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80年(5)
- 大江東去(歡樂頌作者阿耐代表作)
- 阿耐
- 4874字
- 2015-09-23 12:11:54
“梁思申,外公看見你高興嗎?”
“外婆看見媽媽和我,說著說著就掉眼淚,哭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好陪著他們一起掉眼淚。以前奶奶老是嫌媽媽成分不好,這下她沒話說了,省委第一書記還接見我外公外婆呢,看他們以后還敢看不起我和媽媽不。媽媽說,我們這個年,過得那叫揚眉吐氣。Mr.Song,媽媽還說,我們要加緊辦理出國護照,她要送我去美國外公那兒讀書。我也想去美國玩,可我不愿意離開爸爸媽媽,Mr.Song,怎么辦?爸爸媽媽說,最后還是要看我自己的決定,因為他們也舍不得離開我。”
宋運輝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簡單,爺爺是省人民銀行的行長,幾個伯伯都是省財經系統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銀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當年硬是要娶一個逃到國外的上海資本家流落在國內的女兒,是多么艱難,以后又是被視為家庭異類。而且還知道,重男輕女的梁爺爺一點都不喜歡最小的孫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愛的爸爸媽媽庇護下,卻活得很快樂很陽光。這會兒見問,他看著手中一套十二張圖片,猶豫地道:“如果是我,我會選擇去美國讀書。我知道我的經歷,當我第一天踏上火車的時候,我覺得是踏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省城里,我看到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得到的東西,包括公共汽車、自來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嗎?我感覺,我的視野一下提升,我的見識思維因此開闊,而我整個人完整了許多。我很慶幸我有來這個大城市讀書的機會。我感覺,我從家鄉到城市,就像你從這兒到美國,那對你的成長有積極意義。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做個鬼臉:“只懂一半兒。Mr.Song,去美國讀書,我會變得更聰明,更強大嗎?”
宋運輝肯定地道:“會,我們現代人正是因為站在哥白尼、牛頓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遠。你到美國如果好好學習知識,你將是站在另一種巨人的肩膀上,你的心會變得更強大。當然,如果你不求上進,沒媽媽管著就不好好讀書,你還不如不去。”
梁思申揚起小小的腦袋,想了半天,堅決地道:“那我去。我要趕超Mr.Song。”
宋運輝一愣,沒想到小姑娘趕超的目標是他:“我已經跑在前面,你將踩上巨人肩頭,我們比賽。”
被宋老師如此重視,梁思申儼然覺得自己變成大人,忙嚴肅起來,鄭重伸手,與宋運輝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樣地握手:“Mr.Song,我會好好學習,你看我的。”
“好,等你學成歸來。”但宋運輝估摸著這個再見面的可能性太小。
4
按照小雷家大隊習俗,初一走親訪友,初二喜慶結婚,但幾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隊已經三四年只見姑娘嫁出去,不見姑娘娶進來。初二有一家姑娘出閣,大隊曬場上停了好幾輛手拉車,上面是花花綠綠的錦緞被子和油得閃亮的家具,有一輛手拉車上,竟然有極其稀罕的一臺三洋黑白電視機和一臺先鋒雙聲道收錄機,而上海產的華生牌臺式電風扇反而顯得不那么露臉。
小雷家大隊那些光棍滿嘴苦澀地瞧著這些嫁妝,就是把他們抽筋剝皮論斤兩賣了,也籌不齊買這么些嫁妝的彩禮,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娶到一個老婆啊?
雷東寶也是看著這幾車光鮮的嫁妝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宋運萍了,比之眼前這個即將出閣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運萍不知強幾倍,長得更好,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說。娶眼前新娘這樣的姑娘都要那么多彩禮,娶宋運萍呢?可是,他現在憑什么喜歡人家?一年后,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禮?眼下,他除了磚窯,除了承包地,還有什么掙錢的路子可尋?
雷東寶想到這兒,心煩氣躁。但是他心中幾乎咬牙切齒地發誓,無論如何,即使剝層皮,也要把那么好的宋運萍娶回家。這姑娘太好了,他從沒見過這么仙女一樣的姑娘,想起她,他心里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趕往紅衛大隊瞅她一眼,對,即使只是一眼也好。
送親的隊伍喜氣洋洋的,而一幫大大小小的光棍臉上什么神情都有,唯獨沒有笑臉。而且物以類聚,游來蕩去,漸漸混到雷東寶周圍,一個最僻遠的角落。大伙兒默默看著二踢腳炮仗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看著刺眼的嫁妝終于被喜氣洋洋地推走,看著送親隊伍走遠……
雷東寶轉身想走,卻撞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傻傻的,瘦削的臉上滿是陰郁。雷東寶知道他想什么。雷士根,也算是大隊里的秀才,年屆三十,卻已經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士根的肩,寬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種地會動腦筋,以后承包地里長金子長銀子,都看你自己啦。”
士根收回傻氣,卻將了雷東寶一軍:“東寶,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經搞了承包,干得不錯,后面兩把火你準備怎么燒?”
雷東寶是個不怕被將的,也不是個藏著掖著不肯說的,爽快地回答:“不瞞士根哥,后面兩把火,燒來燒去都是為吃飽飯。一把是把后山的磚窯燒起來,一把是發動全大隊老少娘兒們搞養殖。看了今天的嫁妝,我心里很堵,什么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飽飯,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燒起來。你們誰跟我去?做一天算倆工。”
士根卻猶豫了:“東寶,起碼過完年……初十吧,初十開始干。過年哪,要飯的也不會出門。”
雷東寶“哼”了一聲,悶聲悶氣道:“討飯也得沖在前頭。我今天跟你們把話砸在這兒,我跟書記老叔算了下,磚窯先要三十個人就夠。老叔那兒要去三個名額給師傅,其他二十七個人,誰早跟我干,誰往后每月拿工資。我不動員人,想掙錢娶媳婦的,回家拿釘耙鋤頭,跟我上。”說完,雷東寶轉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掙錢,他想比他老的光棍應該比他更心急更血性,還做什么動員,想要老婆就上唄。
但他沒想到,諸光棍在他身后面面相覷,都覺得初二出工,這事兒荒唐,要做事也不趕春節這幾天,要飯也別趕得像急煞鬼。可問題是磚窯名額有限,若是被誰趕了先,自己混不進這二十七人名額里,不是失去一個機會了嗎?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沒動,我也不動,竟沒一個挪窩的。
雷東寶肩扛釘耙挑兩只畚箕出來,見曬場上光棍們還木著臉一動不動,極其失望,一邊走向后山,一邊忍不住破口大罵:“媽拉個巴子,做人沒本事,做不成孫悟空,也學學豬八戒,看見甜頭撲上搶。光棍做得血氣都給狗吞了,孬種,老子看死你們一生一世做不出頭。四寶紅偉老五,是朋友別死樣活氣,滾出來。”
四寶紅偉老五都知道雷東寶點名了若還不動,回頭有的好果子吃,忙與周圍人賠笑幾聲,飛奔回家拿了家伙跟上雷東寶。又有兩人也跟了,但大多數還是沒動,大伙兒都覺得大年初二干活兒極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搖頭說,正月里國家領導都丟下日理萬機回家休息,幾個白飯都吃不上的積極個啥勁兒。
到了磚窯,雷東寶看看身邊稀稀拉拉五個人,一聲悶哼,脫下棉襖往窯頂一扔,掄釘耙就開始清理磚窯周圍碎磚。其他五個也都不敢吭聲,扒的扒,挑的挑,將磚窯周圍場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平整出來。很快中午,還是雷東寶說聲“收工”,大伙兒才回家吃飯。但等雷東寶吃完稍坐會兒再回磚窯,卻見他們五個早已回來開工。
雷東寶這才收了臉上的黑云,邊干邊道:“我盤算著,我們先燒兩窯磚試試,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車泥,多少個工。回頭四寶和紅偉,你們算算,一車泥巴可以燒多少磚,每塊磚用多少錢的煤。算清楚了,我們跟承包產量承包土地一樣,做磚也包,拉一車泥巴多少錢,打一塊磚坯算多少錢,燒一窯磚算多少錢,賣掉一塊磚拿多少錢。誰有力氣多做,誰拿的錢多,多拿錢早娶老婆,誰偷懶耍滑,餓死活該。你們看怎么樣?”
四寶問:“不上交給大隊嗎?挖大隊的泥巴,用大隊的磚窯,不上交點說不過去。”
雷東寶想了想:“二八開,二歸大隊,八開工資,差不多了。磚窯壞了大隊修。”
大伙兒想了會兒,還是四寶腦筋靈光,道:“這主意好,以后我沒日沒夜干。但東寶,算賬這事,還是士根最強,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東寶不以為然:“做事拖拖拉拉,腦袋再像諸葛亮也干不成事。士根不來,我們不求,我們大不了多花幾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給一個大學生算,大學生還能算不出來?不怕。”
老五問:“東寶,你說會不會我們拼死拼活干了,一天掙不到一角錢?”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一天掙不到五角,把我雷東寶活埋填窯里燒了。我在部隊里常去磚廠拉磚,那些磚廠的職工多懶,還照樣一個月拿得到二三十塊工資。我們好好干,勤快點兒干,比磚廠職工多干一倍的活兒,一個月收入爭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塊,一年下來,我們也抱它個電視機回家看看。”
“東寶,真能拿那么多?”
雷東寶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著工程隊去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多,聽我的,有你們好處。”
“可公社能讓我們開磚窯嗎?以前還是公社帶工作組來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還翻老皇歷,地都承包了,磚窯還不讓開?聽我的。”
雷東寶雖然沒扯著喉嚨作宣傳,但他說話胸有成竹的樣子,令其他五個心中生了盼頭。紅偉又問:“我們今天搶了頭籌,但萬一別人看著我們拿錢多也爭著拉泥搶我們飯碗來呢?”
雷東寶斬釘截鐵:“三十個,一個都不多,我爹從墳里跳出來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嗎?”
“來誰都行,只要別是七老八十做不動的。”
五個人一邊奮力干活,一邊心中打開了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家,一個個找身強力壯的親朋好友暗中宣傳,以圖肥水不落外人田。只有雷東寶回家微微有點提心吊膽,話是通過五個人說出去了,但他們燒出來的磚供銷社又不包收購,將來磚燒出來賣不賣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掙到五角錢?他心中沒底。可既然話放出去了,他當然只有硬撐著充好漢,打腫臉也得說肯定能掙錢。
沒想到,第二天初三,磚窯就有三十二個人等在那兒,大家還是抓鬮,才拉掉五個人,留二十七個人大干快上。下午時候,老書記帶兩個老師傅悄悄到來,拎泥刀、泥桶,開始修復磚窯煙囪。
事情只要做起來,就招人耳目。早有鄰村走親訪友路過的開始打聽磚什么時候燒出來,多少價錢一塊。這樣的探聽,給了不過年干活的人以信心。
雷東寶終于明白一個道理,事情不做,永遠沒有機會;事情做了,機會自己找上門。
所有的進程,只要沾了雷東寶的手,仿佛都能飛速前進起來。承包如是,磚窯如是。雷東寶鼓勵大家,要用搶飯吃的勁頭干活。
場地很快平整出來,第一車土拉進場地,第一批磚坯在老師傅指導下打出,大隊僅有的幾塊錢在公社農業銀行開門第一天便取出來全買了第一車煤,第一把火開始溫火燒新窯,第一個買主已經拿錢排隊等候要磚,雖然只要兩百塊磚。事情進展順利,工地上熱火朝天,勝利似乎指日可待。
面對大伙兒如火如荼的熱情,雷東寶卻反而變得冷靜。磚窯這件事上,他是牽頭人,磚窯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壞,他有全責。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著整夜溫火燒新窯,老書記要求這種不吃重卻很要緊的技術活由他來做。雷東寶晚飯后就找了過來,爺倆坐在溫暖的窯邊背風處說話。
雷東寶有很多擔心,大隊那一點點錢買的煤夠不夠燒岀一兩窯磚,燒出來的磚質量會不會好,買磚的人會不會多,賣磚得來的錢夠不夠買第二車煤。老書記別的不能保證,卻是絕對保證質量,他說以前小雷家大隊燒出來的磚早就名聲在外,都知道是最結實的,手指彈著“錚錚”地響。老書記還說,買磚的人他也不擔心,聽說國家安排全國百分之四十的人這回漲工資,工資漲了還能干嗎?吃好穿好住好唄。但老書記也愁買煤的錢,總不能鼓動社員湊錢,何況社員口袋里也沒錢。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幾根木柴,這年頭山上都是光禿禿的,能砍的都早燒了。尋常茅草燒不了窯。
雷東寶挺愁,萬一僅有的煤燒完,磚卻沒給賣掉掙回錢來買煤,中間出現空當,窯涼了,會不會把好不容易鼓動起來的人心也涼涼了?光棍們看不到掙錢娶媳婦的希望,有家有口的看不到吃飽飯的希望,還會跟著他起早摸黑嗎?他喃喃罵人:“媽拉個巴子,讓他們掙錢還得哄著他們,我自個兒掙錢發財還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后那么多祖堂拆了當柴燒。”
老書記當即給雷東寶一個后腦勺:“那些祖堂除非等它們自己倒,你敢動它們一塊瓦片,你家祖墳先給人扒了。想想別的辦法,你跟著工程兵部隊走的地方多,你有辦法。”
雷東寶挺不服氣:“我有再多辦法,碰到叔你前怕狼后怕虎,也早給你滅了。否則你說哪兒找錢買煤?聽說問信用社借錢還得送禮。”
老書記道:“東寶啊,我原先還擔心你年輕不周到,現在看你把磚窯搞得有聲有色,我放心啦。但老叔還是不放心你,你這人做事好,做人不善。叔不是打擊你積極性,年前搞承包,你知道有多少人告到公社去?公社怎么批我們?”
雷東寶脖子一梗,怒道:“誰告?名單給我,我明天就把他們的承包合同撕了,有屁當面放,背后放暗箭算什么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