眾越圍越多,知道眾怒難犯,便有人上前來打圓場,意思是這個隊違反密植命令是不對的,但既然已經插了,就算了,下不為例,不一定硬要返工重來。如此等等。吳偉昌見自己沒得到強有力的支持,只好自認倒霉,整整衣領,強打精神充硬漢:“我曉得就是吳四老倌存心搗亂。今天的事不能完,也完不了,你明天來公社里作檢討!還有你們的隊長!不然的話,無產階級專政不是白吃干飯的!”

說完,奪路就溜。幾個小把戲跟著他拍掌笑鬧,看他滿身泥水,看他一雙赤腳在路上一瘸一瘸。他們已經研究出,吳偉昌不像座山雕而更像王屠夫了。

第二天,吳四老倌沒有去公社。第三天,第四天……情況還是如此。這事真苦了他侄子,只能對四爹賠笑臉,講軟話:“……四爹,你就到公社去一遭吧,山不轉水轉,你這一回就讓讓他算了。”

四老倌正在堂屋里獨自品酒,眼皮也沒抬。“今天就是高宗皇帝十二道金牌,也莫想把我召去。我三十晚上的砧板——不得空!”

“領導總歸是領導,哪朝哪代沒有個領導呢?你一只螞蟻還想頂翻磨子?”

“老倌子要清靜,你少羅嗦。”

“他說了,就派民兵小分隊來,抬著豬籠子來。四爹,四爹,四爹……”

四老倌心里運神:真要是這樣,鬧起來不好看,也吃不消。再說我堂堂吳本義快活到七十了,做了五十多年田,當了十三年隊長,九洲三十六縣都闖過,還怕他吳偉昌?這樣一想,就說:“使牛使累噠,腳桿子痛,沒得勁。你要他派個車來。”

“你還想坐飛機呵?”

“那如何辦?你……背我去?”

老人看著侄兒那膽小怕事的樣子,一肚子火氣正想找個地方出。侄兒明知道對方是有意磨人,但也沒辦法,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好咬一咬牙,今天當一回牛馬。可憐從吳沖到公社有七里來路,吳忠陽一想就兩眼黑。他剛出學校門不久,當了干部后經常捏著筆桿子跑統計,搞批判,讀報紙,在業余劇團里演戲,參加勞動實在很少,眼下背著一個大活人翻山又爬嶺,把吃奶的勁都用出來了,不一會就氣喘吁吁,汗如雨下,面如紙白。四爹在他背上又好氣又好笑,就是不愿下來。

好容易騎著吳忠陽到了公社。吳偉昌立刻如臨大敵,放下一場撲克牌沒打,一個全社電話會沒開,把袖子挽了又挽,把公社所有在家干部都喊來會議室助戰。那架勢,像把一個瘦老頭子一口吞得下。

“你說!你為什么反對密植?為什么反對科學種田?”吳偉昌把桌子捶得咚咚響。

“你把廣播線都扯掉了,這是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你好大的膽呵?”

“你還在群眾中說,什么‘如今沒有一個人的武藝比得上豹子頭林沖’,什么‘申公豹的腦殼有七十二個,砍了一個還有一個’,這是宣傳封建迷信,猖狂反對唯物主義,你怕我不知道?”

“你這個老家伙專搞破壞,是個定時炸彈,將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先要把你抓起來槍斃!”

……不管吳偉昌帶著干部們如何叫喊,四老倌橫直不發聲,只是閉著眼睛,扯自己的胡樁,來一個“哼哼”主義。這些哼哼有多種含義:有的表示反對,有的表示好笑,有的表示不相信,搞得吳偉昌沒奈何,如同老鼠咬竹掃把,不知如何下口。至于那些助戰人員,則有點三心二意:農技員是同情四老倌的;宣傳委員著急上面要推銷幾千冊革命圖書,生產隊卻拿不出錢;財糧員想著月底要結賬,好多欠款還沒追回;青年干事則在想著找電話員談愛的事,眼睛老是朝窗外瞟。大家心不在焉,隨便湊幾句也就算了,一場批斗會開得松松垮垮,最后只能草草收場。

但四老倌被“請”進來,就不那么好出去了。吳偉昌揮揮手要他快回去,也以為他回去了,不料門上咚咚響了兩聲,他的腦袋在門后露出來,臉上還帶著一絲笑。

“你怎么還沒回去?”

“嘿嘿,有水煙筒嗎?借我一借。”

“我哪有什么水煙筒?去去去,快走!”

門關上了,可過不了片刻,咚咚的敲門聲再一次響起,四老倌的一張老臉又出現在門口,“喂,有解手紙沒有?”

吳偉昌正在用煤油爐子煮豬肚子,準備招待遠道來的老婆,沒料到豬肚子碰上了解手紙,自然氣得臉上成了豬肝色:“這里哪有解手紙,去去去!”

“你當干部的如何會沒有紙?未必你用稻草擦屁股?”

“我用什么關你什么事?你用什么又關我什么事?我到這里來是給你管茅坑的?你真是老懵了,老瘋子一個呵?”

對方眨眨眼:“哎,你有話好好說呵。我快活到七十歲了,跟你爹的年紀差不多,你這家伙還罵我?”

對方不敢戀戰:“好好好,算了算了,你走吧,走吧。”邊說邊來推。

“怎么就算了?你說算了,就算了?你去外面問一問,這四鄉八里我不管到哪一家,水煙筒隨便拿,板凳隨便坐,遇到飯時就上桌,怎么一到你這里就出鬼名堂?這個事怎么能隨便算了?問題不搞清楚,我四老倌不走!”說著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坐在屋中央。

吳偉昌哭笑不得,暗暗喊天。他老婆也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趕快找來兩張黃草紙遞給老人,意思是催他趕快走,去解決他的問題。

老人現在倒不著急解決問題了,指著吳偉昌的鼻子,認認真真地訓了一頓:“你看看,你堂客就比你賢慧。你要向她學習。大妹子,你娘家是哪里的?”他問完女人娘家在哪里這一無關緊要的問題,又問完她生沒生孩子一類更加離題萬里的問題,差一點還問到生男孩還是生女孩一類更加莫名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最后還是指著吳偉昌的鼻子,“你坐下,好好聽著。你家里明明有紙么,為什么說沒有?是不是看不起老百姓?是不是當了兩天官就不知東南西北?難怪你盡講些不入格的話。昌伢子,告訴你,你一個官字頂在額頭上,把群眾的話當耳邊風,這樣下去,遲早要當秦檜,要當高俅。知道不?你坐下——”他再次以主人姿態命令對方坐下來,“老實告訴你,毛主席站在天安門,眼睛望到全中國,哪個奸哪個忠將來要算總賬的,三百斤的老母豬,最后總要一刀撬,你要想明白……”

最后,要不是吳偉昌的老婆來陪笑臉講好話,要不是當廣播員的外孫女荷花來勸,四老倌還真會把政治報告作到斷黑。

嘣——門總算關了。

吳偉昌看著一鍋香噴噴的豬肚子,完全沒有口味,哭喪著臉嘆氣:“唉,俗話說出門三不惹——不惹小把戲,不惹老家伙,不惹叫化子。我怎么碰了鬼,會惹上了他呢?”他走出房門,沖著農技員和財糧員又嘆了口氣:“唉,如今吶,上面一些人只曉得一張嘴巴喊,也不曉得我們基層干部好難當呵……”

這一天,四老倌由外孫女陪著,雄赳赳氣昂昂地回隊上去了。出公社機關大門不遠就是供銷社和倉庫,好多人在那里買肉、打煤油、扯布挑鞋、兌換禾種,一時間熱熱鬧鬧議論紛紛。有人認出了吳沖的四爹:“四老倌,當了兩天公社干部了?”“你這個老鬼這下要老實了吧?”“檢討寫得什么樣?給我們看看好不?”……

“呸,逗我老倌子好耍呵?”

四老倌從來都愛面子,把鼻子擦了一把,“他們敢把我怎么樣?還不是請我來玩兩天?白天就參觀廣播室、電話室、會議室,嘿嘿,還盡是些新名堂。晚上就看什么電視,好嚇人呵,一下子打仗,一下子又火車來了,一下人又掉到海里了,好嚇人,好嚇人的。不過,還是沒有人唱的戲好看。坐的呢,是皮椅子,還吃了兩餐油豆腐。嘖嘖,豆腐好吃,菜油炸的,放了醬油的,就是差點子蔥花,五老倌不曉得搞……”

他說的五老倌,是公社的廚房師傅。

197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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