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家庭(2)
- 原來他鄉是故鄉:司徒雷登回憶錄
- (美)司徒雷登
- 4297字
- 2015-10-21 16:57:39
我有幾個玩伴,他們都是中國人,而且都是父母精心幫我選擇的。我和他們在一起時可以講中文,我非常愿意和他們在一起。不過,大多數時候,我的玩伴還是自己的兄弟,我們四兄弟總是待在一起的。當時,我們的游樂場所也僅限于教會的大院。這個院子里有許多樹木,那是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栽培的。當我長大后再次回到中國時,又來到兒時教會的大院,那時我才發現童年的游樂場所其實很小,并且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玩兒了。韶光飛逝,童年寬敞、神秘的教會大院已成為了記憶。小的時候,我們非常喜歡吃中國的食物、點心和水果,尤其喜歡去參加中國的宴會和婚禮。只是,到現在還有一份遺憾,那就是我始終沒有認認真真地讀過中文書。我的兄弟華倫在這一點上與我完全不同,美國的休假期結束后他回到中國,并開始在一所中國的學校里讀書。在中國學校學習的經歷讓成年后的他受益匪淺——他可以用熟練的中文寫作和講話。雖然我曾經數次離開中國,可童年在中國的生活始終印象深刻——春節時的各種宴會、社戲、元宵節的美食、西湖畫舫上的花燈水榭,這些記憶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永不消散。
11歲那年,我離開了中國,在那之前母親是我唯一的老師。母親對我們的教育非常成功,我們第一次回到美國的故鄉莫拜爾后,便進入公立學校學習,在學習上我們沒有感到任何困難,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母親。在杭州時,除了平時需要學習,到了周日我們還要去教會學校,參加平常的家庭祈禱。有時候,我也會跟著父親和其他人去傳道,地點就在大街上和廟會上。一些中國人對于父親教會的服裝和外國人的長相十分好奇,他們會向我們提出一些奇怪的問題,這些我都還記得。有時候,我會反問,父親的虔誠是不是值得?后來,我回到美國后,甚至對傳教事業產生了厭惡感。如果我想和父親一樣獻身于傳教事業,就必須要消除這種不良情緒。
1887年,父親和母親在中國工作了13年后,帶著我們四兄弟乘船回到了美國,進行為期一年的休假。那時候,我們兄弟分別是11歲、9歲、7歲和4歲。
5.父母的陳列品——四兄弟
說起回到美國的那段經歷,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對于年幼的我們來說,那簡直就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探險。在船上時,女招待稱我們是她所見過的所有孩子里“最無知”的,在其他孩子看來十分平常的事情,在我們看來竟然一無所知。我的父母曾說,中國的生活要比美國惡劣,當我們看到舊金山碼頭衣衫襤褸的報童時,我們感到十分驚訝:美國的生活條件不是很優越嗎?為什么還會有這樣的“外國孩子”?火車和火車頭在我們眼里是新鮮玩意,要知道在中國只有一條鐵路,是從上海到吳淞的,可惜的是,那條鐵路后來也被當地人拆除了,因為當地人認為鐵路會打擾到墳墓里亡靈的安息。
阿拉巴馬的那段經歷,與我的情感產生了沖突。我的父母大肆宣傳我們四兄弟,以此提起人們對去中國傳教的興趣。父母到處顯示他們從中國帶來的“古玩”——其實那些只是極為普通的中國人吃穿住行和祭祀祖先用的東西,他們希望借此吸引大家的目光。而我們兄弟四人則被要求穿上中國服裝,用中國人的餐具——筷子吃飯,并且還要用中文唱贊美詩,特別是那首“神愛世人,我心永佇”。父母親將我們四個人當成了櫥窗里的展示品來展覽。他們這種做法給我們留下了糟糕的名聲,當以后我們兩個年長的孩子被留在莫拜爾時,更加體會到這種感覺。我們的講話方式簡直和過去一本正經的成年人一樣。最可怕的是,我們不知道同齡美國人的語言、習慣、行為標準等等。我們成了表兄眼中的古怪親戚,他們甚至都羞于提起我們,或者是以認識我們為資本到處炫耀,從而為自己找樂子。這里其實是一座典型的南部小城,母親在這里留下了一個不顧一切到大洋彼岸的中國去的“惡名”,我們兄弟也因此成了同學們奚落的對象。總有一些人以不友好的方式對待我們,這其中甚至包括母親過去的朋友和學生。人們常常會問我們一些問題:中國和美國你們更喜歡哪個?中國人真的會吃老鼠嗎?你們會說中國話是不是?這些問題讓我們非常痛苦。甚至有些沒教養的人還會嘖嘖地說:“瞧瞧,這些孩子簡直和中國人一樣。”
1888年,我的父母把稍微年長的我和大衛留在了莫拜爾,然后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中國去了,從此,我和大衛就跟著姨媽和姨父一起生活。姨媽家有一對兒女,他們和我們年齡相仿。姨媽姨父像是養父母一樣,以和善的態度對待我們,將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去疼愛。我的姨父出身于蘇格蘭基督教長老會家族,這個家族以嚴格著稱,所以姨父對我們的行為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和規范。他們認定傳教士的孩子必須受到嚴格的管教。他們不能親自去中國傳教,卻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建立起了一座傳教所。每個星期天我們都需要穿過整個城市,抵達傳教所進行禱告,“向異端之土傳遞神圣父母”致敬。在基督教的傳統里,周日出行不可以乘車只能步行,于是,每個周日的清晨我們都需要步行抵達主日學校和傳教所,周日的晚上我們還要參加社區組織的義工勞動以及有關宗教的其他儀式。整個周日的下午,我們需要背誦圣經詩句和贊美詩。讓我們感到不公的是,這期間不許有跳舞、唱歌一類的娛樂活動。可是,我們的表兄弟卻可以盡情地享受娛樂,誰叫他們不是傳教士的孩子呢。我們還有兩位姨媽,一位是社交名媛,一位居住在鄉下。另外兩位姨媽和撫養我們的姨媽完全不同,那兩位姨媽對孩子們的態度十分憐愛。
說到在莫拜爾最快樂的記憶,當屬每年夏天我們都可以去莫拜爾灣對岸的另一個姨媽家小住一段時間。這位姨父是一位中尉,他參加過南北戰爭。那里的夏季十分炎熱,我們可以去釣魚、游泳、捉螃蟹、劃船。直至今天,我依舊清楚地記得當時的一個伙伴:他是個黑人,他爸爸是個廚師。我和我的兄弟經常笑話他不會劃船。記得有一次,當我們把船劃到河中央時,他認真地對我們說:“讓我把船劃回去吧!”表弟和我立即跳入水中,打算在這里游泳。沒想到,他卻較起真來,他以為我和表弟不相信他,在捉弄他,這深深地傷害到了他的自尊心。他立即拿起船槳劃開,劃船回到了岸上。我和表弟沒有了船害怕極了。我們希望他停下,于是向他大喊,可是他并沒有理會我們。我們只好無奈地向岸邊游去。很快,我和表弟便精疲力盡了,雖然我們當時距離河邊只有1英里左右遠,但是這段距離對于我們來說十分漫長。我甚至開始出現絕望的幻覺,我看到自己和表弟的尸體在河上漂浮,而后家人為我們舉行了葬禮,我的尸體被埋進了家庭墓穴,報紙上登出了我們的訃告,可大洋彼岸的父母要在一個月以后才能看到,我看見父母流下了凄涼的淚水……不過,這一切都只是幻想,后來我和表弟游回了岸上,不然今天你也不會坐下來看我寫下的故事了。我的生活里還有一位黑人,她就是“佐治亞姑姑”。她是我們的保姆,我們十分喜歡她。可她對我們也非常嚴格,她會在我們不聽話時打我們的屁股。盡管經歷了南北戰爭,盡管佐治亞姑姑對我們十分嚴格,但是對于當時的美國南部來說,黑人和白人之間的種族分界是很清晰的,并且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后來,我漸漸地能夠理解傳教士的理想,并且還能夠體諒姨父和姨媽要在阿拉巴馬把我們撫養成人的辛苦。姨父和姨媽都很長壽,在他們晚年時我們竭力去孝順他們,以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對于他們嚴格的教育,子女們沒有一句怨言。他們的孩子和我們的關系就像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一樣,盡管我們只是表親。不過這些都是后話,在莫拜爾的那段經歷讓我對傳教士這個職業十分抵觸,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存在這種情緒。曾經有那么一個時期,我認為這些教育讓我深受其害。多虧海濱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才讓我順利度過了記憶里那段不愉快的日子。如果不是海邊的快樂生活,恐怕我會成為一個反對一切宗教的人。
6.成為正常美國男孩的開始——學校
我16歲那年,也就是1892年,那年的9月我被送進了位于弗吉尼亞州夏洛特鄉的潘陶普斯學校讀書。這所學校是當時南部最富聲譽的私立學校之一,如果你想進入弗吉尼亞大學,就必然要進入這所中學讀書。學校周圍風景秀麗,這里曾經是托馬斯·杰斐遜[5]的私人領地。杰斐遜在世時,將這里命名為“大觀”,原因是這里可以一覽蒙緹切羅至拉皮丹河的全部美景。
在莫拜爾的那段日子,我對學校深惡痛絕、無法忍受,這和其他男孩的感覺是一樣的。我們的班級里有45個人,通常我的成績在第五名上下,直到畢業也沒能奪得頭籌。一般來說,私立學校的學生大多都來自富裕的家庭,或者是被公立學校開除過。至于功課,和大家一樣,我也覺得索然無味。課余時間,我很少復習功課,可我也很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這一切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我沒能像一個正常男孩那樣成長中伴隨著玩樂,也可能是因為我有些遲鈍和倦怠。總之,課余的大部分時光我都用在了讀“名家之作”上——沃爾特·司各特[6]、愛德華·巴爾沃·利頓[7]、查爾斯·狄更斯[8]等等。
可這按部就班的一切,都在進入潘陶普斯學校后被打斷了,進入這所學校后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學校將我改變成了一個正常的美國男孩。我們班上的50多名同學來自南方的不同州,就像我來自阿拉巴馬一樣。中國特征的印記在我身上漸漸消失,沒有人像是在莫拜爾一樣用有色眼鏡來看待我了。雖然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的同學們也知道了我的那段經歷,可這并沒有給我帶來像在莫拜爾時那樣的困擾——大家對此并沒有長期的興趣。在性格方面的改變,我要感謝這里雋秀的風景、宜人的氣候,令人舒服的、人數很少的社交圈子……當然,最需要感謝的還是我的老師們,他們以真摯的愛去對待自己的教學事業和他們的學生。我見過的最和善的人,當屬我的校長桑普森先生。他的太太有三位兄弟都在中國傳教,而我的良好成長也離不開他太太的影響。桑普森校長夫婦格外喜歡我。在后來的日子里,當我的兩個弟弟進入這所學校讀書時,桑普森校長夫妻愛屋及烏地也非常喜歡他們。那年夏天的暑假,我們就是在學校里度過的,那里簡直就是我的另外一個家。
我學習非常努力,并且生活得很開心,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這里宜人的氣候,以及兩位畢業于漢普頓·悉尼學院的老師的精心栽培。其中一位是喬治·丹尼老師,這位老師后來成為了華李大學和阿拉巴馬大學的校長。喬治·丹尼老師的教育,讓我對拉丁文和希臘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另一位老師是詹姆斯·L.貝爾先生,他教授的科目是英語文學。那一年,我獲得了全年級最佳平均成績,并因此獲得了金質獎章。
雖然潘陶普斯也是一所紀律森嚴的教會中學,可這里和我在莫拜爾生活的那五年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堂。這里的生活健康而愉快,我的師長們魅力迷人,最重要的是,在這里不會有人不斷盤問我中國傳教士的家庭出身。同學們和我相處得十分融洽,學校雖然嚴格執行宗教的戒律,但是通常都會以高明的做法處理。這讓我對宗教的態度漸漸輕松下來,盡管算不上積極,但是也不像過去那樣抵觸了。認真地說,那一年我真的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