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980年(6)
- 大江東去(歡樂頌作者阿耐代表作)
- 阿耐
- 4822字
- 2015-09-23 12:11:54
老書記沉默了會兒,才道:“你看,你這一說就火上了。人家告的不是承包,都巴不得這樣承包呢,人家告的就是你態(tài)度粗暴,像個南霸天。公社一上班就趕著把我叫去問,沒事兒,我都替你兜著了,但你還是改改的好,做事情得注意方式方法,得讓大伙兒心服口服跟你干。就像這次燒磚窯,你當(dāng)初在曬場怎么罵的?”
雷東寶更怒:“這幫人吃屎還是喝尿的?為他們好知不知道?我免了大隊干部一只豬頭肉他們怎么不去公社表揚我?不是我罵著趕著,他們能那么順利簽承包書?磚窯能那么快燒起來?這幫人又懶又要,天上會掉大團(tuán)結(jié)嗎?”
老書記暫時不語,聽著寂靜暗夜中雷東寶呼哧呼哧的怒氣稍微緩和了,才繼續(xù)不緊不慢地道:“社員思想當(dāng)然簡單落后一點,需要你大隊干部起帶頭模范作用,你做事前把道理給他們講清楚。有人思想扭不過來的,你單獨做他們思想工作。人都是講道理的,你把工作做全面了,就……”
“就啥?我把時間都花在給笨蛋開竅上,我還要不要做事?叔,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村里也該學(xué)我們部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看著,等他們賺夠錢嘗足甜頭,回頭怎么來謝我們大隊領(lǐng)導(dǎo)。”
老書記見話不投機(jī),只能不說。因為他自己也在感慨地想著,如果不是東寶態(tài)度粗暴,承包哪會那么順利得到落實,磚窯又哪會那么容易燒起來。他也矛盾,東寶的作為與他平時和風(fēng)細(xì)雨長者式的工作方法完全不同,可明顯東寶的工作方法比他的效率高。書記取舍之下,還是作了決斷:“東寶啊,叔不勸你了,以后還是這樣,你只管做事,叔來跟他們講道理。叔只要求你一樣,別動不動瞪起眼睛罵人動手。以后動手之前,先想想叔的話。”
雷東寶對于這個分工很歡迎:“行,我以后一生氣先把手背身后去。往后我打先鋒,叔你押著大部隊。”
老書記聽了,笑得挺開心:“好,你能收收你的脾氣就好,一步步來吧。去信用社借錢的事,我明天下午去找人,你不行,那單主任……”老書記伸出一只手,在半空虛刨幾下,“手指甲長得很,你會氣得當(dāng)場掀桌子。”
雷東寶奇道:“都知道單主任貪,他怎么還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四只眼也跟我說起過。”
“他上面有人。”老書記不再說下去。
“我們啥都沒有,你明天上去找單主任,有什么用?”
老書記無語,他愁的就是這事兒,別的都好說。雷東寶見此也明白老書記為難,再說就是逼他了。現(xiàn)在大隊一窮二白,自己都吃不飽,拿什么送人?春節(jié)才過,連瘦雞都找不出一只。一老一少兩個都愁眉苦臉。山上吹來的風(fēng)“噓噓”地叫,叫得愁眉苦臉的兩個人更添苦惱。
好久,老書記道:“東寶,你回家睡吧,明早這兒還得你管著。我晚上一個人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從兄弟大隊借點錢,咱利息照算,大不了比銀行利息高點,誰讓咱窮。”
雷東寶眼前一亮,覺得這主意好。但他才剛起身,又舉一反三想到更好的:“叔,你說我們每塊磚如果比縣磚瓦廠的便宜一厘兩厘錢的,先付錢,一星期以后付磚,你說人家干不干?”
老書記也是眼睛一亮:“干,為啥不干,一星期又不長。可我們太吃虧啦,一塊磚少賺一厘兩厘錢,一窯磚得少賺多少呢。”
“虧就虧點,誰讓我們沒錢?權(quán)當(dāng)給信用社那龜孫子送禮。”雷東寶興奮地道,“我還想到一個招,叔你和四只眼一起拿著公章,帶幾個人拉一車磚,圍上紅布,敲鑼打鼓到各隊轉(zhuǎn)轉(zhuǎn),就跟當(dāng)年送我入伍一樣,紅布上寫‘一塊磚便宜兩厘錢’,把人引來咱小雷家磚窯買磚。后面再跟兩架手拉車,拿到錢就去煤場拉煤。”
“對頭,去縣磚瓦廠買磚也得交好錢排隊等好幾天才有,我們給他們便宜兩厘,他們?yōu)樯恫粊恚靠h磚瓦廠賣給公家的磚是三分三厘一塊,賣給私人的磚是三分一厘一塊,但大多是次品磚,我們賣個整價,三分一塊。說干就干,后天出發(fā),明天就整一架花花綠綠的彩車來。東寶,到底是你見得多,叔老啦,不如你們了。”
雷東寶抓抓頭皮,客氣話卻說不出來,事情就這么定了。
被逼上梁山才想出便宜兩厘錢辦法的老書記和雷東寶都沒想到,便宜兩厘錢的效果會那么好。經(jīng)濟(jì)效果好,老書記率宣傳小分隊出門當(dāng)天就拉來五六車煤;宣傳效果更好,“便宜兩厘錢”竟成了小雷家磚窯的諢名。為了趕著把磚做出來,雷東寶四寶他們竟連算賬的時間都沒有,只好每天把每個人的工作量記賬,以后再算。
但是雷東寶還是惦記著宋運萍那兒摘帽的事。為了兩頭兼顧,正月十七禮拜一,一大早就踩著積雪融化的泥濘機(jī)耕路小跑著去紅衛(wèi)大隊。宋季山大清早打開門去上班,沒想到就看到雷東寶已經(jīng)站在門外。小雷家村的鑼鼓早已敲來了紅衛(wèi)大隊一次,宋運萍見面就問磚窯怎么樣了,可把雷東寶得意的,將自己的計謀一一道來。雖然他是吃了早飯趕來,可愣是一邊說,一邊將宋運萍端來的一碗泡飯一碗番薯粉團(tuán)吃得精光。雷東寶幾次三番想說“你等著,我很快就能存足錢來娶你”,可幾次三番又看著宋運萍微微害羞的臉將話吞回去,不敢拿粗話沖撞眼前這姑娘。
摘帽的事兒很順利,去街道辦,人家就送瘟神似的把結(jié)果塞給兩個人,客客氣氣請他們回。雷東寶還覺得郁悶,多拖會兒時間,他有借口跟宋運萍多待會兒,可現(xiàn)在不得不急急忙忙走了。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
宋運萍本來對雷東寶這個人的身強(qiáng)力壯虎虎生威頗為喜歡,這種特質(zhì)正是她家所欠缺的。待到親眼看見小雷家大隊春節(jié)前后磚窯的明顯變化,而如今才剛過完春節(jié),小雷家磚廠又已經(jīng)轟轟烈烈運作起來,宋運萍對雷東寶這個人雷厲風(fēng)行的辦事作風(fēng)大為傾倒,剛才吃早飯時候看著雷東寶信心十足侃侃而談,她心里時不時走岔,時不時地暗思,什么叫男子漢大丈夫?這就是。回到家里依然時時走神,想起街道那些耀武揚威的人對他的態(tài)度,她就暗笑。看得她媽提心吊膽,心說女兒難道真看準(zhǔn)那魯男人了?
雷東寶則是明笑出來,一邊走一邊仰著臉笑,路過看到他的人都避開三尺,以為他腦子有問題。每想到這好聽的聲音從那么小小柔軟的嘴唇里由衷吐出一句“你真能干”,他臉上的笑容就擴(kuò)大一倍。這一路他也不知怎么走下來的,一顆心如醉酒一般歡快,腳步如蹬在云里霧里似的輕快,轉(zhuǎn)眼小雷家山頭在望,但他根本沒去留意,他心里一直盤算著一件事,等發(fā)錢后趕緊去買一輛自行車,以后只要有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去看宋運萍,聽她說話。老天,怎么會有這么合他心意的姑娘,宋運萍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配給他的老婆,從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就確定了,而后,則是越來越確認(rèn),錯不了,就是她。
終于,從云里霧里,他聽到有個難聽的聲音在叫他,硬是把他從歡快中扯回現(xiàn)實。他擰眉一看,原來是雷士根。士根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雷東寶的異常,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沒想到喚醒雷東寶,立刻換來一張兇臉,他頓時認(rèn)為大事不妙,“嗯……哈”一聲,說聲“東寶,你還沒吃飯哪”,就想溜走。
雷東寶看見士根就知道找他來干什么,肯定是想進(jìn)磚廠。才幾天工夫,磚窯才剛燒起來,磚才剛賣出去沒多久,大伙兒都還沒分到工資,明眼人就看到一門吃飯生意的盼頭,前赴后繼敲他家漏風(fēng)的門,想走后門成為磚廠的第三十一個人。還沒過完大年,一個個都巴不得元宵節(jié)前就到磚廠上班。雷東寶就曾看到士根也神出鬼沒地一直在磚廠旁邊轉(zhuǎn)悠。但士根不說,他就不提,他知道士根在后悔,可他也曾在所有人面前砸下狠話,磚廠三十個人,絕不再添一人。士根應(yīng)該清楚,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磚廠沒他位置了,他還得繼續(xù)打光棍。
但是,雷東寶看到士根手里的一卷紙,再看看士根好像是沒睡好的臉,他心中一動,想到了什么,他當(dāng)即攤開手:“手里是什么?拿來看看。”
士根尷尬地笑著,將手中的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展開一看,里面清清楚楚寫著,拉一車土,平均需要多少時間,兩人合力打一個磚坯,平均需要多少時間,拌一車泥,平均需要多少時間,一車泥平均可以脫多少磚坯,這多少磚坯總計包含多少時間、工時。然后,磚錢減去燒磚用的煤錢,減去次品磚,減去磚廠提留,大隊提留,最后除以時間,核計每單位時間工錢值多少,再反過去算,就可以得出,打一個磚坯可以得多少錢,拉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拌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一清二楚,合情合理,拿來就可以用。
雷東寶看看紙上密密麻麻的考核辦法,再看看士根又是尷尬又是充滿期盼的臉,心中很是矛盾,用這現(xiàn)成的考核辦法,總不能不要士根。他當(dāng)然可以裝傻將紙一卷揣進(jìn)兜里說個謝謝就走,當(dāng)士根的心血為沒有,可這缺德事他做不出來。但三十一個人的口子決不能開,開了別人怎么處理?要這個不要那個,以后他說話人家還不當(dāng)他放屁?他揚揚手中的紙,對士根道:“你早清楚,磚廠沒你的位置了。”
士根嘆氣:“知道,唉,是我自己沒學(xué)豬八戒。這考核辦法送給你吧,以后再有什么機(jī)會,記得先給我留一個。”
雷東寶點點頭,沒說話,看士根又佇立片刻,失望離開。雷東寶覺得手里這份考核辦法沉甸甸的。
三十個人的數(shù)字絕對不能變,想插士根進(jìn)來,除非哪個人出列。但是現(xiàn)在誰肯放棄磚廠的位置?誰都不肯,包括他雷東寶。目前除了大隊磚廠,還哪里去找這么好的活路。誰肯給士根騰位置?
雷東寶在路上站了好一會兒,一直看士根走遠(yuǎn)。他可以讓位給士根,但他讓了之后磚廠的生產(chǎn)誰來組織?磚廠才轉(zhuǎn)起來,事事都是他錯眼不得地盯著,他要是退位讓給士根,誰來管磚廠?要老書記來管的話,又不知給管成啥樣。他思考再三,決定還是欠著士根的人情,等來日方長。
吃完飯回到磚廠,雷東寶叫來算賬的紅偉,將考核辦法再核對一遍,果然基本無出入,原來士根前幾天在周圍出沒是為了獲取數(shù)據(jù)。雷東寶將考核辦法與老書記核計一下,便叫紅偉抄幾份貼出來。紅偉抄好一核計,頓時大喜過望,一周下來,按每個人的工作量,一個人起碼有十多塊可以拿。一個月將是多少?五六十塊!這簡直是巨款。紅偉當(dāng)即在來來回回記賬時候?qū)⑦@一消息告訴大伙兒,整個磚廠沸騰了,連雷東寶都燒了,磚廠鬧得像鴨寮。
眾人沸騰的原因更在于,這一周才是新手上路,過后,將更加順手,賺得更多。有高工資賺,又有承包地可種,讓進(jìn)城做小工都不干了。
看到希望的工人是最容易有干勁的,有干勁的工廠是最能出效益的,磚廠一帆風(fēng)順,卻也成為縣磚瓦廠的心頭肉刺,但誰也拿小雷家磚廠沒辦法。隨著時間深入,越來越遠(yuǎn)的人過來買磚,雷東寶看到買一輛手扶拖拉機(jī)跑運輸?shù)谋匾屖扛约合朕k法學(xué)了開拖拉機(jī)。但是磚廠雖好,可終究是才剛上馬,手頭錢還不夠買拖拉機(jī),他不得不再次想到信用社,無法不想到信用社,除了信用社,這當(dāng)下還哪兒去找可以借大筆錢的地方。
老書記拎一袋特意從市里買來的很稀罕的上海糖果出馬,被人哼哼哈哈敷衍回來了。雷東寶憋氣很久,決定自己出馬。他什么都沒帶,直接找進(jìn)信用社單主任辦公室。他竭力管住自己發(fā)癢的手,直截了當(dāng),沒一點策略地跟信用社主任說,禮物讓單主任自己點。單主任倒是一點沒客氣,贊了一聲爽快,說可以借一輛手扶拖拉機(jī)的錢給小雷家,但前提是拉兩車磚堆他家門口。雷東寶一口答應(yīng),出了辦公室,就將錢拿出來,轉(zhuǎn)身到市農(nóng)機(jī)公司買來一輛嶄新手扶拖拉機(jī),讓士根開回家。雷東寶坐在顛簸的拖拉機(jī)斗上,一路破口大罵單主任,他第一次發(fā)覺拳頭這玩意兒也有用不上的地方,可也發(fā)現(xiàn)借錢這事兒真能解決問題。
士根卻從此一心一意跟定雷東寶,覺得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雷東寶第一次以職權(quán)獲取強(qiáng)權(quán),是在一張自行車票的獲取上。他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比其他人更有理由獲得這張自行車票,因為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輛自行車以爭取更多探訪宋運萍的時間。他很運氣,獲得一張鳳凰牌男式28寸自行車的票子,立馬拿上剛掙的滾燙的錢,又問人借一些,去供銷社買了烏黑車架上釘七彩鳳凰牌子的一輛。雷母卻心疼得要死,才掙上錢呢,卻立即欠債。但沒嘮叨上幾天,又有新的工資發(fā)下來,雷母才無話。
雷東寶新車上手,當(dāng)然是立即去看宋運萍。充足氣的輪胎滾在機(jī)耕路上,顛得雷東寶一寸長的短發(fā)茬都顫動有致,彈到石塊上更是錚錚作響,而且人一下拔高的感覺如騎高頭大馬,車轱轆飛轉(zhuǎn)之間,再看行路的蕓蕓眾生,則有一覽眾山小的心理感覺了。
沒想到宋運萍也買了一輛,但只是永久的舊車,輪轂銹跡斑斑,而且還是有橫檔的男式26寸。一個冬天過下來,兔毛又厚又密,宋運萍又自己在家稍微作了一下分類,將大多數(shù)毛賣了甲級的好價錢。宋運萍拿這錢添了一輛舊自行車,又在電大報了名,準(zhǔn)備考電大。這會兒站兔舍門口看進(jìn)去,籠子里大多是剛剪毛后粉紅色的兔肉團(tuán),只有兩只兔耳朵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