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冷的上元節(2)
- 世界偉人傳記叢書:永樂大帝朱棣
- 楊發興主編
- 4243字
- 2016-03-11 16:23:23
除晉王、周王外,此次來朝的湘王柏幾乎是與燕王同時到達的京城。柏是燕王的十二弟,洪武十一年受封,十八年就藩荊州。他們雖屬兄弟,但不是同一個母親;柏是洪武皇帝的庶子,系胡妃所生。燕王對湘王所知甚少。只聽人說,他的這位幼弟性嗜學,喜談兵,且膂力過人,善弓矢刀槊,馳馬若飛。柏這是頭一回回朝,像今天這樣隆重的儀典,他經歷的還不多,所以在長兄們面前稍顯拘謹。
他們在東耳房稍坐片刻,“親王來朝儀”便正式開始了。禮部儀制司的值事官引導諸位親王由東門入殿,在東陛就位。而各王府的隨從官們亦在殿外的丹墀站好。百官們先向親王行四拜禮。然后諸王依序來到御前跪伏。然后由晉王代表幾位王子向父皇致賀詞。
接下來是朝見皇太子。又是朝臣班首引領百官,魚貫進入東宮,于正殿之庭中分“文東武西”侍立。陳列儀仗并設樂。此時幾位親王由晉王打頭,來到東宮門外臨時搭建的帷幄中,除去冕袞,換上皮弁服,等候太子升殿。等音樂停止的時候,諸親王再由禮部官引導,來到殿門外各自的拜位。然后有人大唱贊禮。在贊禮聲中諸親王跪倒在他們的拜位上……當燕王屈膝跪向褥墊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腰酸腿疼。似乎連日來的馳奔,所積聚起的疲勞,在這一刻里一下子釋放出來。他看不清殿內高坐著的太子的影像。在繚繞的香煙中,只聽他的三弟,即晉王棡,代替他們向太子致辭。無非是“茲遇某年某節,小弟棡、棣、橚、柏恭賀皇太子殿下”云云。后來樂聲戛然而止,四周一片靜寂,只聽見有人輕聲咳嗽,他才知道禮儀已經結束了。
這之后的氣氛便輕松了。太子朱標將諸位王弟讓至后殿,敘家人禮,寒暄,互相致賀,彼此打量。燕王發現太子的身體看上去也還可以,并不像傳說的那樣糟糕。他談笑風生,熱情洋溢,還格外地將燕王拉至身邊,執著手兒詢問飲食起居。
隨后太子喚來了他四個兒子,即允炆、允熥、允熞、允。他們依次向幾位王叔拜年。王叔們也向子侄們發放了壓歲錢。其間,燕王格外留意了世子允炆——因為他的大哥允煥夭亡,允炆實際就是太子的嫡長子和皇帝的嫡長孫——發現他長得白白凈凈,眉目間透著清靜儒雅;只是頭顱微有些偏,側面瞧上去上薄下厚,頗有點別扭。不知道在相士們眼里,這十幾歲的孩子是否也是“貴不可言”呢?燕王沒來由地驀地冒出這么個怪想法兒。
……該走的禮數都走過了。獻禮和賞賜也都公開或悄悄地進行了。接下來的是皇上賜宴。這一年恰好是上元節,亦即元宵節。洪武皇帝原本是極不喜歡娛樂的,而且,他似乎尤其討厭上元節。這其中有個緣故。據說某一年的上元燈節,洪武帝一時高興,微服出游,他在秦淮河畔燈市上看到一幅奇怪的燈謎。燈上畫一婦人,懷抱著西瓜,坐在馬上,而馬蹄甚大,與人體不成比例。洪武帝一看大怒,還朝后立命刑部查找,將制作燈謎的那人抓到宮廷,令錦衣衛杖死。刑部官員接旨后莫名其妙,也十分為難。他們不犯愁抓人、殺人,愁的是找不到一條因制作燈謎而獲致死罪的律例。他們只好奏請皇上恩宥。然而洪武皇帝怒道:“褻瀆皇后,犯大不敬罪,竟還說可以寬宥嗎?”刑部官員仍困惑不解,卻也只好稀里糊涂用刑。過后捉摸起來,方才明白為何龍顏震怒。原來馬皇后是淮西人,生來一雙大腳。分明這燈謎是暗指馬后!可不是犯大不敬之罪嗎?所以洪武帝最是討厭上元節。禮部從此后便再不曾安排什么燈會。
但是今年反常。洪武皇帝因皇子們都來到膝下,心中特別高興,便下令教坊司在午門外的場子上搞起了燈會。入夜之后,他偕同妃嬪們、皇子們,以及寵臣們登上了午門。午門呈凹字型,除中間的崇樓外,西側門墻上還各有兩座正方形的崇樓,而兩樓之間有閣道相連,形如五只鳳凰在樓上棲息,故又稱“五鳳樓”。在“五鳳樓”上既可行酒,又可觀燈賞月。
觀燈之前,教坊司揣摸皇上的意思,先是演奏了御苑中高樹枝葉飛,上有慈鳥乳雛勤。雛翎少干呼教飛,騰翔啞啞朝與昏。有時力及隨風去,有時不及枝內存。呼來呼去羽翎硬,萬里長風兩翼振。父母雙飛緊相隨,雛知返哺天性真。噓唏慈鳥慟惻仁,人而不如鳥乎?將何伸,將何伸!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親。有似不如鳥之至孝精,噓唏噓唏夢寐心不泯!
在舞唱過程中,這位貧微起家,歷盡坎坷而終成大業的帝王,他輕聲吟和,手指扣幾,隨著花白胡須的抖動,眸里也顯出淚光。
但是他的王子們一個個正襟危坐,似無動于衷。被皇上請來的大臣們雖也感到榮幸,但那強擠出來的笑容卻也難掩飾其誠惶誠恐的心情。這也難怪——瞧瞧御座旁邊,如今尚有幾位真正被皇上信得過的人呢?有的死在疆場上了,有的死在牢獄了。而今茍活的,不知哪天又會出事兒!該敬酒敬酒,該歡呼歡呼,但要少說,少喝,務要掌握好分寸。
燈會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花燈依次表演。皇帝、嬪妃、親王及近臣們出殿俯瞰。氣氛此時便顯得熱烈了些。只見這些花燈有的扮了八仙、鐘馗、白娘子、麻姑等神鬼故事,有的則是獅、虎、驢、豬等野獸家畜,更有魚、鱉、蝦、蟹等海里動物。各顯其能,異彩紛呈。最好看的還是龍燈。只見紅白二龍為爭一只明珠而飛騰旋舞,隨著急驟的鼓點兒還不時從龍口里噴出火焰。而各種彩燈的周圍,五顏六色的煙花持續不斷地噴發,端的是火樹銀花,流光溢彩。整座紫禁城乃至整座應天城都沐浴在了祥和的煙云里。
每到這樣的場合,貧僧出身但喜歡風雅的洪武皇帝自然會即興賦詩。自然也會有翰林院或其他院、部的近臣應制唱和。就在這個熱鬧的上元節里,有一位八十歲的左春坊大學士,名叫劉三吾的,經不住皇帝的鼓勵與啟發,寫下了兩首七律并當場朗誦,多少出題午門觀燈應制二首
其一中天佳氣護鳴鑾,火樹燈輪徹夜寒。教坊促隊來群樂,中使催班到上官。鸞鶴屢從云里見,星辰只在仗中看。微臣載筆沾恩澤,玉碗醍醐極醉歡。
其二五云合彩護蓬萊,鏊背千蜂紫翠開。帝德如天涵海岳,笙歌隨處動樓臺。群臣競效三呼祝,列辟同稱萬壽杯。佳興多方從此樂,中天雨露一時來。
劉三吾的詩將這夜的盛況描繪得淋漓盡致。君臣們似乎都非常痛快。但這樣的宴樂不可能搞得太久。眼見得焰火燃盡,天和地突然黑暗下來,整個午門仿佛掉進了無底洞里,燈籠的光輝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君臣們也便相繼散去了。
三
上元節后一日,太子朱標決定于東宮設宴,款待幾位來朝的親王。
以他的身體狀況,連續忙亂了數日,再要主持這宴會的確勉為其難。但都是親兄弟,有的又多年未見,怎能不在一起坐坐呢?何況這實際也是父皇的意思。父皇說,你是太子,當然也是大哥,有這個責任。這就叫“親親之情”。宴會是在晚上進行的。入夜時分,燕王率領朱能、葛誠等隨從官員來到西華門,錦衣衛和擔任“門正”的內官十分恭謹然而一絲不茍驗符的時候,朱能不滿似地咕噥了一句什么。此時東宮的兩位太監滿頭汗水地奔了過來。他們推來了太子的輦,請燕王上輦。但燕王執意不肯。他說他很樂意安步當車。
夜幕籠罩下的皇宮靜悄悄的。這兒那兒已亮起了燈光。燕王聽得見他的腳步在所謂“金磚”地上發出清晰的回響,而他的心也在這腳步聲中有力地勃跳起來了。燕王朱棣仿佛又回到孩提時代,他的兄弟們又坐在“大本堂”里。聽父皇為他們選定的師傅們講解《尚書》、《春秋》、《大學演義》或《貞觀政要》。師傅們皆為鴻儒,學富五車,是父皇倚重的大臣,但在講書之前還要向他們行四拜禮,始終持一副恂恂然的樣子。只有一位叫李希顏的師傅比較嚴厲。記得有一回,因他在書堂上不守紀律,惹得李師傅生氣,竟舉起戒尺,在他的腦袋上擊打出一個血包。連父皇也給驚動了。父皇撫摸著他的頭,十分心疼,盛怒之下差點兒治李希顏的罪。后來,還是他的母后從旁勸解說:“師傅教我們的兒子以圣人之道,管教得嚴點也是好事。我們哪能對師傅發怒呢?”說得父皇恍然大悟。父皇消了火氣,不僅未責怪李希顏,反而將他提升了官職……在這腳步聲里,朱棣的思緒又回到洪武三年的四月初七。就在面前的這座奉天殿里,父皇為他們幾個兄弟舉行冊封儀式。那時候他還小,才只十二歲,但捧在手中的冊寶使他過早地理會了“親王”的涵義。當內使將冊寶放在冊寶亭的盝匣里時,他覺得那冊寶輝煌而又神秘。其實所謂的金冊,不過是兩片金葉,上下有孔,用紅的絲絳綴在了一起,開合如同書本。冊文均以楷體書寫,鐫在金冊上。冊盤用木刻成,上有一條以渾金瀝粉描繪的蟠龍。而所謂金寶,就是一方金印,正面用篆書刻著“燕王之寶”,上方則飾以龜紐。如此而已。
他記得受冊封的時候,引禮官將他引到御座前的拜位跪下,而讀冊官則開始宣讀金冊上的文字——昔君天下者,必建屏藩。然居位受福,國于一方,并簡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爾為燕王,永鎮北平,豈易事哉?朕起農民,與群雄并驅,艱苦百端,志在奉天地、享神祇。張皇師旅,伐罪吊民,時刻弗忘,以成大業。今兒有國,當恪敬守禮,祀其宗社山川,謹兵衛,恤下民,必盡其道。體朕訓言,尚其慎之。
讀冊的聲音震蕩殿宇,經久不息。他覺得自己在這隆隆嗡嗡中也變得莊嚴起來,神圣起來。但是后來,當他弄清楚這親王的金冊、金印,與皇太子的金冊、金印相比,不僅僅是文字上略有不同,其涵義則幾乎是天壤之別時,那種莊嚴、神圣感便陡然消失,而代之以揮之不去的悵惘。
如今,這靜穆雄闊的大殿里的龍位,正耐心地等待著它將來的主人。那人是誰?大概就是當今的皇太子吧?他這樣想著,嘆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東宮。東宮內外張燈結彩,到處擺滿了鮮花。太子一身便裝,親自率領允炆等幾個孩子在門口迎接。這倒使朱棣稍感意外。只見侄兒們齊刷刷地向他跪拜,那稚嫩的臉上都透著親熱,他心里就感到熨帖多了。
“是啊,我們畢竟是親兄弟。”他對自己說,“今日這晚宴,應該暢敘手足之情啊!”
進入客廳,朱棣發現兄弟們皆已到齊了。原來他竟是來得最遲的一個。彼此施禮之際,又見屏風后有一個人笑盈盈地朝他走來。啊呀,是秦王樉,他的二哥!“原來是二哥呀!”朱棣慌忙施禮,“你是何時來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他這話就顯得虛偽了。秦王早在去年冬天即被召回京師,關押受審,他不會不知道的。他聽說秦王的案子已經了結,沒事了。可是日前在奉天殿舉行“親王來京儀典”的時候,卻又未見秦王的影子,便不免納悶兒。如今秦王終于出頭露面了,他相信一定是沒事了。
“啊,我也是剛來的。可我來得比你早啊,是吧?哈哈哈!”
秦王這話指的是赴宴來得早,但也可作別解。哈哈一笑,彼此會意,尷尬便消失了。
宴會開始了。兄弟們互相謙讓著入席。筵席是擺在東宮正殿里的。但不同于朝廷大宴,讓各位親王獨自一桌,而完全是家宴的方式,兄弟們圍繞一張大圓桌落座。這樣坐的好處是說話方便,聽得清楚,還可以交頭接耳。至于陪同王爺們來的隨從人員,另外設席,用屏風隔開,不與王爺們摻和。
坐定之后,太子舉杯要敬諸王酒。諸王卻要先敬太子酒。爭來爭去,結果是兄弟同飲,共賀新春。