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吳四老倌(1)
- 西望茅草地
- 韓少功
- 3512字
- 2015-11-12 15:39:34
吳沖有個吳四老倌,本名吳本義,除了有時腰子痛,身體還算好,吃飯搬大碗,下雪天不著棉襖,捏根牛鞭無論犁耙都是好角色。他眼不花,耳不聾,要是天邊有架飛機飄過去,聲音像蚊子叫他也聽得見。
那一年,公社實現(xiàn)廣播化,他屋前的大樹上也裝了個喇叭。人們看見他每天吃了晚飯,就端個黃銅閃亮的水煙管,拖一把竹椅子,坐在那喇叭對面,同喇叭說話。
喇叭里說:“……大干促大變,社會主義是干出來的!”他忽哧一下吹出煙筒里的煙灰:“講得不錯,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
“要大干就要堵死資本主義的路!現(xiàn)在有的隊還是工分掛帥的陰魂不散,要搞什么包工定額……”他覺得這一句不大順耳,眨了眨眼:“不包工如何辦?又搞政治評工?大家都坐大船,不養(yǎng)懶了人?”
“還有的生產(chǎn)隊還是自由化種植。公社里要求插三四寸、三五寸,他們硬要插三六寸、四八寸……”這幾句更不順耳了。他用點火的紙枚子指著喇叭:“你曉得么事?插密插稀那要看田,看水,看時候。曬墊大塊地方,住上十幾口人,那如何舒服?還不個個都長得像丙伢子?”丙伢子是隔壁一個很瘦弱的娃。
“有的人留戀小自由,屁股上長著又粗又大的資本主義尾巴……”喇叭里越說越來勁,說得他黑了一張臉:“還要割尾巴呵?什么時候割腦殼?割得你外公連煙都沒有燒了!你曉得不?”
……
正在這時候,幾個收工較晚的后生從他門前走過。一個年輕妹子笑道:“四爹,你講這些不是空場合?公社里又聽不見!”
“那你們開大會批判林彪做么事?林彪未必又聽得見?”他振振有辭。
“我們不能同你比。你是革命老前輩,給紅軍撐過船,給游擊隊送過信,給農(nóng)會敲過鑼的。你現(xiàn)在也只能三百里外罵知縣呵?”
這次輪到他無話可說了。更讓人惱火的是,在喇叭里胡說八道的不是張三,不是李四,居然是他的一個外孫女,那個新上任的廣播員荷花。荷花一口屁話不著四六,當外公的不也跟著失了面子?一顆腦袋還能往褲襠里藏?想到這里,他收起水煙筒,洗了腳,換上一雙新布鞋,背著手悶悶地翻過屋后的貓公嶺,往女兒家里去。他得提醒女兒,要她管教管教自己的崽女。正巧,這天荷花回家了。外公一見她就劈頭蓋腦地開罵:“你明天給老子回來,翻糞凼!潑油菜!莫到喇叭里去鬼喊鬼叫!”
外孫女莫名其妙:“我犯什么錯誤了?”
“你還裝蒜?以為外公耳聾是不是?天天就是你在喇叭里叫,什么政治評工,什么割尾巴,喊得七沖八坳都聽見了。你黃瓜才起蒂,豆角才抽藤,曉得什么?外公今年六十幾歲,做了五十多年田,當了十三年隊長,九洲三十六縣都到過,搞農(nóng)業(yè)還沒有你清楚?……”
外孫女眼里含淚,“外公你說些什么呀!那都是區(qū)里吳黨委的報告,我只是念一念。”
“吳偉昌?就是那個辦點干部?”
外孫女從書包里拿出一疊紙,“你看嘛,都是這上面的話?!?
吳四老倌從來不喜歡看橫行子的書,而且認得的字也不多,便眼睛一閉:“我不看,你讀!”
外孫女讀了兩段,果然都是喇叭里講的那些。老人聽后狠狠地燒了兩筒煙,“這吳偉昌是哪個吳家祠堂的?如何以前沒聽人說過?我看呵,他肯定不是做田出身的,不是什么好貨。聽他的話,不拐場我就不姓吳!”說完不顧女兒和外孫女的挽留,嘆了口氣,悶悶地踏著月光回家去了。
從這一天起,吳四老倌門前那個喇叭,不知為什么就不響了。大隊宣傳委員吳忠陽來檢查廣播,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一事故。他是吳四老倌的一個侄子,長得白白凈凈,講話柔聲細氣,還掌握了很多形容詞和時事新聞,是個剛提拔的年輕人。他到吳四老倌屋后轉(zhuǎn)了一圈,回頭問:“四爹,你老人家屋后那一截廣播線到哪里去了?”
四爹正在門前犁田,趕著牛頭也不抬:“風吹跑了吧?”
“風吹得跑?”侄子雖然懷疑,但也沒想得更多,只以為是哪個調(diào)皮伢子偷鐵絲做彈弓去了,便找來一根新鐵絲,把廣播線重新接上。不料他幾天后再來檢查,發(fā)現(xiàn)廣播還是不響,剛接上去的鐵絲又不見了。他再去問吳四老倌。這次老人正在菜地上潑糞,還是頭也沒抬地說:“怕是被黃野狗叼走了吧?”
“黃野狗?”吳忠陽望了望吳四老倌的糞桶,陪著笑臉道:“嘿嘿,你老人家莫逗我,你用它做了尿桶箍嘛。那鐵絲我認得……”說著指了指糞桶箍。
吳四老倌瞞不過去,一瓢糞潑過來,差點潑在侄子的腳上,“明人不做暗事。告訴你,我就是不喜歡廣播。沒把喇叭盒子拆下來換紙煙,算是給你面子?!?
“四爹,這可是宣傳毛澤東思想……”
“毛澤東思想?毛主席同意你們這樣胡作非為?呸!毛主席大仁大義,文武雙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八年抗戰(zhàn),十年內(nèi)戰(zhàn),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急,他要是聽了你們那些話,不治你們的欺君之罪,你就來問我吳四老倌!”
一通沒頭沒腦的話,把宣傳委員訓得暈頭轉(zhuǎn)向。但吳四老倌還不罷休,又講出一些不知從哪里聽來的機密:“告訴你,林彪在毛主席面前玩了一百零八個詭計,也被毛主席看穿了。你們也要老老實實當差,莫搗鬼!坳背沖的人講,毛主席下半年要坐飛機來看禾,到時候哪個隊的禾不好,你們搗亂的都要拿繩子來捆。陽伢子你放明白點!”
吳忠陽嚇得轉(zhuǎn)背就溜了。
過了不久,吳四老倌這些話傳到上面去了,傳到了吳偉昌的耳里。吳偉昌大為震怒,把呢子帽往頭上一戴,筆記本和手電筒往衣袋里一塞,騎著腳踏車就下到了吳沖。當晚,他宣布召開群眾大會展開大批判,催人到會的哨子吹得嘟嘟響,鬧得雞婆鴨崽都不得安寧。只有一些小娃崽來勁,以為又有什么熱鬧戲看,大的背細的,細的扯大的,像一群湖鴨子往政治學習室里鉆。他們研究著吳偉昌的手表和皮鞋,爭論著這個陌生人到底是像戲臺上的座山雕,還是像坳背沖的王屠夫。
等了好一陣,人群中還不見四老倌影子。吳偉昌很不滿意地敲著桌子,要吳忠陽再去找。可憐吳忠陽最怕蛇,最怕鬼,因此最怕走夜路。眼下不光在四爹家里找了好幾輪,還提心吊膽到嶺上轉(zhuǎn),很快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他在養(yǎng)牛的金海爹那里找到了四爹,發(fā)現(xiàn)他正在那里喝茶。他身后的那一片水田映著月光,明晃晃的,呱呱蛤蟆聲此起彼伏。
“四爹,你讓我好找。開大會了,您怎么不去?”
“我的雞婆沒看見了,要尋雞婆。”
“吳黨委親自主持會,點名要您去。你到哪里反正都是坐?!敝蹲雍醚韵鄤瘢暗侥抢?,您愿聽就聽,不愿聽就裝耳聾……”
“我要尋雞婆!”四爹吼起來了。
吳忠陽只好頭一縮,回去了。他在吳黨委面前扯了個謊,說四爹到女兒家去了,不在家,沒法找。吳偉昌也沒法,只好來了一場缺席批判,從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下臺,講到孔老二小時候做過賊,又講到大批資本主義的重要性,最后要求全隊社員來個“一學二批三看四競賽五評比”的運動。一些四六句子脫口而出,頗讓一些社員們嘖嘖佩服。他們說吳黨委不愧是當老師出身的,不要稿子,一講兩個鐘頭不重復,真是出口成章,有才學!
這次會以后,吳偉昌還是沒聽到什么好消息,聽說吳沖那個老鬼還是經(jīng)常指桑罵槐講怪話,有點聾子不怕雷的勁頭。四老倌說:“對門山上的禾雞婆只曉得一張嘴巴叫叫喊喊,不做正經(jīng)事?!边€說:“這幾天沒看見黃鼠狼來偷雞了,怕是也到哪里開會作報告去了。”還說:“搞什么科學種田?最好是科學種空氣。要科學家發(fā)明一種辦法,讓大家吃兩口空氣就肚子飽了,就不用我們種田了。那才是共產(chǎn)主義!”……這些話逗人笑,聽上去倒也沒有什么,但又好像有些什么,讓吳偉昌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最氣人的還在后頭。那天春插算是完成了,綠綠的秧苗蓋滿一壟,色彩深淺相疊。隨著一串笑聲炸開,累得剛伸腰的姑娘們爬上田坎,青春身段從防雨的塑料薄膜中透出來,好似都披了一件件飄逸輕紗。正在這時,驚天動地一聲吼,嚇得這群喜鵲子都啞了喉。吳黨委出現(xiàn)在田邊,手拿一桿尺子,聲色俱厲地開罵:“怎么?這幾丘田還是插的四六寸?好哇!陽奉陰違,對抗密植,這還了得!返工!返工!統(tǒng)統(tǒng)返工!”那目光是足夠威嚴的了。
啞喉的喜鵲子嚇得貼墻溜,往屋場里躲。
“快牽蒲滾來,把這幾丘田都蒲掉!”吳偉昌又喊了幾聲,但四周沒人回應。遠處只有幾個干部模樣的人,大概是與他一起來檢查春種的吧,正在大樹下笑談,用斗笠扇著風。吳偉昌大概想在同僚面前露一手?!拔?,你們都到屋里去歇一下,喝杯茶,我親自把這丘田蒲了就來!”說完從路邊牽來一頭牛,架上田角里一張蒲滾,挽起袖子,一聲吆喝,真地把一丘已經(jīng)插秧的田蒲碾起來,只是動作不大熟練。
此事驚動了社員們。很多人聞訊趕來,不敢上前阻攔,只是遠遠地嘆氣和搖頭。辦有吳四老倌冒失,氣呼呼地沖上前去,大踏步跳進水田,激起泥水飛濺?!拔艺f你這位同志,休得無禮!”他一把抓住牛繩,“怎么跑到我們隊來破壞秧苗?”
“這事要先問問你們自己!”
“你把道理講清楚好不?講清楚了,要蒲就蒲,要犁就犁,我們自己動手,不用麻煩你,還要請你吃杯姜鹽茶。講不清楚,那就對不住,請你走你的路。”四老倌朝對方打了個拱手。
“講理?”吳偉昌沉下臉來,“你參加過學習沒有?一畝田要保證三百萬蔸基本苗,你自己數(shù)數(shù),這里有好多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