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樣好起來的
文/我要好起來
人們常說,分娩過的女人才了解疼痛的感覺,抑郁過的人才知曉絕望的滋味。感同身受只是一句謊言。一位曾經的拖延癥患者的自白,或許才是我們理解拖延癥最直觀的方式。
經我鑒定,一個正在好起來的“拖延癥患者”大致處于如下狀態:
· 無須特別痛苦掙扎或不必要的熬夜就能完成最基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事務;
· 對重要而且確實想做的事(同一時期不超過3件),能夠調動精力和資源在大致期限內完成,并能夠忍耐相應的焦慮;
· 對于事實上在拖延的、帶來極大痛苦卻無相匹配正面成果的事情,能夠在權衡之后放棄并承擔后果(既包括現實后果,也包括心理后果,即處理隨之而來的焦慮自責)。
以上標準似乎與每天學習8小時之類相去甚遠,但是我覺得并不容易做到。已經做到的人,為自己鼓掌吧!
好了,下面是我的故事。
刀尖上的舞蹈
到2009年7月,我已經度過了整整5年無法動彈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敢做任何打算,我的大部分計劃都演變成歇斯底里的痛苦,大到寫論文找工作,小到吃飯、睡覺、上廁所。
平常的日子里抑郁著拖延,截止時間之前躁狂著拖延,常人看來普通的事對我來說都是極大的精神負擔。帶著沉重的負罪感,我日復一日地沉浸于網絡世界與己無關的喜怒哀樂中,絕望地等待截止時間和煉獄一起來臨。跟很多“享受”最后沖刺的拖延者不同,此時的我已無靈感和效率可言。即使在火燒眉毛的時刻,我也無法順利寫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那些整夜整夜地熬,卻只熬出100字的日子遵循著如出一轍的模式:住學校宿舍的時候,半夜跑到陽臺上偷偷哭,哭累了回來繼續對著電腦發呆,撐不住了再去陽臺上哭;有了自己的家以后,半夜聲嘶力竭地哭喊、尖叫、摔東西,筋疲力盡后倒在冰冷的地上睡著,驚醒,掙扎著爬起來,心狂跳,手抖著再敲幾個字,再哭喊、尖叫,如此往復。就如小人魚每一個美妙的舞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我每一個平庸的句子都浸透了淚水。然而更大的恐懼是從刀尖上摔下來,讓眾人知道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騙子和可憐蟲。
在每一個歇斯底里的時刻,我絕望地追問著同一個問題:“為什么?”然而,我支離破碎的思維不知該從哪里尋找答案。
“心里一直有不安的感覺,眼前的障礙好大啊,怎么能度過這一切?這一切過后是什么呢?或者,這一切將永遠持續下去。我空有這堅強自尊的軀殼,內心卻無比脆弱和怯懦。我步步小心,步步小心,卻仿佛是一種錯?!?/p>
無需羅列那些在拖延中失去的“本來可以”擁有的東西,精神瀕臨崩潰,身體日漸孱弱,這二者已足夠慘痛(后者的苦果我今天仍在承擔)。我看到我的未來寫著“郁郁而終”4個字。
從量變到質變
剛剛來到豆瓣“我們都是拖延癥”小組,尤其在看了“完美是個夢”的帖子之后,我頗振奮了幾日。記得在那個周末,我一如既往地在家加班,但是破天荒地在周六完成了原本在周日晚10點之后才會正式開始的工作,這真是一個完美的開始,我將就此好起來!然而這一針雞血的效果過得太快,在病床上度過了那個倒霉的周日之后,我又回到了死氣沉沉的日子里。這就是生活,不過我難以接受。我當時還像其他人一樣堅信拖延只是個道德問題,而不知道它其實也是個能力問題。
2009年8月,在拖延小組混跡了一月有余之后,我終于明白別無他途,只能“自救”。與其說我擁有強大的求生意志,死死抓住救命稻草爬出了沼澤,不如說我終于認清現實,舉手投降,承認我現有的知識、能力和資源已無法解決我面臨的問題,只做唯一現實可行的事情。組里有人推薦了幾本心理自助的書籍,就從這里開始吧。
我不再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與那些山一樣沉重的任務上面,只想著“看點書”,“好歹是有意義的事,比上網好”。之前的5年中,我基本沒有看完過一本書(時尚雜志除外),已經不太會思考了。憑著僅存的意志力熬過了最初的昏昏欲睡、坐立難安之后,在麥當勞和地鐵上看書的時光漸漸變成了一種享受。我,又有了活著的感覺。
想象一下,一片已經干涸了5年的河床,死一般的寂靜和燥熱,一旦有清泉流過,仍會變回肥沃的土地,汩汩流水聲、微生物、魚蝦、水草、飲水的小鹿、捕魚的小熊、河邊的灌木,所有代表生命的東西,都會回來。
我不過是為空虛的頭腦注入一點滋養,然后,一切開始自行運轉。我在書中并未找到克服拖延的良方,但是得到了兩個重要啟示:第一,我對自己的了解少得可憐;第二,拖延,正是要提醒我這一點。從此出發,我開始了對價值觀進行徹底反思和重建的過程,一段自我探索之旅。
現在回頭看,我當時對自己進行的是一場笨拙但有效的認知治療。覺察和記錄自己的想法,挖掘自己行為和情緒背后的信念,以及信念背后的信念,有意識地尋找看待問題的不同角度,詰問、辯論、思考、沉淀—就像一個游戲,我對自己興致勃勃,像第一次認識自己和這個世界一樣,每天都有新鮮的發現。原來我對自己和世界有著那么多嚴苛的、不切實際的要求,原來我頭腦中存在那么多未經檢驗的邏輯,原來我一直用別人的眼光看問題……那么多習以為常、奉若真理的觀念,那些把我嚇倒、讓我輾轉反側的觀念,它們是否真的如看上去那般正確和不可撼動?比如:
· 世界是公平的(或不公平的,一樣);
· 我應該優秀;
· 我應該謙遜;
· 我應該努力;
· 我的工作成果代表了我本人;
· 對自己寬容會導致墮落;
· 每一天都應該有進步;
· 沒有目標是不對的,我應該知道我想要什么;
……
對“人是不是一定要有人生目標”“沒有目標會怎樣”的思考,卸下了我一個沉重的負擔。我曾經數次有過各種目標,它們是別人眼中的好人生。然而,要么無論怎樣逼迫自己也無法做到,要么做到了也不覺得滿足,然后我陷入了迷惘,沒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但是人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呢?沒有目標我如何行動呢?這些念頭令我痛苦不堪,直至我發現,與其徒勞地尋找一個永恒正確的目標,不如立刻接受自己沒有目標和不知道要什么這個事實?!叭绻覜]有目標會怎么樣呢?”在審查了那些關于目標的陳詞濫調之后,我的結論是,不會怎么樣,至少是與現在一樣,區別是,沒有了“我不應該”的痛苦。
當我允許自己漫無目的地生活時,當我允許自己隨波逐流、“應付事兒”時,效率似乎一點點地回來了,而且詭異的是工作質量并未因此下降。家庭治療大師薩提亞說過這樣一句話:“對自己多一點珍愛,就會對別人少一點要求?!碑斘议_始關心自己的內心、照顧自己的需要時,周圍的環境也顯得不那么冰冷了。在平淡瑣碎的工作、復雜的人際關系中,我也慢慢地找到了樂趣和成就感。從前那個眉頭緊鎖、唉聲嘆氣、怨天尤人、怒氣沖沖的人正在漸漸遠去。
那些閱讀和思索的時光,陪伴我平穩地經歷了工作中不可避免的重大挫折,忍耐著因為各種病痛頻繁出入醫院的煎熬,自我控制感和力量感漸漸回到我身體里。2010年1月的一個下午,當坐在候診室里看書等待的時候,我品嘗到了一種從未享受過的滋味—平靜。隨后在診室里,大夫告訴我:第一,“待查”什么的,不用擔心,確定是良性的;第二,不光是良性的,而且在還未使用藥物的情況下,它正在縮小,連手術也不用了?!笆悄阕约旱拿庖呦到y在起作用!”大夫說。走出醫院,我大哭,第一次覺得生命原來也待我不薄,自己原來如此堅強。
冬夜的星空下,我第N次地仰起頭,卻第一次看見了頭頂的獵戶星座。不知它已閃耀了多少億年,但卻是第一次以一個明晰的形象出現在我的眼里。原來我一直活在對過去的悔恨和對未來的恐懼中,卻始終錯過了當下—這唯一可以把握的真實的存在,這一刻美麗的星光、城市的燈火、熙攘的人群和身旁的愛人。
我是誰
如果這樣平靜美好的狀態繼續下去,如果我可以一路淡定明智,是否會成為一個完美的我,名叫“我已經好了”?
隨著自我探索的深入,我拖延的深層機制—強烈的內心沖突,也漸漸浮出了水面。精神分析家霍妮做過一個經典的比喻:(神經癥患者)就像在開車時同時踩住了油門和剎車,結果是外表毫無動彈,內心早已精疲力竭。我的拖延,可以說是現實、穩定、追求完美和安全的我,與理想化、不安分、喜歡獨特和冒險的我之間長期械斗、兩敗俱傷的產物。
過去一年來的自我調整,讓頭腦中曾經無處不在的嚴厲的批評者暫時偃旗息鼓,內心達成了暫時的和諧,同時,也讓那個倔強的內在小孩得到了喘息和成長的空間,發掘和實現自身潛能的愿望漸漸蘇醒。夢想這個玩意,招之不來,揮之不去。
兩年閱讀80多本書的成績,論速度只能算一般,但已足以醞釀一個習慣、一個愛好,甚至一種使命?!叭瞬皇欠堑糜心繕恕边@個念頭,曾讓我得到解脫,然而當我不再糾結于是否應該有一份奉獻終身的事業時,夢想回來了,同時帶來了巨大的焦慮和對眼前生活的厭倦,以及我的老朋友拖延。我重新面臨艱難的抉擇:是否要打破眼下安全的平衡,是否要將自己投入令人恐懼的不確定之中?
理性曾經拯救了我,但是現在我想要它稍微休息一下,聽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2011年5月,我走進心理咨詢室,尋求專業幫助。別人問:“你復發了嗎?”我只好回答:“地獄有十八層呢?!睂嶋H上,正因為我有過如此的心路歷程,更明白自己身上正在發生什么。今天的我更懂得調動一切可用的資源,來幫助我踏上新的旅程—這也是在與“戰拖會”同伴們相處的過程中學會的。我為自己曾獨自走過最艱難的日子而自豪,也為自己學會敞開心扉,尋求幫助和理解而欣慰。
在咨詢室里,我一次次地回答咨詢師“你現在有什么感覺”的提問—為什么我在這一刻眼眶紅了,為什么這一刻話語中帶有興奮—一次次地克服抗拒和逃跑的愿望,去體會自己當下的情感。我曾經接納了自己的軟弱和恐懼,現在面對奔涌而出的野心和攻擊性,我該怎么辦?
我想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成長乃是貫徹終身的使命,那又有什么理由認為居然有人,即使是一個“好起來”的人,可以幸免于成長的煩惱呢?卷土重來的拖延與焦慮,在合適的時候提出了永恒的問題:我是誰?
我再次決定追隨自己的命運,也為這個故事,留下一個開放的結局。我始終沒有變成一個“高效”和“成功”的人—雖然這曾是我對“好起來”的想象。我收獲了一些更奢侈的東西—對自己感到坦然的信任和欣賞,對未來懷著忐忑又堅定的心情。我的人生軌跡已經不可逆轉地改變,又或者,這一切不過是自然發展的結果。就像那條從干旱中幸存的小河,它只遵循大自然和生命的規律,無論一開始有怎樣的圖紙和規劃,河水只會順著土地的高低起伏流淌,形成淺灘、瀑布和深潭。只要生機勃勃,綠意盎然,是否是當初設想的樣子,還重要嗎?
拖,與不拖,這是個問題,嗎?
2009年,當我在飛機上提供的雜志里讀到“我們都是拖延癥”小組的介紹,第一次知道“拖延癥”這個詞時,真有淚流滿面的沖動。我迫不及待地給自己貼上“拖延癥重度患者”的標簽,從此開始了與“戰拖”和一群“病友”的一段奇緣。
那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兩年,“頓悟”來得像吃飯睡覺一樣平常,蓬勃滿溢的靈感被我囫圇塞進了《我是怎樣好起來的》一文。這篇文章發表不久,我懷孕了,注意力慢慢轉移,緊接著,生子、休產假、上班,然后開始了單位和家庭兩點一線奔忙的日子,那兩年隨著青春的尾巴溜走了,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有時不時關于拖延的媒體報道,和身邊以“拖延癥”自居的同事朋友不斷增多,提醒我原來曾經投身于這一個隱秘的小世界,曾經為這個名詞的發揚光大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然而我本人,卻越來越少地提到“拖延”這個詞。從女兒、妻子到母親的角色轉變,不啻于一場轟轟烈烈的地殼運動,無情地改造著我人生河流的走向,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當目光逐漸回到“圈外”人身上,我驚奇地發現,我在戰拖,別人也沒閑著。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十字架,成長的主題殊途同歸。生活為每個人都安排了足夠的功課,拖延,既不低賤,也不高貴;解決起來不是很容易,但也不算特別頑固。它一點也不特別,它從來就不是問題的全部,甚至,根本就不是問題本身。
早在《我是怎樣好起來的》一文里,我就老實承認了:“我始終沒有變成一個‘高效’和‘成功’的人”,如果你想了解得更具體一點,我會說我有很多事沒有按照預定的計劃那樣去做,卻絕口不提“拖延”二字。世間的“不做”各有各的緣由,統一定義為“拖延”倒是容易,對解決問題卻無所助益。
拖延不是問題本身,而是一種應對問題的方式?;乇芎屯丝s,是我個人在面臨問題和焦慮情境時習慣采取的態度,對我而言這是最容易的一種方式,歷史經驗證明后果也不完全是不良的。(還有一類人,與我一貫的“退”不同,他們在面對問題時輕車熟路地選擇永遠的“進”,非要立刻做點兒什么來解除焦慮,即使這個具體情境中暫時等待觀望是更好的選擇。
很難說這與拖延不是同一類問題,卻沒有“立即行動癥”這一說,因為我們的文化中,對“風風火火”的評價向來是很高的,類似于對外向性格的推崇。然而“立即行動癥患者”給這個世界帶來高壓、匆忙和浮躁,造就了大堆大堆的不完美,建立了關于時間的話語霸權??說多了都是淚。)把注意力集中在拖延的行為或退縮的態度上,有把千變萬化的實際情境抽象和消解的傾向。撕掉拖延的標簽,對“不做”進行這樣一些描述可能更接近問題的本質,也更實用:
· 我沒有真正的意愿/興趣去做;
· 我沒有足夠的能力去做;
· 我認為現在并不是去做的良好時機;
·“做”存在某種潛在的風險;
· 我在用“不做”來表達某種不愿公開表明/沒有意識到的態度;
· 我面臨某種暫時無法克服的實際困難;
· 我的目標過于模糊以至于無法著手;
· 為實現目標設定的路徑有誤;
· 我的期待過高,對失敗的恐懼超過了對成功的渴望;
· 相對于任務的艱巨,身邊的種種即時誘惑觸手可及;
·“去做”意味著觸碰某種不那么愉快的混沌的感受;
……
在“戰拖”領域浸淫了一段時間的朋友應該會覺得眼熟,以上沒有一句提到拖延,卻又句句有關拖延的成因和機制。解決問題的方向就隱含在對問題的正確描述里——“拖不拖”的宏大迷思,轉化成了“做不做”和“如何做”的具體問題:沒有意愿的,考慮清楚代價再做決定;能力不足的,要磨練能力、調動資源或降低目標;目標遠大的要學會細分任務;恐懼失敗的要處理情緒;任務重誘惑多的,關閉手機拔網線;一團漿糊的,去做心理咨詢……
值得強調的是,“做”與“不做”不是價值對立的,做不一定是對的,不做也不一定不對。實際上,頭腦每天產生批量的念頭和計劃,外界滔滔不絕地向我們提出各種要求,然而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過那么幾件。做與不做,都需要勇氣和意志力。
將近三個月前,我收到了此文的邀約,每每起了動筆的念頭,卻又作罷,眼看時光飛逝,我一度認為放棄才是負責任的做法,最后我仍決定一試。
寫作前一篇文章時,“我要好起來”剛剛從一場干旱中幸存,浪花兒唱著歌沖向河灘,自覺經歷這場洗禮之后,智商情商都上了一個臺階,未知的新世界正在前方閃閃發光。三年之后的今天,面對“好起來之后”這個題目,我潛意識里認定自己有責任繼續傳遞“正能量”,我很想向你們保證:加油吧,戰勝拖延之后,大河一路奔騰向海洋。
然而生活不是這樣的。三年后我越來越深刻地理解和認同斯科特·派克(M.Scott Peck)在《少有人走的路》開篇提出的“人生苦難重重”這句話?,F在的我只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年輕母親,一個為五斗米伏案的員工,臉上隨時寫滿疲憊,嚴重健忘,注意力短暫??在時間的縫隙里,我會放下母性和欲望,讓“自我”悄悄爬出來,默默地舔舐傷口和恢復元氣。仰望夜空時,偶爾會嘆息,是什么讓獵戶座星光黯淡?是大氣污染,還是心靈的霧霾?
拖延早已不再讓我糾結焦慮,比起三年前,我對人生和自我的認識更接近真相,我也更加接近自己所期望的人格成熟。但是,我無法告訴你們,我的生活更快樂、更輕松、更成功了。寫作,意味著我不得不接受對自己的審視和評價,意味著我不得不接受過去的自己穿越時空的詰問,意味著我必須要回答,我是否真的如三年前的自白所說,完全放棄了“對自己和世界的嚴苛、不切實際的要求和未經檢驗的邏輯”?是否真的已經超越了別人(確切說是我想象中的讀者)的眼光?
感謝編輯趙娟,她平靜簡潔的話語里傳遞出理解和信任。也感謝我自己,忍耐著脫逃的沖動和思竭的痛苦,進行了這一番艱難的審視,無意中接近了“順其自然、為所當為”的真諦,最終得以完成此文。
至于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承不承認,它就在那里。
沒有。
那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