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80年(7)
- 大江東去(歡樂頌作者阿耐代表作)
- 阿耐
- 4961字
- 2015-09-23 12:11:54
宋家父母不得不默認了雷東寶,因為知道女兒心里主意忒大。但宋運萍太注意分寸,每次雷東寶來,即使父母都在,她都把家門打開,光明正大的樣子。見了面,雷東寶說他最近做的事,宋運萍大多數時候聽。跟聽收音機里的說書似的,每星期總有新的進展新的亮點,宋運萍奇怪,怎么有人的生活就能過得如此活泛。偶爾宋運萍也將自己的事跟雷東寶商量,比如電大讀什么,文學呢,政經呢,還是財會。雷東寶不由分說就要宋運萍讀財會,說他們現在的四只眼會計賬,一多就搞不清了,等宋運萍讀完電大正好給小雷家做會計。這話明擺著動機不良,宋運萍給了一個“呸”,可考試成績過線后,卻還真的報了財會。
雷宋的交往,即使宋運萍不說,宋運輝在信中也會問,宋家父母都是一手好文字,他們也會向兒子匯報,宋運萍無奈,還不如自己跟弟弟實說,經常將雷東寶的發展進程向宋運輝說說,她覺得挺自豪。
沒想到第一次就獲得弟弟的很好回復,宋運輝在信中說,聽說目前有些工廠正在小范圍試行個人計件、集體計件考核制,雷同志的磚廠先人一步施行計件考核制度,并因此獲得良好經濟效益,真是撞對了路子。可見路是人摸索出來的。宋運萍看的時候,覺得這個“撞”字很是礙眼。可再回想一下,雷東寶沒有弟弟那樣的理論基礎,也更別說有什么高瞻遠矚的覺悟,還真有點“撞”對路子的感覺。但宋運萍又想,想“撞”對路子,那也得靠某些人膽大心細真抓實干呢。宋運萍回頭就把這信的內容跟雷東寶說了,雷東寶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用簡單的一個詞來說,就是“計件”,他覺得宋運輝挺能干,再說愛屋及烏,本來對宋運輝不是很待見,現在也全心喜歡上了。
見雷東寶和宋運輝之間夸來夸去的,宋運萍心里比他們都夸自己還高興。但沒想到幾次下來,弟弟四月份的一次回信中說,他有一個小朋友去美國做小留學生了,他挺失落,一則是自己暫時沒有去美國的大好機會,二則是小朋友就像自己妹妹一樣要好。因為聽說發去美國的信件郵票很貴,他只得斷絕與小朋友通信的念頭。宋運萍認為可能是宋運輝近階段心情不佳,他居然在信中批評了雷東寶。
宋運輝在信中說,改革一靠政策,二靠科學,三靠人。小雷家磚廠依靠政策,依靠小雷家的人,搞得不錯,有了個開門紅,但是科技含量不夠。如今是因為縣磚瓦廠的磚瓦價格國家定價,他們才可以做出便宜兩厘錢的舉動,萬一別家大隊也搞起磚廠來了呢?而磚廠也只發動了小雷家大隊一小部分的人,雷同志作為一個大隊的副書記,他有責任想方設法帶動更多的人走上致富之路,而不是窩在磚廠,將時間精力全部投入到簡單重復勞動中,掙計件工資,卻無暇思考整個大隊的致富。這是以小失大,撿芝麻丟西瓜的小富即安行為。
宋運萍看著弟弟充滿尖酸的回信,氣得差點拿一條竹板打小兔子屁股去。她回信責問弟弟,一個農村在一窮二白基礎上建立一個磚廠,怎么可以高標準嚴要求非要它搞什么科學?縣磚瓦廠都做不到。同理,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大學生在短短春節幾天內發動社員,修復廢磚窯盡快投入生產,你宋運輝能做到嗎?宋運萍在最后批語是,書生慣會夸夸其談。
信發出后,宋運萍有些后悔,覺得言重了。以往去信一個星期,來信一個星期,一個月一般可以收到兩封信,但這回去信之后,三個星期,才有信回。宋運輝在信中一點不客氣地指出,姐姐言行前后不一,一邊在信中要求做弟弟的幫雷同志出謀劃策,一邊只聽好話不聽壞話,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明是她在與雷同志交往方面持有不自信態度,才稍微說到雷同志的不對就跳腳,這種心態有問題。宋運輝建議姐姐不妨把他前一封信的內容說給雷同志聽,雷同志人雖粗糙,卻應該有男兒胸懷,應該會知道好歹。如果雷同志也生氣,那么這種人外表粗糙,內心狹隘,不可深交。
宋家父母也看了這信,看了都說,自家弟弟那是肯定為姐姐好,怎么會亂來。宋運萍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態有問題。她確實是一邊很重視弟弟對雷東寶的表揚,一邊又特別揪心弟弟對雷東寶的態度,這難道真是不自信?可她明明又是很為雷東寶自豪,又很喜歡雷東寶過來看她的。這是怎么回事?她暫時沒回信,等雷東寶過幾天過來看她時候,將弟弟前一封信的內容用她最委婉的口氣轉達了,她還沒說這是宋運輝說的,她就說是她自己想的,因為知道雷東寶肯聽她的。
雷東寶聽了雙臂支在桌子上,聳著肩縮著脖子像貓頭鷹似的瞪著圓溜溜的環眼看著宋運萍想了好久,宋運萍看出他不是在生氣,所以看到雷東寶貓頭鷹似的樣子忍俊不禁,在桌下踢踢他,笑道:“你想什么啊,兩眼睛賊溜溜亂晃。手放下來,真難看。”
雷東寶呼出一口長氣,道:“你說得對,你怎么想到的?”
宋運萍松口氣,心說這是不是如弟弟信中所寫,雷東寶能承認不足是因男兒胸懷?倒反而是她心胸狹小估計錯誤。她只笑著反問:“你說我怎么想到的?”
雷東寶笑道:“你讓我每天看著你我就知道了。你快點嫁我吧,你看我家離縣里近,你讀電大可以少走很多路。我前幾天買了水泥做兔舍,順便把幾間屋子也澆成水泥地,過兩天再買些麻筋石灰把墻也封了,準跟新的一樣。我現在還買不起電視機錄音機,但我給你寫保證書,我明年就把縫紉機、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都買全了,再添一套家具。你相信我做得到,這輩子我做什么都要讓你吃好穿好。”
宋運萍聽著心如鹿撞,都不敢看雷東寶,臉紅心跳地道:“你瞎說什么啊,跟你說正經事兒呢。那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弟弟信里讓我告訴你的。我弟弟說你比我有胸懷,能聽批評意見。”
“小輝?”雷東寶笑道,“小輝都替我出主意了,你看,我們早點兩家并一家算了,也省得我每次想替你們挑水你總不讓。”
“你每天磚廠那么累,半年來人都黑瘦了,怎么能讓你總來我家干活。”
“那我明天扛兩包水泥來,給后院刷條水泥地,雨天走著不帶泥。”
“別,后面今年剛種了橘子、柿子、蘋果、無花果,還有一棵桂花樹,兔糞剛好拿來肥地,要澆了水泥都完了。你剛掙的錢還是給你媽買些好的,她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了。哎,下個月我準備賣了兔毛買部縫紉機,你以后衣服拿我這兒來做吧。”
“好。啊,我那里有幾只日本化肥袋,他們說做褲子最好。”
“是啊,我見過,他們把化肥袋拆了做褲子,前面日本制造,后面尿素,特逗。你去拿來吧,我想想辦法怎么把這些字裁掉。”
雷東寶涎著臉笑:“別拿來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雷東寶涎著臉還是虎虎生威。不過宋運萍早已習慣,嘖道:“嘿,我跟你講正經的,你怎么老打岔。”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似笑非笑的臉,真想捏一把,但前陣子想動手動腳,被宋運萍拿著掃帚趕出去,又好一陣不見他,他心有忌憚,可又面對著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腳難禁,當下雙手交握下定決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對里面宋家夫婦大喊一聲:“爸,媽,萍萍嫁給我吧。我一定對她好,對你們好,對小輝好。”
宋家三口人都吃驚,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東寶回頭看宋運萍,見她咬著嘴唇怪怪地看著他,就又補充一句:“答應吧,反正遲早的事,我們早點在一起多好。我暫時拿不出多少彩禮,保證一年后兩倍補足。”
“誰問你討彩禮了。”宋運萍頓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后天再來。”
“還早,月亮還沒升高,走山路太暗。別后天啦,答應吧。‘六一’節我們去登記,行嗎?我數到三,你站著就是答應,坐下就是不答應。”
宋家父母早追著出屋來看,卻見雷東寶賴皮地伸手抓著女兒不讓坐下,嘴里還吊著長聲念“一……二……三”,念到三,當然他們女兒沒法坐下,就算是答應了?不用他們說,宋運萍自己早急著說“不算不算”,雷東寶卻大笑說:“算,算,我明天帶我媽來,帶保證書來,你們等著我,哈哈。爸,媽,我這下可以走了,你們早點睡,明天等我。”說完黑旋風一樣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面面相覷,哭笑不得,覺得很是兒戲。宋母問女兒答應不,說女兒答應,他們也答應,但彩禮算了不要求,可他們規矩人家女兒,結婚還是得按規矩來,一定得要雷東寶找個德高望重的媒人來說媒。宋運萍其實早答應了,但叫她怎么說得出口,見媽媽這么說,她就用力點頭。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雷東寶雖然賴皮得逞,但他認定萍萍就這么定了,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乘著微涼的夜風回家。但他還是想到一件事,保證書,雖然容易,就是那么幾句話,但問題是萍萍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寫的保證書出去還真有點犯怵。他稍一核計,不急著回家睡覺,先隔墻翻進村口雷士根家土圍墻,月下打門求援。
士根開門一見是雷東寶,大驚,伸手一把將雷東寶拖進去,拖了雷東寶一個趔趄,一手又捂到雷東寶嘴上。他探頭側耳觀察一番才關上門,這才拉驚訝的雷東寶進自己房間,輕道:“出事了,吃飯時候公社工作組來,先摸到你家,沒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說到年前承包和磚廠的事,說我們承包是擅自瓜分集體土地,說我們磚廠是一小撮人侵占集體資產為自己牟利,挖社會主義墻腳。他們等半天等不到你,帶著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東寶一張臉頓時墨黑。別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書記一起守窯那夜,老書記說他會做事不會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組下鄉第一個找的是他,而老書記是替他頂罪去了。
士根見雷東寶不說話,在一邊獻計獻策:“東寶,你還是去哪兒避一避風頭,明天他們肯定還得來找你。老書記在公社人面兒熟,過幾天準能放回來。你不行了,你當兵那么幾年,誰都不認識。”
雷東寶搖頭,他哪可以做什么逃兵:“工作組來,誰替他們領路?”
“還能是誰,但老猢猻沒正經出面,閃了閃,指了你家的路就溜,這是四只眼看見的。老書記家是你媽帶去的,你媽沒事。”
雷東寶面色鐵青,一把拳頭捏得“咯咯”響,老書記四月份時候曾經憂心忡忡提起,說前書記老猢猻與上面有些人關系不錯,年初承包到現在,老猢猻還什么聲音都沒出,總是有點怪,果然,今天終于折騰出事情來了。老書記原先提防著老猢猻糾集以前一幫活躍分子扒磚窯搞破壞,走一貫的打砸搶路線,所以讓磚窯里一直留著人,沒想到這回老猢猻走的是上層路線。雷東寶一時失措,對于打砸搶,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的是辦法,但對于公社來的工作組……他好歹是部隊復員的,并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得考慮如何應對。雷東寶從來沒應付過太大的陣仗,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以免動搖軍心。
士根見雷東寶擰眉沉默,又補充道:“工作組讓磚窯立即停產。”
“磚窯?”雷東寶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時那才燒透一半的磚,“磚窯熄火了?一窯磚不都得廢了?”
士根點頭:“民不跟官斗,你出去避避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他們針對的是你,不是老書記,老書記那兒不會有事。一窯磚廢了以后還可以燒,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后誰還敢開磚窯。”
“我避?等我回來,小雷家又是老猢猻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猻下臺,是公社里誰的決定?我找他去。”
士根對大隊里的事一清二楚:“是縣里去年新上任縣長的決定,聽說新縣長上任,接連派出好幾個工作組到各公社,動了好幾個大隊的領導班子。東寶,你不會是想去找縣長吧?縣長哪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再說他們正愁抓不到你,俗話說官官相護,公社要抓你,縣里能攔著?你送上門去讓他們甕中捉鱉嗎?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對癥下藥。千萬不要莽撞,平白犧牲自己實力。”
雷東寶揮手否決雷士根的建議:“士根哥,你腦筋很好,膽子很小。別說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來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說我做的事國家允許,這是我大學生小舅子說的,再說已近六月,我們磚窯給大隊掙的錢得全拿出來買高產晚稻稻種,拖幾天得影響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沒法走。我帶大家鬧承包鬧磚窯,有點小事我先躲,我還是男人嗎?明天我去找縣長,要抓也讓縣長抓,抓之前我得跟縣長說道說道政策。”
士根憂心忡忡:“東寶,跟你說了,縣長不是那么好見的,別你還在縣府大院等縣長,人家小門衛早一個電話打給公社。你要保存實力,別計較眼前得失,稻種一季不好,還有明年。只要你沒事,沒讓公社押走,給老猢猻十個膽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猻見我一嚇就走,不用給他苦膽他也不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別再勸我,我想個辦法。”說著,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熱,不用被子也無所謂。
士根見此只好閉嘴,換作春節時候他可能還會嗤之以鼻,認為雷東寶太過輕敵,不懂輕重緩急,但是半年看下來,他看到雷東寶有他所不具備的磅礴勇氣和銳氣,而很多他以前以為很傳統的固有勢力,總是在這種有點莽撞的勇氣之下化為一戳就破的紙老虎。他想,或許,雷東寶思考之后會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進進出出趴窗戶墻頭往外看了動靜之后,才放心回屋打算再與雷東寶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