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定的國際秩序的一個優勢是各方觀點一致。維護18世紀歐洲秩序的政治家是一批貴族。他們對諸如榮譽和責任這樣的抽象概念的理解毫無二致,而且在一些基本觀念上也認識一致。他們代表了同一個精英社會,講同樣的語言(法語),出入同樣的沙龍,在他國首都追香逐玉。國家利益自然各不相同,但在一國的外交大臣可以為別國君主效力的世界里(直到1820年,俄國的每一任外交大臣都被他國宮廷延聘過),或一塊領土可以因為一次聯姻或某人偶然繼承王位就改變其民族歸屬的世界里,人們自然而然地有各自目標大同小異之感。人們對合法性有著共同的認識,對國際行為規則心照不宣,在這樣的大背景下,18世紀上演了一出出權力博弈的大戲。
這種共識不僅僅是為了恪守禮儀,而且反映了一種共同的歐洲觀所包含的道義觀念。在后人眼中的啟蒙時代,歐洲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和生機。新的科學和哲學成就開始取代已經四分五裂的歐洲傳統和信仰。在物理、化學、天文、歷史、考古、制圖等眾多領域內,人類認知的突飛猛進激勵了新的世俗精神,發現自然界一切尚不為人所知的規律被認為只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1759年,代表著新時代精神的博學多才的法國杰出學者達朗伯寫道:
簡而言之,從地球到土星,從天體演變史到昆蟲進化史,自然哲學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幾乎一切其他領域的知識都面目一新……新的理性思維方式的發現和應用,新發現激發的熱忱,對天地造化之產物——人類思想的贊美,凡此種種帶來了思想上的發酵。發酵的思想如決堤河水,漫向四面八方,把一切障礙席卷而去。這一“發酵”的基礎是新的分析精神和對一切前提的嚴格檢驗。對一切知識的探索和歸納總結——1751~1772年達朗伯參與編寫的28卷《百科全書》就是一個象征——給了我們一個可知的、揭開神秘面紗的宇宙。人是宇宙的主角和解釋者。達朗伯的同事狄德羅寫道:強烈的求知欲與“渴望增進人類福祉的激情”融合在一起。理性將挑戰謬誤,“把嚴謹的原理作為與謬誤針鋒相對的真理的基礎,并借此“推倒泥糊的大廈,清掃陳年的積塵”,“把人類帶上正途”。
新的思維和分析方法不可避免地被用于統治、政治合法性和國際秩序等概念。政治哲學家查理·路易·孟德斯鳩男爵將均勢原理應用于國內政策領域,提出了權力制衡的概念,日后被吸收到美國憲法中。孟德斯鳩接下來又開始研究歷史哲學和社會變革的機制。他研究了不同社會的歷史后得出結論,歷史事件從來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內在原因。
借助理性可以發現這些內因,并且要為了公眾的利益塑造這些內因:
主宰世界的不是運氣……每一個君主政體內都活躍著思想內因和自然內因,它們決定了政體的興衰存亡。一切(看上去像是)偶發事件都是這些內因的結果。每當一國因一場偶然的戰役——即一個特定原因——覆滅時,還存在一個導致該國因一場戰役覆滅的一般原因。簡而言之,整體局勢的發展決定了具體事件的走向。德國哲學家康德也許是啟蒙時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他進一步發展了孟德斯鳩的思想,提出了永久和平的世界秩序觀。在普魯士舊都柯尼斯堡蟄居的康德對世界做了一番思考,把眼光投向了“七年戰爭”、美國革命戰爭和法國大革命。從天下大亂的局勢中,康德居然看到了一個新的、更祥和的國際秩序的模糊影子。
康德推論說,人類具有“非社會的社會性”,即“人在社會中傾向于群居,同時又不斷地抵制社會,隨時有可能導致社會的分裂”?!爸刃騿栴},尤其是國際秩序,乃是最困難的問題,也是人類社會需要解決的終極問題?!睘榱朔乐骨榫w失控,人類組建了國家。但如同處于自然狀態中的每一個人一樣,每一國都尋求維護本國的絕對自由,為此不惜陷入“無法無天的野蠻狀態”。然而國與國之間沖突帶來的“毀滅、社會動蕩乃至國力的枯竭”最終促使人們開始思考出路。人類面臨兩種前景:要么是“人類墳塋遍地”[39]的和平,要么是深思熟慮后構建的和平。
康德認為,解決的辦法是各共和國自愿組成一個聯邦,誓言彼此不再交戰,并在本國內和國際上行為透明。聯邦內的各國公民會致力于促進和平,因為他們與專制君主不同,考慮是否開戰時會“勾起對親身經歷過的嚴酷戰爭的回憶”。這種契約的好處會隨著時光的推移日益明顯,從而為它逐漸擴展成為一個和平的世界秩序鋪平道路。自然法則決定了人類最終會通過理性思考“逐漸走向一個權力聯合體系,一個世界性的政治安全體系”和“一個完美的人類公民聯盟”。堅信理性的力量,從一個方面反映了昔日希臘人所謂的傲睨神明的狂妄,即內含自我毀滅種子的精神自豪感。啟蒙時代的哲學家忽視了一個關鍵問題:智慧的思想家能憑空發明治理秩序嗎?還是深層有機的文化現實限制了選擇的范圍(伯克的觀點)?人類能否發現并闡明一種單一概念和機制,把世間萬物合理地統一起來(如達朗伯和孟德斯鳩所論)?抑或是這個世界太復雜,人類太多元,以致無法僅憑邏輯解答這些問題,而是需要某種本能意識,甚至近乎神秘的治國之術?
啟蒙時期的歐洲大陸哲學家大多選擇了從理性角度而不是從國家有機體論的角度看待政治演變。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無意地,甚至有違本意地促成了一次導致歐洲陷入數十年分裂的大動蕩,余波至今未平。
法國大革命及其后果
最意想不到的革命帶來的動蕩也最大。法國大革命就是一例,它宣告了一種與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大相徑庭的國內秩序和世界秩序。法國大革命不再區分國內政策與外交政策,重新燃起了“三十年戰爭”的激情——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用一場大革命運動取代了17世紀時的宗教訴求。法國大革命顯示,各國內部的變革對國際均勢撼動之大超過了外部入侵。20世紀的一系列大動蕩充分揭示了這一教訓,其中很多動蕩明顯汲取了法國大革命首創的一些理念。
社會上的種種怨憤情緒匯聚起來沖擊毫無警覺的政權之日,也是革命爆發之時。革命同盟越廣泛,摧毀現政權結構的能量就越大。變革波及范圍越廣,重建權威時就越需要采取暴力的手段,否則社會就會走向解體??植澜y治不是偶然現象,而是革命固有的特征。
法國大革命發生在歐洲最富饒的國家,但該國政府當時腐敗不堪。最初推動革命的力量來自上層階級,主要是貴族和大資產階級。他們試圖完全依照啟蒙時代的原則治理國家。后來革命發展的勢頭不僅當初發動革命的人始料不及,而且整個統治階層也完全沒有想到。
法國大革命的實質是秩序的再造。其規模之大,自各種宗教戰爭結束后為歐洲大陸所罕見。對革命者而言,人類社會的秩序既沒有體現中世紀上帝的安排,也未能反映出18世紀龐大王朝之間的利益交錯。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家和20世紀他們的極權運動后繼人一樣,認為歷史進程就是不折不扣的民意的表達,而民意顧名思義不會接受任何內在的或憲政的束縛。只有民眾自己才有權詮釋民意。因此,民眾表達的民意,與英國當時盛行的多數人統治概念或美國的成文憲法中所含的權力制衡思想截然不同。法國的革命者把國家視為一個抽象的概念——國家不是指每個個體的人,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實體,是需要統一思想和統一行動的一國全體國民——然后把自己指定為國民的代言人,甚至是國民的化身。他們的這一觀點遠遠超越了黎塞留提出的國家權力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