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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和父親一起的假日度假
父親偶爾也會帶我到他辦公室去,這可是難得的優待。只有在沒有課的禮拜六清晨才能去。凡是去“辦公室”的日子,我都覺得很了不起,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要知道,到了辦公室后可沒有這樣的感覺;出發的時候,看到母親帶著三個肅然起敬的弟弟目送我離開家,這種感覺才會油然而生哦。
如果是個雨天,天氣不好,父親就會戴上圓頂禮帽,再穿上黑色的防雨斗篷,里面則是他一貫的燕尾服。(父親著裝通常都很正式,除非天氣熱,或是夏天要離開紐約到鄉下去,他才會穿上普通西裝)。如果是個晴天,他就會戴上絲質禮帽,再拿上手杖,他的朋友都是這樣。要是在街上碰到了,他們就會抬起握著手杖的手碰碰自己的帽檐,正式地向對方行禮。
我很是羨慕這樣優雅有派頭的姿勢,非常想要效仿,可是我年紀太小,還不能拿手杖。我的衣著簡單,一件椒鹽色的西裝外套,下面是短褲,還有就是八十年代[1]男孩們常戴的那種寬寬的白色伊頓領結,每天出門的時候領結都相當挺拔,潔白無瑕,可到了晚餐的時候就面目全非了。腳下的鞋是黑色的,要么就是系鞋帶的,要么就是帶扣子的;襪子也是黑色的,只有夏天在鄉下的時候我們才穿棕色襪子。
就是這樣的一個星期六,雖然陽光明媚,父親卻帶上了他的圓頂禮帽。后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蹦蹦跳跳地跟著父親從麥迪遜大道走向第六大道,一路上都是賞心悅目的赤褐色的房子[2]。我們爬上了高架鐵路的階梯,站在站臺上,父親和他的一個朋友聊著天,我們等著下一輛火車的來到。
很快拐彎的地方就出現了一個短小粗壯的蒸汽火車頭,后面是一節無蓋的燃料車廂,里面裝滿了無煙煤,三四節旅客車廂一搖一擺地跟在后面。煙囪帽上噴著白煙。火車司機從窗口斜探出身子。“突-突,突突-突!”火車頭一路冒著白煙,鳴著汽笛搖了過來。我們上了火車,悠閑地穿過車廂,父親找到喜歡的座位,坐下了。
火車朝著城里進發,一路上,有時火車頭冒出的煙霧太濃,擋了我的視線,其余的時候我都一個勁兒地盯著那些廉價的紅磚房窗戶猛看,或者看流浪漢住的公寓,那里面就更有趣了。這些公寓二樓的房間都非常擁擠,可我艷羨那些住在里面的流浪漢。他們看起來隨和懶散。什么事都不做,穿著舒適的舊衣服,抽著煙,坐在翹著的椅子上,而椅子背就靠在墻上。如果我是個流浪漢就好了,到了星期五我就用不著把手指刷得干干凈凈,帶上緊緊的白色羊羔皮手套,也不用拉著某個笨拙的小女孩在舞蹈學校打了蠟的地板上打圈兒了。也用不著花那么多錢了。公寓外面大字寫著呢,“一晚上,十美分”。
只有和父親一道進城才看得到這樣的景象,母親總是避開高架鐵路。相對而言,這是個新東西,她覺得馬車好些。而且,第六大道滿是灰燼煤煙,可不討女士們喜歡。有時女士們購物也會走得比較遠,往西會到第六大道,往東也能到列克星敦那么遠的地方,但是通常她們只在這兩地的狹長地帶活動。
到了目的地,我和父親下了車,置身于亂糟糟的窄小街道上,滿街都是男人和男孩,沒有女人。要是有一頂女帽碰巧孤零零地出沒在人群中,所有的人都盯著看。大多數商廈都很舊,不少大樓還很臟,陡峭的木質樓梯破舊不堪,昏暗的地下室一片忙碌的景象。交易所和布羅德大街上滿是這樣人群密集的場所,甚至華爾街上也有這樣的場所。華爾街和百老匯的南角處是最臟的地方之一。我們路過的時候,父親就會揚起手杖說:“那就是《姑母拉文妮亞》的誕生地。”
經過檢驗所,再走過幾道門,就來到一棟整潔的五層小樓跟前,我們走上門廊的臺階,這里是華爾街38號,上了門廊階梯就是父親的辦公室,占據了整個一樓。他在二樓的盡頭還有一個小小的儲藏室。
辦公室里人人都在忙碌,在我看來神秘費解。那位出納從來不讓我靠近他的領地,他坐在一把凳子上,一個抽屜里裝著現金,一個保險柜里滿是記賬本,另一個保險柜里裝的是證券,還有一個裝滿了郵票的錫盒子,他按需發給其他人使用。有一兩個簿記員正在巨大無比的革皮賬本上記賬,字跡漂亮。他們已經取下了襯衣上可拆洗的袖口,疊好放在角落里,換下了他們通常穿的夾克,穿上了黑色的羊駝外套。日后的簿記員或是經紀人,如今還是辦公室跑腿的小弟,忙進忙出。西聯的郵遞員拿著電報沖進辦公室。前面的房間里有個長長的桌子,上面放的全是鐵路系統發布的盈利和交通狀況的報告單。那時候交易所里也就只有二三十支工業股票在買賣,父親的辦公室就沒有把它們放在眼里。桌子上還放著《商業和金融記事》和《商業期刊》,旁邊放著一個黑板,一個股票價格收報機,再有就是四五個長著胡須的男人。其中兩個正言辭激烈地討論著亨利·沃德·比徹[3],另外的人正搖頭嘆息著勞動騎士團[4]提出的八小時工作制的瘋狂方案。
父親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里面燒著炭火。父親把帽子掛在衣帽鉤上,打開抽屜,坐到桌子旁。父親看郵件的功夫,我驕傲地給他拿來兩瓶墨水。一瓶是英國制造的墨綠色的墨水,還有一瓶墨水是父親寫的信件需要復件的時候才用,用這種墨水就可以壓印復本歸檔。我把父親的墨水瓶清理干凈,灌上墨水,然后在筆架上放上干凈的鋼筆。在家里父親有鵝毛筆,但是在辦公室他只用鋼筆,父親沒有速記員,他自己手寫,公司里好些信件就是他寫的。
我在辦公室除了灌墨水瓶還有好多事情可做。都很有趣啦,比如說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跑腿遞消息(如今都被電話代替了),還有在職員傾斜的桌面上滾一滾彩色的鉛筆,還有就是企圖摁響打字機上的鈴鐺,這玩意兒可是新近才安裝上的,非得重要場合才會用上一用,每逢這樣的時候,簿記員或是某個辦公室跑腿的小弟就會停下手里的工作,把鈴鐺拉上一拉。
一晃就是中午了。顧客都離開了,股票價格報收機也停止了工作。十二點半的時候父親就會叫我一起出去吃午餐。
“戴伊先生,您還回來嗎?”出納恭恭敬敬地問道,態度不乏急切。遇到父親說要回來的時候,所有的職員就會面露失望的神情。在父親出門之前,他們都埋頭望著桌子,一言不發,可是如果我稍稍逗留一下,就聽到他們摔賬本的聲音。職員都得留下,連跑腿的小弟都得留下,可是規矩就是這樣,在父親下班回家之前,他們抽根煙都不行。
今天,父親說不會回來了。父親前腳剛邁出去,我就看到他們掏出火柴點煙,父親后腳也踏進了過道,所有的人就都把火柴點燃了。
我一路小跑跟著父親來到了比弗大街,那有一幢色調沉穩的老建筑,看起來就像淳樸好客的鄉村旅店。建筑下面有一小節樓梯,上了樓梯就是白色的大理石石柱的入口;綠色的百葉窗,上層樓面上有小小的陽臺,窗戶上掛著可以拉動的花邊窗簾。
這就是德爾莫尼克飯店[5],東西味道不錯,在上流社區為人所論道,連我都有耳聞。這正是符合像父親這樣身份的人的場所之一。
德爾莫尼克飯店呈三角形,兩面臨街,入口處正好在三角形的頂端。我們到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入口處人流攢動。帶著絲質禮帽的紳士們,悠閑地享受著午餐,突然記起自己該回華爾街的辦公室了,這時正不失禮貌、急匆匆地往外擠呢。
我和父親進入了熙熙攘攘的長條形房間,領班侍者手勢夸張地將我們領到了一張兩人座的桌子旁。空氣中彌漫著雪茄的氣息,還有精致豐腴的食物誘人的味道。一個相貌堂堂的外國人站在房間的另一端,他看見了我父親,得體優雅地鞠了一躬。
這個外國人走了過來,我父親說道:“洛倫佐,這是我兒子。”
我向他點頭致意,很是不好意思。洛倫佐·克瑞斯特·德爾莫尼克先生鞠了一躬,說很高興認識我。
德爾莫尼克先生走開之后,通常為我父親服務的侍者老弗朗索瓦快步走了過來,父親和他用法語交談了一通,要點最好的菜。他們的語速太快,我只聽到了一個詞,“Parfaitement”[6],弗朗索瓦不停地勸說我的父親,說這道調味汁味道肯定好。好像是上一次父親同意上這道調味汁,結果是相當失望;這種調味汁是公認地不容易做好。
我親眼目睹過,發生這樣不愉快的事情時,弗朗索瓦是很長于善后處理的。他看起來比父親還吃驚不安,立馬撤下讓客人不愉快的菜品,然后飛速端來新的菜品以饗食客。這樣的時刻,他也不是單槍匹馬,德爾莫尼克家族的成員就會出現,或是洛倫佐,或是查爾斯,來者就會彎腰審視父親面前新上的菜品,低聲喃語述說著歉意。
今天不僅是調味汁,每一樣東西都可口得無以復加。父親和弗朗索瓦都點頭微笑,互致祝賀。我曾經疑惑為什么父親在德爾莫尼克不會像在家里那樣勃然大怒,現在我明白了,原因就是在家里可沒有人和他一樣味蕾挑剔,他形單影只,深感寂寞。
父親喜愛法國菜,也喜歡法國侍者。在家里只有一個愛爾蘭女仆,一兩個月就得換一個,家里的菜還是不錯的,但畢竟不是法國菜,父親也只好將就了。要是家里的菜達到了他的標準,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的,但是那種津津有味也就是城市人到了鄉下,換個口味、吃個野趣的意思。
我自己不怎么欣賞法國菜。我覺得法國菜味道也還可以,可是做得太精致了,份量又少。在我看來,父親午餐吃得真夠少的。父親品嘗著他的小杯清咖啡,看到我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他理解地莞爾一笑,示意弗朗索瓦,而弗朗索瓦也會意笑笑,不一會兒就跑著拿來一大塊巧克力艾克雷亞。松軟的口感,醇厚橙黃的餡料,入口即化的巧克力,多么幸福的時刻,時間仿佛都停止了,我幾乎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用了午餐,父親沒有帶我回去,而是繼續走,來到了巴特雷[7],我們居然在南渡口上了船。以前我們從沒有來過。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父親帶著他的圓頂禮帽。我們要到鄉下去。坐著蒸汽船,我們駛過了氣味芬芳的港口,港口里四處都是帆船、四桅桿的縱帆船、拖船還有駁船。我們到了斯坦頓島,下了船,這時父親告訴我,我們要去看水牛比爾[8]。
看臺上木質長凳一碰就要碎掉的樣子,我們坐了下來,眼前就是蠻荒的大西部——塵土、馬匹,應有盡有。騎手們的槍法了得,他們絕塵而來,漫不經心地揮舞著來福槍,擊中拋在空中的玻璃球;一群群的牛,套索表演,銅管樂隊,老枯木驛馬車[9],還有印第安人襲擊驛馬車,場面驚心動魄,車上的人在最后的關鍵時刻才得到營救。可是還沒等到最后的營救時刻,父親就拽著我往外走,再不走渡船上就沒有座位了,但是就在被拖著跨過出口的那一刻,我還是瞥上了一眼最后的場景。
在回家的路上,我跟父親說我要當牛仔,父親輕聲笑了,說我不想當,他說也許我可以當個流浪漢。
我心里嘀咕著要不要告訴父親就是今天早上我還有過當流浪漢的念頭。后來我決定最好還是不要提及此事,畢竟父親才帶我到德爾莫尼克用過午餐。不過我還是大膽地問問父親牛仔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親簡短地講了講,說牛仔的生活,他們吃的東西,還有他們居住的環境都稀奇古怪,而且“很底層”。父親告訴我,牛仔都生活在野外,他們自己幾乎就是野人了。“把你的帽子戴正了,”父親接著說道,“我想的是把你養育成一個有教養的人。”
我戴好了帽子,一面想著成為一個有教養的人的將來,一面往前走。我想得越多,越是不愿成為一個有教養的人。畢竟,我午餐吃得很少,現在又累又餓。做一個有教養的人就意味著要保持干凈的指甲,要閱讀以提高自己,要去舞蹈學校,禮拜天要去教堂,而只能吃到為數不多的巧克力艾克雷亞,這太不值了。
譯者注:
[1]:這里是指十九世紀八十年代。
[2]:這樣的表達也指富人區。
[3]:亨利·沃德·比徹(1813-1887年),美國牧師,他所處時代最雄辯的演說家之一。他在全美國和英國做了關于道德和公共事務的講演。他強烈反對奴隸制度。在南北戰爭期間,他在英國做出一系列演講,呼吁支持北方。比徹有許多著作,并在1861-1864年任《獨立報》編輯,1870-1881年任《基督教聯合會》編輯。
[4]:Knights of Labor:美國勞動騎士團是一個早期的勞工組織,帶有烏托邦式的理想。該組織不贊成罷工,相反,它宣揚復古思想。它提出了尋求團結全體勞工、男女同工同酬、8小時工作制、廢除童工與囚犯勞動制度等進步主義思想。
[5]:Delmonico's:德爾莫尼克,美國紐約的一流飯店。
[6]:Parfaitement為法語詞匯,意思為完美地、肯定地。
[7]:Battery,紐約的地名,在曼哈頓的南端。
[8]:Buffalo Bill,水牛比爾。原名:William Frederick (1846.2-1917.1),南北戰爭軍人、陸軍偵查隊隊長、驛馬快遞騎士、農場經營人、邊境拓墾人、美洲野牛獵手和馬戲表演者。美國西部開拓時期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有“白人西部經驗的萬花筒”之稱,其組織的牛仔主題的表演也非常有名。
[9]:老枯木驛馬車,是水牛比爾西部表演中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